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人的差别
万事万物衡量其价值的标准皆为自身的品质,唯有人是例外。
普鲁塔克似乎曾在某地说过,人与人之间的差别远远大于兽与兽之间的差别。他所说的差别,具体体现为内在的品质和生命力。确实,在我看来,从情理上来讲—那些我熟悉的人—也同我的想像相差无几,与伊巴密浓达有如此遥远的距离。因此,我情愿比普鲁塔克走得还要遥远,我想说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有些时候甚至比人与兽之间的差别还大:
啊!人与人之间可以相差多远哪!
——泰伦提乌斯
天有多高,智力就会有多少个等级的差别。
但是,倘若提及人的价值,有一点甚是奇怪:万事万物衡量其价值的标准皆为自身的品质,唯有人是例外。一匹马,我们对它的赞扬在于灵活雄健的特质,
人们赞扬快马,是因为它
在全场的高呼中得奖获胜。
——尤维纳利斯
而不在于它昂贵的鞍鞯;一条猎兔狗,我们对它的赞扬在于其奔跑的疾速,而不在于它华美的项圈;一只鸟儿,我们对它的赞扬在于翱翔的翅膀,而不在于牵绊它的脚铃或牵绳。那么,就一个人而言,为什么我们不能将衡量他的标准也建立在他的品质之上呢?庞大的随从阵容、富丽堂皇的大厦、名声赫赫的威望、巨额数目的年金,这些仅仅只是身外之物,并非内在品质,不能以此作为赞扬的标准。你若要买一只猫,你定会将它从袋子里拿出来,亲手接触到它的身体;你若要仔细挑选一匹上好的马,你也一定会将它背上披着的铠甲卸下来。你要见到完整的,毫无遮掩的马;若是像古代君王挑马那样,将马儿的次要部位盖住,这一目的就在于不要让它那好看的毛色或宽阔的臀部吸引住你的目光,而要你去注意那些真正最有用的器官—腿、脚、眼睛等。
君王们相马常常将马盖住,
以免头俊脚软之马,
以它华美的外表,
迷惑购马的君王。
——贺拉斯
然而,在对他人做出评价时,为何要将他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这样,映入我们眼帘的,就只有他暴露在外的那部分特征,但真正能够作为评价依据和标准的唯一部分却被遮掩住了。
一把剑的剑鞘再华丽精致,若剑本身并不锋利,那么这把剑就算不上精良之作,你也不可能掏腰包把它买下来。看人不是看他的穿着打扮,而是看他本身。有位古人说过一句极为风趣幽默的话:“你为什么觉得他的身材高大?不知道吗?那是因为你把他的木屐也给算进去啦。”雕像的底座不能算在雕像之内。量人也不能连同高跷一起量进去。让他穿着干净的衬衣,把头衔、财富、身份都丢掷一旁,然后再来。他的身体健康吗?他是否灵活敏捷?他的体格是否符合他的职位?他的心灵呢?是不是美好?灵魂呢?是不是高尚?他具备那些优秀的品质吗?他是依附于其他的什么而显得高贵,还是本身就高贵?在这其中,财富是否也占据一定的地位?当他面对突如而至的威胁和挑战时,是否能从容应对?他是否视死如归,无所谓老死善终或猝死暴毙?他始终镇定沉着、坚持不懈吗?他是否懂得知足?这些都是我们需要在意的事情,这也都是人与人之间巨大差别的依据和评判标准。
他多么明智,多么自制,
贫困和压迫被他踩在脚下,
他勇于控制情感,淡泊名利,
他不露声色,又圆滑世故,
他像光洁的圆球向前滚动着,
他会逃脱命运的摆布,立于不败之地吗?
——贺拉斯
这样的一个人,凌驾于任何王国之上:他本身就是一个王国,一个属于他自己的王国。
我敢面向双子座起誓,
哲人是自己命运的主宰者!
——普劳图斯
他还想祈求什么呢?
难道我们看不到造化只要求我们有个健康无病的肉体,有颗宁静从容,无忧无虑享受人生的心灵?
