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性的病理分析

二、人性的病理分析

那年飘香的苜蓿草

她并不是个美女,但她快要死了,所以美不美已经不重要了。

她的丈夫坐在病床边,静静地握着她的手,她也静静地注视着丈夫,这就是屋子里发生的一切。但这只是表面的平静景象,其实,丈夫和妻子的内心一点都不平静。

他想说:“很快你就不在了,只留下我一个人在这世上……我该怎么办?”

她想说:“很快我就走了,只留下你一个人在这世上了……”

他想说:“我知道你很爱我,一直都全心全意地爱着我,从来没有欺骗过我,我也一样,你怎么忍心丢下我一个人活在世上呢?”

她想说:“你知道我很爱你,一直都全心全意地爱着你,从来没有欺骗过你,你也一样,我根本不忍心丢下你一个人活在世上。”

他说:“不管你介不介意,我会再婚的……新妻子会给我做土豆馅的饺子吃,我很喜欢吃饺子。”

然后她说:“你会很快耐不住寂寞的,然后再婚,带回一个新女人,让她给你做土豆馅的饺子,你很喜欢吃她做的饺子。这让我情何以堪?”

他:“我肯定会很快习惯跟她一起生活,渐渐地,我会爱她爱的一切,她也如此,那一定很棒。”

她:“一想到会有另外一个女人穿我的衣服,用我的盘子吃饭,用我的水壶浇花,用我的擀面杖擀面做饺子……我就好难过。”

他:“你病了这么久,我已经习惯了,而且我的脑子里经常会想到很多蠢事,比如,我的第二任妻子会是什么样子……我想娶个寡妇,寡妇更好,因为她在前任丈夫死后可以得到很多财产,如果尺码一样的话,我就可以直接穿她前任丈夫的外套。”

她:“我一辈子只有你一个纵容过我、亲吻过我的丈夫……也是唯一一个……你怎么可以再找另外一个?”

他:“也许我要娶的那位寡妇的丈夫现在还没有过世,也许他快死了,也许那位寡妇已经在期盼她丈夫过世之后,自己可以再婚了……如果住在马路对面的老上校过世的话,我就去追他妻子,她是个性感的女人,当然其他方面也……”

她:“不,不可以,我觉得凡事要公平,我只属于你一个人,难道你觉得你可以属于两个女人吗?不行,我不能接受。”

她接着说:“好吧,我想向你坦白一件……一件我犯下的错……”

他竖起耳朵:“什么样的错事?难道你……?”

“是的……这辈子我曾经背叛过你一次……”

“别骗我!”

“我曾经跟一个……一个……”

他尖叫起来:“你在撒谎!撒谎!我不信!”连他本人都不敢相信那是他自己的声音。他想说:“怎么可能?你曾经背叛过我?你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的……怎么可能?……我从来没有背叛过你……”

她想说:“事已至此……已经太晚了……我说出来了,现在否认太迟了……我必须要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

“这事是怎么发生的?”他问,随后他突然意识到这是多么愚蠢的问题,因为这证明了他信了她刚刚说的话:“我不信,这不是真的。”

“我没撒谎,”她立刻反驳道,“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现在头脑依然清醒……”

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苍白的双手紧紧地攥着床单。

“我曾经跟上校出过轨……”

“跟……跟那个上校?”他指着马路对面的那栋楼,脸痛苦地扭曲着:“她一定是在撒谎!她就是要撒谎!而且一点都不害怕!请你千万别在病床上撒谎,行吗?!”

“那事发生在一个春天,你离家去了一个什么地方……好像是去你妹妹家……我一个人在家……他过来借……借梯子……那是十二年前的事了……”

“别再撒谎了……他们自己家里有……”

“我把他带去了谷仓……梯子横放在谷仓里,一堆苜蓿草干草堆上。”

“别再撒谎了……那时候我们根本没有养兔子……我们要苜蓿草做什么?”

“我给他指了放梯子的地方……然后他……然后他靠近我说我真的很美……他说,你的头发真的好美!连你都没有这样称赞过我……你都没有过……”

“你撒谎!他绝不可能说那种话。那上校风流成性,花言巧语。他不会那样说。”

“然后他朝我微笑……我也朝他微笑,接着他开始亲我,那时我已经……已经不能控制自己了,苜蓿草的香味溢满了整个谷仓……绿色的苜蓿草……香得让我喘不过气。”

“你撒谎!你刚刚已经说了是早春,现在又说有苜蓿草的干草堆。”

“不,是你忘了……”她的声音颤抖着,几乎要失声,很明显对她来说说出这些话有多艰难,“我刚刚说的是在夏天,长柄勺子放在谷仓绿色的苜蓿草堆上了……他只是过来借勺子的……”

“你刚刚说的是他过来借梯子!”[2]

“瞧你记忆力多差……我明明说的是勺子,你却听成了梯子……”

他狂躁地在房间踱来踱去。

“这一切都是你在撒谎……故事尽是你编的……骗子!”

但是在他心底里却好似有样东西在翻滚:“也许是真的?那上校可是个……他会……这事发生在很久以前——可能她记不清到底是干草堆还是新割的苜蓿草了……而且那上校可是个……说她美,他就能得手……这种事他干得出。”

她自己在心里想着:“好了,我告诉他了,他一定会相信的,现在他再去结婚,以后一辈子都会记得我说的这个故事。这里太闷热了……开下窗吧……”

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根本找不到能独处的空间。一分钟之前心底微微刺激到他的小疑点,现在竟然不可思议地膨胀开来。

他现在就像是在一家电影院里看电影,看这一切如何发生……可能这事发生过不止一次……

“我问你……这事只发生过一次吗?这是你一生中唯一一次背叛吗?……你再没有跟他在一起过吧?”

他站定在她面前,焦急地望着她,但是她的脸上只有平静和冷漠。然后他跪坐下来,用手托着她的头不停地摇晃。

“小时候,我最喜欢摇我的储钱罐听硬币发出的叮当声,后来有一次,我拿着储钱罐放在耳边摇却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你知道吗?什么声音都没了……”

“你不可能背叛我的!不可能!你怎么会呢?告诉我这是唯一一次!告诉我这是唯一一次!告诉我之后再也没有发生过了!”

