“猫”和“猎狗”
“猫”是幼时同我们一起玩大的朋友,因为长我们几岁,弄堂里孩子玩“官兵捉强盗”游戏时,“猫”总不用“猜咚哩猜”就自认了最辛苦的“官兵”,玩“打仗”游戏时,总默认我们封官许愿,他则剩下当个听候差遣的“小兵”。有一次玩“盘夜猫”游戏,大伙串通好了捉弄“猫”,等“猫”到弄堂外“蒙眼”,便各自躲回家里,那时天还很冷,“猫”穿着一双大棉鞋,又是呵气又是搓手,一个人孤孤单单地东搜西寻,饿着肚子在西北风里守候了三四个小时,直到大家吃完晚饭笑嘻嘻地走出来,“猫”才一声不吭地回家,也并不计较。
“猫”有个很莫名其妙的毛病,凡有人同他吵架,只要“猫哭喽猫哭喽”地嚷一阵,“猫”便真会嘴巴一歪呜地哭起来。因此哪怕再小的孩子掌握了这个制胜窍门,也不怕同“猫”吵架,大凡吵不过时,嚷一声“猫哭喽”,再学一阵“猫”哭样,便可使“猫”落荒而逃。
“文革”时,因“猫”父有“特嫌”,“猫”的母亲被里弄干部动员疏散人口去安徽凤阳乡下。“猫”那时还在读小学三年级,回家来死死抱住坐在行李上的母亲不肯放行。“猫”母舍不得“猫”,便立时决定带了孩子中最小的“猫”,一起去乡下落户。“猫”就这样告别了童年时的小伙伴,去了他本不该去的地方。从此只在过年的时候回一趟城里,回来时总带着一大兜鞭炮,吃完年夜饭就下楼来一串接一串放,散在地上的零炮从不像“猎狗”那样不许人偷捡,见到我们几个也总很慷慨地给上一把,不像“猎狗”那样小气,于是小些的孩子都喜欢“猫”。逢他过完年拎着包随母亲回乡下时,总很怅然地趴在窗台上观望。
一晃都长成了人,有一年不见“猫”回来,弄堂里的伙伴乘凉时便谈起了一些有关“猫”的小道,据说是“猫”的家人传给楼下人家听的,说“猫”在乡下谈了个朋友。
“猫”终于又回来了,因为“文革”的结束,家里重新兴旺,原来一起住的亲戚都去了国外。“猫”人虽回了城,户口却没办回来。没有人当面问“猫”关于朋友的事,只是有人劝他,既然人先回来了,何不外面去做些生意,反正他家里外国亲戚多的是,进口一台彩扩机冲印相片,坐收渔利,何乐而不为!据说“猫”的家人也这样劝过“猫”,“猫”却始终默然,谁也猜不透他的心思,只说“猫”戆得要命。
“猫”在上海闲着,便时常教我游泳。有一回,刚能蹦几下子的我偷偷游到了深水区,被教练发现,挨了一通臭骂,“猫”不服气,就和教练吵了起来。教练问“猫”是什么人,能否管得我的死活,“猫”说是我哥,死活他管,教练便严肃地要“猫”写一份保证书,“猫”跑到办公室,在保证书上很认真地签了名,教练无可奈何,“猫”却提心吊胆地始终游在我身边,生怕出事,这一年我终于学会了游泳。
“猫”又令人百思不解地回乡下去了,就在大刮“回城风”,知青们纷纷赶着回城的时候。“猫”的问题有些特殊,家里人又老实,虽说花侨汇券送了不少礼,却始终不能将户口办回来。
谁也不知道“猫”回乡下去干什么。一年后,“猫”又回来了,蓬乱的头发像一堆干草似的披在肩上,脸又瘦又黑,原先很魁梧的身躯也一下子塌陷了许多,一个瘦弱不堪的姑娘跟在“猫”的腋下,黄黄的脸,一副外地人的表情,犹如一个发育不全又加营养不良的小姑娘。有经验,有观察能力的女人都喜滋滋地看出了乡下姑娘肚子的变化。“猫”生了肝炎,因为乡下医疗条件差,才不得已回城里看病,同时结婚。女人们用同情加诡秘的口气传说着有关“猫”未婚先孕的故事。乡下姑娘的肚子渐渐大起来了,常见她提着饭盒和网袋蹒蹒跚跚地去医院服侍“猫”,日复一日,终于服侍到“猫”出了院,乡下姑娘自己却又被送进了医院,早产。便又轮到“猫”拖着病后的身子,提着饭盒和网袋去医院服侍乡下姑娘,日复一日,随后又常见暂时寄居在上海的“猫”夫妻抱着那个先天不足的病孩一趟趟去医院。
“猎狗”当了服装个体户,赚到一大笔钱,开始筹划去日本。“猫”的母亲终于把户口办回来了,同时也准备出国。“猫”和乡下姑娘却又回凤阳去了。“猫”的母亲告诉别人,“猫”的阿姨早就替“猫”办好了出国手续,“猫”的妻子抱着“猫”哭了一夜,“猫”终于没有走。
就在“猎狗”拿到签证成行的那天,“猫”又回来了。几个幼时的朋友好不容易才认出已彻底变成乡下人或外地人模样的“猫”,便热情地同他打招呼。弄堂口停着接“猎狗”去机场的大客车,“猎狗”的妻子正在向一大群女人兜售剩下的一堆旧衣服。“猫”似乎完全局外于这些商品经济带来的新气象,同大家微微一笑后,便抱着长大许多的女儿去街上。
“猫”给女儿起了一个很美丽的名字:安琪。
198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