——卢克莱修
将我们那伙人拿出来,同他进行一番较量吧。他们愚蠢无知,卑微低贱,总是摇摆不定,一切都听从于别人,跟随各种情感的冲击而反复动荡。这简直是天壤之别啊。而我们自身却早已建立起这种习惯性的盲目,很少会在意这些,甚至从没在意过,然而,当我们注意那些帝王和平民,贵族和农民,官员和百姓,富人和穷人的时候,虽然说起话来没有明显的区别,但只要看一眼他们身上不同的穿着,就能轻易区分出他们的身份。
色雷斯有个十分有意思的习俗:他们的百姓同君王之间必须要有极其严格的区别。君王有一个专属的信仰—商神墨丘利,而臣民们则不允许信奉这个专属于君王的上帝。臣民们所信奉的神人—战神玛尔斯、酒神巴克科斯、月神狄安娜,他又是对此不屑一顾的。
然而,这些并不能造成任何质的差异,只是一种肤浅的表象罢了。
这就正如舞台上的戏子们,我们看到他们在舞台上扮演帝王、大公的角色,照样也气魄十足,但一下了舞台,他们转眼又变回了低微的身份—卑贱的仆人与脚夫—他们这才恢复了自己的本来面目。因此,那些在观众眼里气势恢弘、排场隆重的国王将相,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光芒—
来自于他身上闪亮的巨大翡翠,
镶嵌在黄金的托架上闪闪发光,
还有他身上那件鲜嫩欲滴的海蓝色衣裳。
——卢克莱修
请看看幕后真实的他吧—再也平凡不过的普通人,或许他的任意一个臣民都要比他高贵呢。“那一位内在温暖,这一位只是表面幸福。”
怯懦、犹豫、野心、愤怒、妒忌,他也同别人一样意乱心烦:
因为,金银财宝,执政官的侍从,
什么都驱赶不了,
压在他心头的痛苦和不安;
——贺拉斯
即便身处军队之中,他也会被焦虑和担忧扼住咽喉,
压在心头的担忧与操心,
不怕丁当的兵器、飞驰的箭矛,
它们胆敢待在君王、显贵之中,
金银财宝也诓骗不动。
——卢克莱修
他同我们不也没什么两样,照样会发烧、中风、头痛?等他年迈力衰之际,卫队的弓箭手能让他重返青春吗?等他被死亡的恐惧反复折磨时,他的侍从能让他安心吗?等他心怀嫉妒、丧失理智之时,我们的敬礼致意能让他宽心镇定下来吗?当他的腹部阵阵绞痛时,这镶嵌着奢华珠宝的床榻能让他的痛苦减轻吗?
你认为,你的高烧会因为你那瑰丽的大红毛毯和精致的绣花床单,就比你睡百姓朴素的床单要退得更快?
——贺拉斯
有些人一个劲地对亚历山大大帝阿谀奉承,非说他就是朱庇特之子。某一日他身体受伤,伤口处逐渐渗出了血液,他盯着伤口说道:“看,怎样?难道我流的血不是鲜红的、地地道道的人血吗?这看起来可不像荷马口中神仙身上流淌着的血呀。”诗人赫尔莫多鲁斯也曾为安提柯一世写过歌颂诗,在诗中将他称为太阳之子,对此他说道:“服侍我起居的侍从们都清楚得很呢,就没那么回事。”他们仅仅只是人类而已。倘若他本就身份低贱、出身卑微,就算统御整个世界,他也不会因此就变得高贵了:
让漂亮的女孩儿们追随他而去吧,
让娇艳的玫瑰在他脚下盛放吧。
——佩尔西乌斯
若他愚昧无知、残暴粗鲁,他有什么资格享受这一切?
拥有才华和魄力,才能消受这所有欢乐幸福:
人有多高的情操,这些就有多少的价值,
用得好就好,用得不好,那就糟。
——泰伦提乌斯
无论财富携带多少好处,灵敏的感觉才能品尝到它的滋味。幸福,不在于拥有,而在于享受:
奢华的豪宅,无尽的黄金财富,
都无法治愈你身体的疾病,
褪不去你体内的高烧,除不了心间的困扰,
好身体,才有福消受。
恐惧缺憾长存心头,家又有何用?
那是为眼疾者送上的画,为痛风者贴的药膏!
壶内本就不净,将它装满,无异于空无一物!
——贺拉斯
他像傻子一样,分不清酸甜苦辣。他仿佛患了感冒,品尝不了醇香的希腊美酒;又好似一匹骏马,不懂欣赏奢华富丽的马鞍。柏拉图有句箴言:健康、美丽、力量、财富,一切美好的东西,对正常人而言都是美好的,对不正常的人来说则是恶劣的,反之亦然。
进一步来说,若身体糟糕,精神也坏透了,那么再多的财富又有何用?身如针扎般痛楚,心中又满是苦涩,哪还有统御世界的精力和兴趣。一旦痛风开始折磨他的身心,皇帝之位又能怎样?即便他拥有,
数不尽的黄金白银。
——提布卢斯
他还能在此刻想起他的那座宝殿,那些权力威严?一旦他被什么人惹恼,怒气冲天,这位君王难道就不会气得脸色发白,怒目以对,咬牙切齿像发疯了一样吗?倘若他出生高贵,又极富涵养,君王的身份能为他增添分毫幸福吗?