“……然后我倒在地板上,号啕大哭……”

门铃

街上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吵醒了正在熟睡的他们。起初是公寓楼下有人在争吵,渐渐地,男女混合的争执声也越来越大。她无意去聆听这些争吵声,但是吵架双方对骂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到了她的耳朵里,而且大都是些脏话。这些脏话让她局促不安,尤其是她丈夫还在身边,所以她假装没醒。但是她的丈夫已经被吵醒了,不停地在床上翻身,嘟囔抱怨,然后用手轻轻拍妻子的肩膀问道:

“他们是在我们楼下吵吗?”

“嗯……”

“好家伙……看我不给他们好看……”他气愤地拍床而起。

他一边打哈欠,一边用脚去够拖鞋穿,还时不时烦躁地轻声嘟囔几句,然后拖着拖鞋向窗口走去,但是走到半途又停下,因为妻子轻声喝止了他:

“你干吗呀?你是不是傻啊?躺下!有必要这样吗?”

楼下的争吵很激烈,他们争吵的每一个字,连缀成完整的短语句子,如同蛇一般相互缠绕着爬上房间的窗户,从窗玻璃缝隙中钻进卧室,充斥房间的每个角落,在家具和镜子的四周回响。这些饱含着腾腾怒火的尖叫声令人毛骨悚然,肆意折磨着夫妻俩的耳朵。原来是一个男孩撞见自己以前的女朋友和另一个男孩在一起,于是大声宣告主权:“我终于找到你了!”这时一个女孩的声音正在试图解释些什么,另一个声音则试图安抚其他人的情绪,却被警告不要插手,但是第三个人的声音盖过了其他所有人:“给我闭嘴!你们这些怪胎!帮个忙行行好,闭嘴行吗!”——这些话像豌豆一样从他们嘴里一个接一个地蹦出来,他们就像是在担心自己来不及在世界末日到来之前说出自己想说的话。

终于,他忍不住了,悄悄地朝窗口靠近,唯恐街上的人能够听到他穿着拖鞋在地板上走动的脚步声似的,他把百叶窗拨开朝街上看,三个男孩和两个女孩就聚在他们家边门的旁边。

“快回到床上来!”他的妻子大喊道,“这些人鬼吼几句就会散的。”“但他们看上去像要打架的样子。”“真的吗?”

她还没来得及再问一句,就已经听到外面一阵混乱,混杂着碰撞声,呼喊声,尖叫声,一波接着一波……

“你看他们在做什么!”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她说着便立刻下床趴到窗户边朝外看。

有两个人厮打了起来,另一个人正试图把那两人拉开,女孩子们尖叫着试图用身体将两人抵开,那扇边门也被撞得吱吱作响,栅栏也开始剧烈晃动。

“我早该想到的——他们这样会把栅栏撞倒的!”

“要不我们警告他们一下?”

“呃,你就看着吧,他们一定会扔石子,然后打碎窗户的……”

“你觉得马路对面的马尔丘克一家能听见街上的吵闹声吗?”她朝马路对面的那栋楼点了下头。

“也许他们能听见,但是那又怎么样……又不是在他们的窗户底下吵……”

忽然,所有的一切都沉寂下来了,周围变得异常安静,时间仿佛静止了。这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以至于夫妻俩都觉得毛骨悚然——那个引起这场混乱的女孩喊了些什么。

“她刚刚说了什么?”

“我也没听清……”

很明显,女孩的话稳定了整个局面,因为打架的那两个男孩立刻停住了自己的拳头,转而望向了那个女孩。两个人的脸上都受了伤,他们的手臂垂落在身体一侧,拳头紧握,默不作声地紧盯着那个女孩,目光凶残;借着街头的灯光可以发现街道两侧的窗户之后有无数偷窥的恶毒目光。窗户边的妻子非常害怕,开始变得手足无措起来,似乎连牙齿都在打战,她紧咬着牙关,感觉血液都冲上了她的大脑。

她轻声问道:“接下来会怎么样……”同时胆怯地朝丈夫望去,丈夫也很害怕地一直用左手捂住自己的嘴巴,也许是担心自己会叫出来……

“你确定吗?”其中一个男孩追问道,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恐惧。

“对!我确定!我要打破你的脑袋!”一个女孩立即打断了他,声音里也充满了恐惧。“好呀,你个寄生虫,懂不懂……”另一个男孩喃喃地抱怨着,声音满是惶恐。“打爆她的脑袋,懂不懂……母狗。”

“我算是明白了,你们就是……”

“你在说什么呢……实际上……”女孩的女朋友开始使劲地摆手说道,“她其实是在开玩笑……”但是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她是在开玩笑吗?”

“很显然……”

“她是在开玩笑吗?”

“可我因为她……”

“好啦!兄弟们……难道这点玩笑你们还开不起吗?”“她是在开玩笑是吧?我问你——她是在开玩笑吗?”“你们这些乡巴佬,不要把这里当跳蚤市场好吗?”“我随时可以送你上西天,懂不懂?”“你懂了吗?”

“懂了,明明是她……”

“兄弟们,你们干吗呀?”

“我不会原谅这种玩笑的,把手给我拿开!管好你的手!”“别,兄弟们!否则我要叫人了!”“你给我闭嘴!”

看到这一幕,房间里的妻子尖叫了起来,不过声音像老鼠一样小,她突然紧紧地抓住百叶窗,以至于百叶窗都开始变形了。丈夫连忙制止:“你要把百叶窗扯断吗?”她这才回过神来松开了手,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就快要叫出来了,于是用牙紧紧地咬住了下嘴唇。

有个男孩使劲扯住了那个女孩的头发,将她甩向另一个男孩,这个男孩一拳将她打倒,女孩疼得跪在地上,将头缩进肩膀。她肩上披的白色夹克已经被扯破了,红色毛衣上的环扣就像伤口一般醒目。

“你们有神经病吗?”另一个在旁边的女孩大叫道。

“一群怪胎!”

“把你的手从我身上拿开!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说完他们开始继续殴打她,她因为痛苦而身子扭曲,跌倒在地上,但殴打并没有停止,女孩一边躲闪一边痛得喊出声来,他们开始轻一下重一下地踢她,时而停顿一下,看看她的反应。她被踢得开始往地势低的地方滚,于是屈膝护住了自己的肚子,双手抱住头,凄惨的叫喊声传到黑灯瞎火的窗户上,回声响彻整个街道。她痛苦地呻吟,但是围绕着她的“舞蹈”却仍旧在继续,这传统的舞蹈近乎一场祭祀,没有音乐,有的只是单调的拳打脚踢的声响,看起来似乎永远不会停歇。

窗台边的妻子用手捂住嘴轻声抱怨,她的丈夫也生气地使劲大喘气,路边的旧尖桩篱栅似乎也在哀叹。街上的路灯明晃晃地亮着,这样的夜晚令人不寒而栗。

他们等到被打的女孩蜷缩成一团才罢手,气呼呼地从她身边走开,其中一个人下意识地想把衬衫上的扣子扣上,但是实际上他的扣子本来就是扣好的,另一个人抬手擦了一把眉毛上的汗。

“我们走吧!兄弟们!”一个人朝他们说道,“已经打够了。”“但是我们……直接扔她一个人在这……这样不好吧?”第二个女孩问。

其余的人用隐晦的眼神默契地对视了一下。

“不用担心,她这点皮肉伤没什么大碍……”

“走吧……”

“下次她就知道……”

“她只是在开玩笑……”

“这是她的手提包。”那个女孩说道。

“扔给她吧。”

“好了,你又是谁?”说着转向刚刚站着说话的女孩,“让那女的自己清理一下。”

“那个神经病简直是降低我们的身份。”

“呵,你在……”

“你个蠢货,别动她……让她自生自灭……”

他们把那个女孩的女朋友拖走了,然后消失在夜色中。

“呼……”房间里的男人重重地叹了口气,“我们回床上睡觉吧?”

“等一下……可能他们把她打死了。”

“啊,你不要胡思乱想了,他们怎么会把她打死!”

“哦,对的,他们只是群殴了那个可怜的女孩……”

“唉,她确实很可怜,但是一般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我们需要重新装一个栅栏了。”

“这是肯定的了……我们还需要把电线拉得更长一些。”

“伏都克来了会把这些都弄好的。”

“我可以自己处理,不需要麻烦他。”

“别说废话了……看——她在动。”

躺在地上的女孩开始费力地用手肘撑着抬起上半身,中间停顿了一会儿,等头不晕了之后才慢慢地把手臂撑直。直起身后她看了看四周,房间里的夫妇看到,她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身上的裙子已经被撕得破破烂烂,两只长袜像老树皮似的悬挂在她的腿上。她开始爬,但几乎连往前爬几厘米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她要去哪儿?”

“你没看见吗?她是向我们爬过来的。”

“现在?!”

女孩爬到了边门旁边,用头用力地撞门,门被撞得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她疼得又开始呻吟了起来。房间里的妻子气呼呼地说道:

“我不是告诉过你晚上要把边门关好吗?”

“那你为什么不自己去关呢?”

“想想她为什么不往马尔丘克家爬呢?”

“很显然因为她离我们更近一些。”

女孩终于没力气再爬,直接趴在碎石子路上,右手垂在一旁的花坛里。

“啊!那是我种的鸢尾花啊!开得那么美!全被毁了!你怎么还像个木头一样杵在那儿?做点事行不行啊!”

“我要做点什么?”

“你看——她朝我们爬过来了。”

“你要去见她吗?难不成还想请她进屋?那我去煮点咖啡?”

“你在说什么呢?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看——马尔丘克家的百叶窗晃了一下。”

“我刚刚也在想……他们一定在看着……紧盯着这里发生的一切。”她咬牙切齿地说道。

“他们肯定一直都关着门。”

“所以让你关门为什么没关?”

女孩把压在身子下面的手臂微微伸展了一下,再次试着撑起身子。她不停摇头,想让自己清醒一些。终于,她眼睛里的世界变清楚了,她舔了舔那肿得发黑的嘴唇,盯着前方大约有一分钟,仿佛是在记忆她要前进的方向,然后低下头又开始匍匐前进。

“她在爬向我们的门。”

“她的脚就拖在我的鸢尾花丛中,为什么不能在路中间爬?她是故意的吗?”

女孩在匍匐爬行的时候,只有右半身是压在花坛里的,鸢尾花被她的右脚拖得一路都残破不堪。

“啊,他们的百叶窗又晃了一下。”丈夫指着对面说。

“就让他们看吧,反正我是不会开门的。”

“但是他们以后会在我们背后嚼舌根的。”

“不,他们不会的,因为我们有充分的理由反驳。”

“如果伏都克在这儿的话……他会给他们点颜色瞧瞧的。”

“一帮游手好闲的小混混。”

“是的。”

“看她多固执啊。”

此刻她头晕目眩,头顶仿佛有数千个铃铛在叮当作响:叮!咚!叮!头疼慢慢地蔓延到全身,这种疼痛压过了她身上其他所有的伤,她的身体就像被车碾压过一样撕心裂肺地疼,剧烈的疼痛感让她感到非常恶心,她想喝水……想喝很多水……只要向前爬一点,再爬一点,只要再一点点,她就可以看到台阶,看到台阶上的门,门的右侧就有一个门铃……爬过去,按响门铃……这家人就会救我,会给我……水……喝……

“不,我绝对不会开门的。”妻子坚定地说道。

“那我们现在可以去睡觉了,反正都已经看够了,还像个邮筒一样立在这里干吗?”