倘若你四肢健全,身体强壮,
王位也不能为你的幸福增添任何筹码。
——贺拉斯
是的,他懂得,那一切不过是云淡风轻、不值得一提的事。或许他也同意国王塞勒科斯的话:真正懂得权杖之分量者,当权杖不幸落地,他只会对此不屑一顾。他在这里提及的权杖,自然是指权力之下重大而艰巨的职责。不过,管好自己尚且都如此困难,何况还要管理其他的人。至于命令他人的权力,听起来似乎是件美好的事情,能够耀武扬威,但绝大多数人都缺乏足够优秀的判断力,面对琢磨不透的新事物时,难免就很难作出决策,我非常赞同这一种观点:与带领别人相比,跟随别人要简单容易得多,也轻松愉快得多;走已有的路,只用管好自己,这无疑是一种最佳的精神放松。
因此,手握大权,治理国家,
不如从容镇定地跟随或服从。
——卢克莱修
此外,居鲁士还认为:一个比服从命令者还要弱的人,不具备发号施令的资格。
不过,在色诺芬的记载中我们得知,国王希罗有这样一句话:至于安然享乐,他们还不及普通百姓来得痛快。富足和慵懒将他们与常人能够品尝到的美味隔离开来。
美味吃得太多,胃也承受不了,
不顾一切爱得太疯狂,人也会厌烦。
——奥维德
人们通常都会认为,唱诗班的那些孩子十分热爱音乐,实际上,他们也会因为唱得太多而深感厌倦。那些华丽的晚宴、舞会、化装舞会、比武大赛,不常参加的人、想看的人,他们自然乐意去看去参加;但时常参加的人看多了必然会觉得乏味、无聊。频频与女人交往的人,见到女人也很少再产生激情。总是随身携带饮品解渴的人,自然感受不到喝水的乐趣。街头艺术表演给路人带来快乐,但却让艺人们叫苦不迭,倍感辛苦。世界亦是如此,倘若君王们偶尔脱下权力的外衣,乔装成普通百姓体验下层生活,这也不乏是件乐事,
转换角色不失为君王贵族们的一大乐趣,
简屋陋室,没有挂壁红毯,远离金碧辉煌,
紧皱的眉头也会渐渐舒展开来。
——贺拉斯
就这一个“多”字,难免常常让人厌烦和为难。土耳其的皇室深宫里佳丽三百,任由皇帝随意摆布,他还能有什么兴趣?先皇外出狩猎,必定跟随七千弓箭手,这又是何种狩猎,这样的打猎还能有什么兴致?
相反,这种大肆张扬的排场和气势,我认为,必定会使他们的安然享乐大打折扣:在众目睽睽之下,如何能放下所有顾虑尽情游乐?恐怕时时都得防止舆论风生水起吧。
不知是为何,人们似乎都更情愿君王们将自身的错误隐藏起来。因为某些错误若发生在我们身上,可以用失误的字眼糊弄过去,但若是犯在他们身上,必定会被百姓冠以蔑视法律、专制蛮横的名号。不仅要被他们如此中伤,似乎更有可能会掀起一股反抗和践踏律法的浪潮。
的确如此,在柏拉图的《高尔吉亚》一书中,他就将在城中胡作非为的人定义为专制独裁者。出于这一原因,将他们的错误暴露出来告知天下,这就往往比错误本身更具杀伤力。人人都怕自己惹来非议,或遭受谴责,因为他的一举一动时刻都处于人们的眼球底下,百姓认为自己有权指指点点,也极有兴趣去品论一番。再者,污迹越显眼,看起来就越严重;额头上的疣赘就比别处的伤疤更为明显。
诗人们之所以在描绘朱庇特的爱情时总要将他换位乔装一番,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在讲述他那众多的风流韵事时,唯有一件事是将他置于主神之位来讲的。
让我们再回过头来看看希罗国王。他曾经也表明,国王的身份让他失去了多少自由和欢乐,让他浑身充满了不自在,像个囚徒一样被关在宫中,每时每刻都跟随着一大堆讨厌的人。说句实话,我们那些君王,独自就餐时,身边还围绕着一大群各式各样的围观者,怎么也让我羡慕不起来,甚至对此倍感同情。