他摆了摆手,接着步履沉重地走进了浴室。妻子在窗边又站了一会儿,当门上的金属锁铿锵的一声锁上之后,她才回过神来。

“现在睡觉不知道能不能睡得着。”丈夫打着哈欠说道。

“吃颗药片吧。”妻子建议道。

“那你去给我倒杯水……唉——”他一边躺下一边开始抱怨。

外面的女孩仍旧在爬,她的手已经可以碰到第一级台阶了。她决定先休息一下,于是将头贴在第一级台阶上,当滚烫的脸颊触着冰冷的地面时,她感到了极大的愉悦。直到现在她才注意到了手肘上的手提包,她都不记得包里放了些什么……过了一会儿才终于想起来,便从包里拿出了一瓶香水,用手抓住香水瓶再用牙齿咬开瓶盖,接着再将瓶盖吐出来,洒了一些香水敷在脸上。她的脸灼热得令她叫出了声,身体就像被电击一样不停地痉挛,看上去痛苦得要疯了。所幸这种痛苦没有持续很久,疼痛感慢慢地减轻了,她也渐渐恢复了神智,香水瓶从她手中掉落,沿着街道滚了下去。

“这是什么?”妻子开始警惕起来。

“我怎么知道?”

“你觉得她能爬上台阶吗?”

“我觉得不能。”

“也许她可以爬上去,但是不可能站起来走上台阶的……”妻子说着便冷静了下来,转向丈夫说道,“而且她不可能够得到门铃的——那几乎不可能……对吧?”

“呃……”

“她够不到的……”

“而且……我们不能睡过头,我必须在九点之前去一趟儿童世界商店。”

“为什么?”

“我让一个女职员为我预留了一个木马,伏都克就要拿到他的小木马了。”

“为什么要预留?木马很畅销吗?”

“你不懂……算了睡吧……”

“呃……”几分钟之后妻子就进入了梦乡,嘴里还在嘟囔着,“她够不到的……”

台阶两边都有栏杆,女孩心想,也许攀扶着栏杆可以爬得上台阶。有多少级台阶呢?总共有五级台阶,但这并不重要。她的腿开始慢慢用力……一点点……再一点点……继续……继续……终于她把手臂挂到了栏杆上,站了起来,默默对自己微笑,至少她觉得自己是在笑。她还记得小时候她很喜欢用嘴对着栏杆上的金属球猛亲,但无论怎么亲,金属球一直都很冰冷。不幸的是,这里的栏杆没有金属球,只有她现在靠着的金属管,她把嘴靠过去,开心地舔了舔冰冷的金属管,刺激出了很多口水,还是冷的口水,就这样她暂时解决了她的饥渴感……此刻她感觉到似乎有很多小锤子在捶打她的头,疼痛从后颈开始如排山倒海般袭来,令她阵阵恶心,于是她趴在栏杆上大声呕吐。她的嘴里满是令人无法忍受的酸臭味。她又去舔金属管,直到嘴里开始有口水流出来。她想:不会是脑震荡吧?我感到恶心的话应该就是脑震荡了……她开始回忆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怎么做。“记住重要的一点,脑震荡的症状可能会在几分钟之内出现,也有可能会在几十个小时之后出现,如果在这个时段里病人没有任何不适……如果在头部受到重击后病人失去意识,呕吐,四肢开始痉挛……”——我只有手发抖了而已……只有手而已……——“如果病人不能正常回答问题……”——我能回答问题……我记得发生的一切……我能听到树叶沙沙的声音……问我问题……——“如果病人甩头……”——这不是我的症状……显然不是我的症状……“——病人应该安静地躺着等待救护车到来,救护人员不能给病人喝任何东西,或者强迫病人服用任何药物,否则病人可能会窒息而亡,救护人员应该将冰块或者其他冰冷的东西敷在病人的前额。”——我刚刚把头靠在手扶栏杆上了……只是以防万一……也许并不是脑震荡……不能喝水……那就……继续吧……但是现在她又感到恶心了,这种恶心感如此强烈,她终于坚持不住跌坐在了台阶上。她不得不再休息一会儿。

房间里熟睡的妻子梦到有水在耳边流动,突然惊醒了,窗外有流水的声音,同时她还听到了喘息呻吟声。她已经爬上楼梯了……那她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些什么?

“你听到了吗?……好吧,不可能听到……他睡得跟死猪一样沉。”

妻子用被子盖住脑袋,试着想一些开心的事情,希望能尽快入睡,但是那女孩被殴打的脸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这时的她特别痛恨自己对安眠药过敏,她一边咒骂一边开始想伏都克。

她会到门口的……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也许已经快坚持不住了……所幸的是她还记得她不能喝水,之前她还计划到了门口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问这家人要水喝……她又试图站起来,站起来是如此费力,当她的胸口终于挂上了栏杆扶手,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她的眼前似乎有无数颗星星在转动,根本分辨不出其他事物,脖颈也越发地疼起来……只要我能坚持住……不倒下……她休息了一分钟后走了一步,接着又走了一步。现在是第二步。她又走了第三步,于是对自己满意地笑了一下……我简直太聪明了,所有的痛苦马上就要结束了……是谁住在那儿呢?突然她开始害怕起来……也许没人在家?如果有人在家,一定会听到外面的打架声……外面这么大的喧闹声怎么可能不被吵醒呢?他们真的不在家吗?……哦,我太蠢了……他们可能只是睡在这栋楼的另外一侧,所以没有听到喧闹声,当然了,一定是这样。但是这些窗户肯定是卧室或厨房的窗户……谁家的厨房装这种百叶窗呢……所以一定是卧室……走了一步,再一步……第三步,我现在要把他们全部叫醒……可怜的人们……他们有电话吗?

妻子在床上翻来覆去,她的思绪一直不停地回到自家的院子里。院子里很安静,那个女孩在院子里干吗呢?