阿尔方斯国王声称,就这一点来讲,毛驴都要比国王的处境好:毛驴至少拥有自由自在吃饭的权利,国王却被自己的臣仆层层环绕,一点自由都没有。
我从不觉得一个健全的人需要二十个人来悉心照看,我并不认为他的生活会因此而更加舒服;我也从不认为,一个年金一万法郎,进攻过卡扎尔,驻守过锡耶纳的人,会选择一整个服务机构而不是选择一个经验丰富的好仆人,很显然,后者更合他意。
用名不副实来形容君王的特权,再也恰当不过了。无论权势大小,掌权者似乎都被称为王。当年,恺撒就用“小国王”的名号称呼法国所有具备司法权的领主。确实,除了这冠“陛下”的高帽,他们与国王之间似乎也相差无几。比如在布列塔尼,这些远离皇室的地域上,隐居于此的领主,随从、管家、马夫,各种司职各种礼仪应有尽有,所到之处无不前呼后拥;他有那么丰富的想象力,还有人比他更像君王吗?每每提及他的主公,仿佛在谈论波斯国王一样。而他之所以认可这位主公,不过是因为被随从记录在案的某种远方亲戚关系。说实话,我们的律法实在是比较宽松的,王权对一个贵族的影响一生也不会超过两次。
真正能忠心效忠、俯首称臣的人,只有那些背负他人之情并甘愿以此换取名誉金钱的人。因为,一个人只要愿意深居简出,不问世事,不惹事端,掌管好自己的家族,他就会拥有与威尼斯大公同样的自由。“被奴隶身份约束的人没有多少,多的是甘为奴隶的人。”
不过,希罗尤其比较注重这一个事实:他知道真挚的友谊是人生最甜美的果实,可他却看见自己并不拥有这些。我给予某个人的一切权利和成就,无论他是否愿意,我都通通赐予他,我是否能因此期盼他给予我美好的友谊呢?我是否能因为他对我的敬重,就在意他对我那恭敬的态度与和善的语言?对我心存畏惧的人所表露出的敬重,不能算作敬重;因为他敬重的是我的权势地位,并非是我这个人:
统御者获得的最大好处是,
百姓一边对你忍气吞声,
一边还得对你大加称颂。
——塞涅卡
我所看到的事实就是,所有昏庸或明智的君王,无论是被人憎恨还是备受爱戴,都得到一致的赞颂声。不论是我的前任还是我的继承者,都会得到同等对待,享受同一种虚伪的敬重和假面的礼节。臣民并不对我恶语中伤,这并不意味着我就备受爱戴:他们是出于不得而为,那我又如何能将此看作爱戴?我的跟随者并不是出于与我有什么深厚的友谊:我们之间只限于泛泛之交,何谈什么友情?
我的身份地位让我很难获得别人的友谊:差异太大了,无法交往。他们对我的追随仅仅是一种习惯,或是屈服于权力不得已而为之,说追随我,不如说追随我的财富声望,借以增加他们自己的价值。他们向我展示出的一切,所作、所为、所言,都是虚假的表象。我的威严时时刻刻限制他们的自由和权利,所以我眼中的一切都只是被遮盖住的假象。
某一日,朝臣们称颂皇帝朱里安公正贤明,对此他却说道:“倘若这番话,是那些当我行为不公时敢于指责我的人说出来的,我想我会发自内心地感到自豪。”
君王能够享有的一切权利和优越之处,实际上与凡人别无两样(骑飞马、吃神馐仙肴那是神仙才有的福气)。他们也一样困了要睡觉,饿了要吃饭;他们佩带的刀剑也不比我们的坚韧多少;他们头顶的皇冠还不如我们的斗篷既遮阳又挡雨。当然,我们也不乏备受爱戴又十分幸运的君王—戴克里先皇帝,但他却扔下王冠,追随享乐而去。之后,他接到重返王位的邀请,臣民们纷纷表示国家需要他的治理,对此他说道:“你们真应该亲眼见见,我栽下一大片整齐的树林,我种出种种香甜可口的瓜果,若你们品尝到我的果实,你们定不会再劝我了。”
阿那卡齐斯指出,最好的治国之道,在于推崇善行,摒弃恶行,其他所有一律同等对待,不分轻重主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