妻子从床上起身,径直走向窗户,推开了百叶窗,窗户的右边有一条走廊,从卧室里可以看到外面的台阶和门。

女孩紧紧地抓住栏杆,试图站起来,竭力地往上爬。

第四步……只要再往前一点……就休息一下……

好吧,继续吧,我现在要做些什么?她真的会来按门铃吗?陌生人家的门铃!还是大半夜!如果真来按门铃的话,我就得给她上一课……在我们那个年代……然后我要说些什么呢……也许我还是应该主动出去?然后呢?我应该拿她怎么办?安慰她?不能让她进房子——因为她会偷我们的东西……她以后会带一些地痞流氓来这里晃荡的,一想到这些……算了,就看看她吧……她一直在爬啊爬……她怎么想的?难不成她觉得我们会张开双手欢迎她吗?小婊子……以后千万不要跟其他人一起来这附近了……

第……第五……步……终于……

她的脑袋里都是嗡嗡声……

丈夫吃了药片就睡着了,妻子甩了甩头……丈夫睡之前不同意把门铃关掉——所以现在门铃很可能就要响起来了。她从窗户边走开,还抱着一丝门铃线路断掉的希望,但是突然门铃声响了起来,她吓得跪在了地上,脸像发烧一样变得通红,就像在屋里偷窃的贼被当场捉住一样……

“又是谁啊?!吵死了!”丈夫被吵醒了。

房间里丈夫的这声怒吼使妻子清醒了一些,她镇静了一下,甩开内心莫名的恐惧,她爬上窗子,愤怒地扯住百叶窗。

“这丧门星……她把头一直靠在门铃上!你见过这种人吗?吵死了!停!你听见没?不要再按了!”她一边尖叫,一边敲打着窗玻璃。

女孩这才抬起头,一切回归平静。

“天哪!这一晚过得简直太糟心了!”丈夫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有人在家……太好了……他们听到我按门铃了……他们马上就会来开门了……

妻子现在终于看清了女孩的脸——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还有很多划伤。这时二人的视线相撞,妻子觉得十分害怕,捂住胸口尖叫起来——而满嘴都是血痕的女孩此刻却突然笑了,就那么面带微笑地看着她,令人难以置信!她的微笑就像沙漠里的一股清泉。

“谁呀?”丈夫朝门外问道。

妻子想要向他解释些什么,女孩喘不过气来所以无法回答,靠在窗沿上以防跌倒。这个时候她笑了起来——她穿过花坛、树林、街道和马尔丘克家的楼房,向那扇窗子靠近——然后就像一只受了伤的巨型海鸥不断地用翅膀拍打窗玻璃,玻璃上流下来的也不知道是她的泪水还是雨水,窗户将屋内和屋外分成了两个世界,屋外的晚风随着女孩的微笑吹进屋内的世界。突然整个房间似乎被完全劈开——四面墙壁跟家具一起缩小到四个角落里,只剩一张床,丈夫坐在床上疯了一样地大喊,试图盖过狂风呼啸的风声:

“什么?那边发生了什么?”

“她在笑!她在朝我笑!”妻子一边大喊一边比画手势,但是丈夫仍旧不理解妻子在说什么——呼啸的狂风将她的话吹得支离破碎。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她在笑!你听——她在笑!”

“发生了什么?你能告诉我吗?!”

流浪汉

有一天中午,这个小镇上来了一个外人。镇上的人由于相互之间都认识,所以对外人格外关注,而这个人穿着打扮十分怪异,因此更加吸引了大家的注意。试想一下:这个人身材瘦削,头戴一顶宽边的旧帽子,身上穿着一件长得快要拖到地上的灰色破外套,脚底下踩着一双破得都能露出脚趾的鞋,鞋上满是不同颜色的泥土;再看他的长脸,两鬓长满了杂乱的胡须,浅灰色的头发厚厚地蓬在头上,长度已经及肩了。如果你只看他的眼睛——你会发现这简直就是神来之笔,那绝不仅仅是一双眼睛,而是一个奇迹——那双眼睛有着灰色的瞳孔,目光平静,但是看上去就如圣像里的圣人一样——是了,就是这样的。他拄着拐杖一步步走去。

“这人是谁啊?”妇女们都直摇头,而男人们都在不安地注视着这位不速之客,并开始窃窃私语:

“要当心了……如果有东西丢了的话……”

镇上的人都希望这个人能主动问别人一些问题,至少要关心一下哪里可以吃饭和住宿吧。但是不知为何,这个人就像又聋又哑一样,只是沿着街道慢慢地走,不跟任何一个人说一句话,还是一群孩子先去招惹他,跟在他身后跑着叫道:

“喂!你,外乡人!我们一起来玩捉迷藏吧!”

这种情况下,父母一般都会假装阻止孩子追他的这种行为,但正是这样的语调反倒让孩子懂得其中深意,更加肆无忌惮地去骚扰他。

甚至连狗都讨厌他,从城镇的各个角落跑出来对着他狂吠,一只脏狗为了从主人那里获得一块美味的骨头做奖励,竟试图去咬外乡人的腿。但是他用拐杖往地上敲了几下,那只狗就低头呜咽起来,倒不是因为害怕,更多的是发现自己受到了蔑视——这是一种侮辱,因为他甚至都不曾攻击它,只是敲了几下地。随后这条狗就夹着尾巴跑回了自己的院子,被主人一顿暴踢,它的主人原先是想看好戏来着,没想到竟看到自己的狗丢人现眼。

当外乡人走到小镇的会堂时,所有人被彻底激怒了。这个会堂广场上有很多鸽子,他从口袋里抓出一把谷粒向鸽子撒去。鸽子从四面八方飞向他,有一只甚至还落在他的手臂上,安心地啄他手掌中的谷粒。而后外乡人又撒了更多的谷粒,然后继续往前走去……

“他在喂我们的鸽子,不觉得很奇怪吗?”当地人都愤愤不平,坚定地连连点头,于是管理员普海齐赶走了鸽子,用扫帚把谷粒扫进了泥坑,混入泥土里。

“这是我们的鸽子,我们自会喂它们!”管理员拍了外乡人一把,但是正如每个人所看到的那样,他只是平静地弓起了肩膀,苦笑,笑容中还有一丝不知道是轻蔑还是同情的意味,没有人可以分辨出来。外乡人的外貌和行为不仅没得到小镇居民的认同,还大大增强了当地人对这位流浪者的蔑视。

这时使得当地人勃然大怒的另一件事发生了——外乡人没有询问任何人的意见,就走进了一家饭堂,并且给蹲在楼梯旁等待主人的狗扔了一些吃的。

所有人都在看着这条狗——它到底会不会吃呢?小镇的荣誉在此一举。

“它不应该吃,”从管理员的语调中可以感觉到某种怀疑,“我认识那条狗,那是药店老板的狗。”

“是的,是的,”某个人反复说道,“那是条好狗,我甚至曾经想要买下它,但是药店老板不愿意卖,他说,这只狗是狗中的极品!噢……我说……”

但是这只可恶的畜生,寄生虫一样的东西,当它的鼻子下承载着整个镇的希望和荣誉时,它竟然好奇地闻了闻外乡人给的食物,并且贪婪地用嘴叼住,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它甚至还充满感激地望了望这位给它扔面包的外乡人。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都被震惊得目瞪口呆,怒火中烧,即将爆发。

“这个白眼狼!”管理员咬牙切齿地低声骂道。

“必须去告诉药店老板,让他狠狠地教训这条瘟狗,它让我们丢尽了颜面。”

他们派了一个年轻人去找正在饭堂吃晚饭的药店老板,正好是外乡人去的那家饭堂。药店老板走到了街上,手里还拿着一块手帕擦嘴边的油渍。

“说吧,发生什么事了?”

当他得知这整件恐怖的事情后,简直气极了,随即捡了一颗石子朝他的狗扔去。

“看看你这畜生干的好事!给老子滚!”

大男孩们也开始朝那条狗扔石头,边跑边喊:

“滚吧!滚!”

这时管理员走近刚刚狗蹲的地方,仔细检查还有没有剩下的东西,想弄清楚那个外乡人到底扔了什么东西给狗吃,但是不幸的是,他没有发现任何特别的,于是失望地摊开了手臂。

“噢!我绝对不会原谅它的!”药店老板暴怒,“我今天非要把它毒死不可。”

“或者把它淹死!”有人这样建议道,“最好淹死它,这样它会少受点罪,因为别人会说,活该!这没良心的狗东西!”

然而过后所有人都忘记了那条狗,开始注意那个坐在饭堂里的流浪汉,甚至还组建了四个男人一组的侦查团去监视他,借此机会,他们正好可以光明正大地喝一大杯啤酒并且不用受到妻子的责骂,他们对此很是感激。

他们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的一张桌子旁监视着外乡人,他独自坐着,帽子放在窗沿上,拐杖靠在墙上,耐心地等待着他的午餐。

他们点了啤酒,他点了汤和肉,看到服务员给别桌上啤酒时,他也点了一些啤酒,但是他并没有明确说,只是对着啤酒的方向点了点头:

“请给我来些喝的,谢谢!”

他的声音温柔而又平静,听起来非常胆怯,坐在一旁的侦查团的男人们耸了耸肩:

“就为了这么个货在镇上闹出这么大动静,值得吗?”

于是他们决定悠闲地喝完啤酒就分道扬镳,各回各家,给那个外乡人留点清净,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激起了他们的兴趣并且彻底惹怒了他们。在给他上菜之前,服务员拿来了一张账单,并说道:

“在这儿所有人都要先付钱。”

但是流浪汉睁大了眼睛,局促不安地摇了摇头说道:

“我……你看……我身无分文……我真的太饿了……我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但是我没有钱……”

服务员听了愤怒地咧着嘴骂道:

“那就跟你没什么可说的了,出去!我们这里不喂叫花子!”

一旁的监视者们面面相觑,没有说话,似乎感到有什么不对,他们没有喝完啤酒就去继续跟踪外乡人了。

耐心等在街边的人群变得烦躁不安,紧盯着监视者们。

“他没钱!”他们中的一个人喊道。

“啊哈!他也只是个普通的流浪汉。”另一个人喊道。

“他说他已经三天没吃任何东西了!”第三个人喊道。

“餐厅把他赶出来了,落魄得像条狗。”第四个人尖叫道。

“我不是说了吗?”管理员跳起来,“他们应该立刻把他逮捕,他不是流浪汉,而是恶棍!”

“也许他刚从监狱里释放出来?”其中一个妇女突然想到这个可能。

“那就是了!肯定是刚从监狱里出来的!”管理员附和道,“他以前可能是小偷,或者更恐怖——杀人犯。”

一直沉默的铁路看守这时说出了自己内心的想法:

“说不定就是这个人在跟我弟弟打架的时候用玻璃瓶打破了他的头,害死了我弟弟!”

所有人听了都对他投去了同情的目光,为他的弟弟表示哀悼。他们决定去叫警察逮捕这个猥琐的恶棍。

而他,这个备受唾弃和辱骂的罪人,这时竟走进了一个院子想要讨些水喝,讨些面包吃。这简直太傲慢了!竟然直接走进别人的院子向别人讨要食物!院子的主人恰巧出门,告诉他街上的水房里有水,面包店里有面包,他在这里晃荡是没用的。于是外乡人不发一言地转身离开了。后来院子主人还声称自己受到了外乡人的威胁,根本不可能吓退他——因为这样的情况他已经经历过很多次,所以不会知难而退。

流浪汉在街上停留了一会儿就朝水房走去,但是水房关门了,门口立着停业关闭的公告牌。而他根本不可能左手抽水泵右手在水龙头下接水,水泵已经很旧了,能抽出的水非常少,但是,当他试图在抽完水泵之后用手弓成杯状接水时,水龙头下面又没水了,因为等他到达水龙头那里,水已经停了。他手里只接到了几滴水,仍然迫不及待地舔掉了那点水。终于他想出了一个好办法:脱下他的帽子,把帽子放在水龙头下面,但这时来了一个警察,用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他甚至都没机会捡起地上的帽子。

跟在警察身后回警局的人群越来越壮大,他们是来看这出好戏的。

他们还带来了两位“证人”,警察让外乡人坐在桌旁,开始审问他:

“你是谁?从哪里来的?或者我们可以简单一点,直接把你的档案给我,因为你只会说谎话。”

流浪汉眨了眨眼。

“什么档案?我没有任何档案?我也从来没有看到过什么档案。”

“他一定是在开玩笑!”一个人一边拍着大腿一边大喊道。

“好好好,最好别让我搜到任何证据!”一位警察恐吓道,“把你口袋里的东西都掏出来。”

于是流浪汉掏出了一小段生锈的铁丝网,半把小麦和三根钉子放在桌上。

在场的人都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你为什么要随身带着这些东西?”警察问道,“你用铁丝网和钉子做什么?”

“他们用钉子来固定我的手臂……和我的脚……用铁丝网固定我的头……”

“什么?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不要企图转移我的注意力!快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叫……难道你不知道我的名字吗?”外乡人用非常平静、怯懦的声音回答道。

“这个外乡人是在耍我们。”一个人喊道。

“真的是神经病!”第二个人插嘴说道。

“你把我们当什么?”警察气得直拍桌子,“你那些小伎俩我们都知道!”

“我只是非常饿,我已经整整三天没吃东西了,请让我吃点东西吧……”

“首先你得先告诉我们你从哪里来,为什么来这里。”

但是外乡人仍旧沉默。

“说!”警察怒吼道。

“说!”证人重复了一遍。

“我……我不知道……我就是走到了这儿,想看看……你们怎么……我只是走到了这儿,这就是全部了……”

外乡人的声音温和怯懦,舒缓了在场所有人的神经,他们可以感受到声音里如慈父般的焦虑,又温暖又熟悉,当他们听到外乡人的声音时,心里产生了一股奇怪的感觉。

一个人走近警察低声说道:

“听着,也许他有精神病?还是让他安静地离开吧。”其他三个人都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你可以走了。”

外乡人也没有着急,而是习以为常地接受了这一切,向出口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他转身说了一句:

“愿上帝保佑你们。”

外面的人群听说了警察局里发生的事情之后,开始慢慢议论开来:

“想想,一个疯子……真无趣。”看好戏的幻想破灭了,每个人都摇头,只有孩子们没有远离外乡人,依旧跟着他跑到城镇的郊区。住在那里的大孩子们对所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所以依旧玩得很安心,他们在一只猫的尾巴后面系了一根长绳子然后再把它拴到树上,那只猫绝望地尖叫着,因为恐惧不停地滚来滚去,惊慌地乱跑,但是绳子很粗,它挣不断。而孩子们却围在一旁观赏,笑作一团。

他们突然不笑了:一个身材瘦长的男人手拄着拐杖朝他们走来,他们为他让路,他却把猫身上的绳子解开,没有对孩子们说一句话,接着慢慢地沿着道路离开了。

孩子们气愤地开始咒骂,那些从镇中心来的孩子简单地解释了那个男人的情况,于是所有的孩子都捡起地上的石头和树枝去追外乡人,挡住了他的去路。他们围着他,开始把所有能够搞到手的东西都朝他扔去。他们已经彻底被激怒了。他们绝对不能容忍这个流浪汉傲慢无礼的行为。

外乡人用双手捂住脸,血从指缝中渗了出来,这却使得孩子们更加兴奋,有人甚至抢走外乡人的手里的拐杖去打他的头,咔嚓一声,拐杖断成了两段。他跪了下来,想要把头埋在胸前,嘴里还在说些什么,但是没人听他说话。他们把他的大衣也扯了下来,身上只剩了一件白色T恤和一条旧裤子,但这干净的衣裤也很快被孩子们扔来的泥巴给弄脏了。他头上的血流个不停,流到脸上、肩膀上和手上。

他挣扎着站了起来,向栅栏走去,然后倚靠着栅栏,用手捂住自己的脸,他还在尝试多走几步。有个小男孩为了证明自己有多厉害、多敏捷,拾起一块砖头砸中了他的额头。他突然大口喘气,无声地跌坐在地上,瘦长的身躯无力地倒在栅栏下,一动也不动了。一旁的孩子们跪下来看他,想让他起身,但是他的身体纹丝不动。他们这才发现他已经死了,是他们杀死了他。接着他们面面相觑:“怎么会这样?”但没人能回答,其中一个人捡起了地上的大衣披在了尸体上,有一个小男孩抱头呕吐起来。

孩子们后来才开始害怕,跑回家埋头大哭,内心的痛苦和恐惧快要将人撕裂开来。他们咬紧牙关忍受着,以为这一切很快能烟消云散,但事实并非如此,内心的某种情感就像盘绕的毒蛇一样纠缠、折磨着他们,也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将他们折磨至此。突然间他们所有人都想起来,在很小的时候,他们曾经看见过那张脸,但是在哪里,在哪里见过呢?

接着每个人都颤抖地说道:

“不,不是他……这不是真的!他不是这样的!”但在他们心中的某个角落,却冒出了一种强烈的感觉:

“是他,是他……”

梨煎饼

早晨在利沃夫郊区的维尼基醒来时,你听不到电车刺耳的尖叫声或鹅卵石上汽车的轰鸣。相反,鸟儿愉快的啁啾声,蜜蜂的嗡嗡声和小鸡懒洋洋的咯咯声,让你半睡半醒的耳朵痒痒的。每天早上都是如此。晚上,你会在青蛙富有节奏感的鸣叫声和蟋蟀动听的唧唧声中进入梦乡。更别提紫罗兰和紫丁香那令人陶醉的香气了。

太阳的光线慢慢地透过闭合的眼皮,将灰蒙蒙的倦意逐出你的眼睛,映照出一个宁静、安逸的房屋。这是一个普通的早晨。它本该跟之前的无数个早晨一样,但不是的。因为当我醒来时,我敏感的耳朵感受到了一种有节奏的呼吸。有人躺在我旁边,他温暖、微弱的气息扑在我的脸颊上。会是谁?我的大脑还未从睡意中清醒过来。我绞尽脑汁回想着,突然,我得出一个结论:一定是个女人。如果是个男人,那么他应该睡在另一张床上,因为我可不是同性恋。所以——肯定是个女人。但是我的思维好像撞上了一堵坚实的墙壁。我一点也想不起来她来自哪里。

我试着观察了她一下,但这没什么用,因为她把头蒙在了被子里。不知为何,只有跟喜欢把头蒙在被子里的女人在一起,我才会有好运。她们为什么这么做,我一直都没有弄明白——只有一个简单的原因,她们这么做也是无意识的。因为当你询问一位年轻女士为何总是蒙头大睡时,她会说:“真的吗?”

想象一下——她们自己也很惊讶,她们唯一清楚记得的是她们穿着什么睡觉。女人大致可以分为两种:穿内裤睡觉的女人和不穿内裤睡觉的女人。她们会这样解释:“我习惯了。”至少你可以理解这种习惯,所以不要想着去改变她们,这跟教一只猫去叼你的拖鞋一样。一个女人若是习惯了某事,到死也不会改变这种习惯。有一半的女人,睡觉之前无论如何都不会脱掉内裤,而另一半女人,则自始至终都不穿内裤。睡在我旁边的这个女人,两者都可能。说实话,我最烦的就是那些翻云覆雨之后立刻穿上内裤的人,就好像她们从来都没有脱掉过。我永远也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她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到了晚上就关门大吉?还是害怕我大半夜可能会将她强奸?又或者,她的内裤像少女的花环,是纯洁的象征?

我眼前这个女人穿着内裤吗?我把手伸到被子里,摸到女人滚烫的身体。我的手指碰到她富有弹性的屁股,我叹了口气。但这还不够,我想不起来她是谁。我撑着坐起来,环顾四周。扶手椅上整齐堆放着仔细折叠好的牛仔裤和白色T恤衫。我的衣服则胡乱地丢在地板上。这确实是我的风格。有时我会把衣服扔到桌子上,但这一次,桌子上堆满酒瓶,有香槟、匈牙利葡萄酒、本地伏特加,还有啤酒。主啊!难怪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

我丢失的只有记忆吗?不知怎的,昨晚的那场欢愉,我竟然一点也想不起来。我们做爱了吗?肯定的答案更合乎逻辑,因为一对男女躺在床上,可不是为了讨论最新的议会决策。空瓶的数量让我感到震惊。这个派对是为了庆祝什么?其他人呢?昨天一整晚我们都做了什么?

椅子和桌子都被挪到了墙角,那么我们肯定跳舞了。我看了看手表。已经过了中午!好吧……已经弄清楚了。派对直到凌晨才结束。早上六点,公交车开始运营,我热情的朋友们就去了公交车站。我比较想知道,他们走后,我们做爱了吗?开了一整晚的派对,然后再做爱,这很难想象。我小心地从被子里爬出来,拿着衬衫,费力地走进浴室。不管是用热水沐浴还是用冷水冲澡,我的脑子依旧空白一片。我仍然无法确定躺在我床上的是谁。走进厨房,我惊呆了: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堆在餐桌上的盘子、调料盒、面包屑都不见了,地板闪闪发亮。似乎怕我还不够惊喜,连昨天聚会用的盘子也散发着光泽。

1992年,我四十岁那年,我又恢复了单身。听完“莫愁!”喜剧团的音乐会后,一群兴致未尽的家伙总是去我的地方闹腾,而我必须在第二天午餐时间之前把他们打发走。不过意外的是,这些常客每次离开前都会把我的房间打扫干净。而这一次,打扫我房间的是一个神秘之人。

我用土耳其水壶煮了些咖啡,一边若有所思地喝着咖啡,一边努力去想象她的模样。长腿,这是我碰触她时的意外发现。她不打呼噜,睡觉不穿内衣,会把衣服整齐地放在椅子上,虽然有时候一兴奋,衣服一不小心就会被扔到灯罩上。衣服是她自己脱的,因为如果是我脱的,她的衣服就不会放在椅子上了。在我看来,她有很多优点。我觉得又有必要把女人分成两种:一种会自己脱衣服,一种是自己不脱,等你给她脱。其实,就算将女人这样分别开来,也无法知道这位年轻的女士是谁。她自己不脱衣服,而是羞答答地等着你动手,这并不能说明她是第一次、第二次或者第八次这么做。有一些年轻的女士,就是喜欢你一件一件地去剥掉她们的衣服,静享其中的快感,就算这已经是她们第一千零一次这么做了,她们还保持着初夜的那份娇羞。有一些女人,她们这么做不是为了那份快感,而是为了激起你的欲望。当你问她们有多少男人时,你无疑会得到一个简洁的回答:“你是我的第二个。”所以,问这种问题很愚蠢,反正你也听不到实话。当她在你耳边轻声呻吟“啊,好久没这样了”,你反倒会心存感激,就好像你对她的事情一无所知似的。

一个年轻的女士自己动手脱衣服,不外乎两个原因:一、她不介意你的臭屁股,也不介意你怎么看待她的屁股;二、她根本不在乎谁是谁,就是真想干。

我可以心满意足地得出结论:我的这位年轻女士不在乎我,因为如果在乎我,她就不会打扫我的厨房。虽然这也不能证明她是个激情四射之人,可能她天生就受不了房间一团糟。这样的女人还有一种,大多是我朋友的同事。她们打扫我的厨房,只是为了给她们的同伴留下好印象,而不是为了我。

不过,清理桌子是一回事,擦地板又是另一回事了。也许她不爱我,也一点不在乎我,只是纯粹地想擦地板,这很病态。我会遭天谴的,但我就是不相信她爱我。

唯一困扰我的是,她是什么时候打扫房间的?我越想,眼前这个令人愧疚的场景越让我心慌。没有打扫完毕,她是不会上床睡觉的,精神可嘉。这展现了她最好的一面。如果我记不起来了,说明我当时正在睡觉。我睡着了,而她,这个可怜的女孩,收拾好这些烂摊子后,满怀期待地脱掉内裤,在我身边躺下。她可能蜷缩着睡觉,可能在我耳边低声说了什么,不过我没有听清。我真是个浑蛋!我急得直挠头,脑中一片混乱。这有什么好考虑的?就在这时,我理清了头绪:我的内裤没脱。好吧,确实,我会永远为此感到无地自容。我不会为自己辩解,显然,昨晚我和这位年轻的女士在鼾声中度过了纯洁的一晚。

强烈的沮丧荡涤了我的灵魂。我决定为这个女孩做点好事。我说的好事是——好吃的东西,比如床上的早餐。年轻女士早餐喜欢吃什么?在无数多笨手笨脚的男人中,谁会给他们的女人做大蒜香肠当早餐?再煎个蛋卷,炸些土豆或者拿出昨天剩下的蔬菜沙拉就面包?

太可怕了!上帝都看不过去!这是一个可怕的错误,是对习俗的打击,是对期望的摧残。这样的早餐,会毁掉你晚上辛苦营造的美好氛围。你可能晚上大秀了一把床上功夫,但到了早上,这样一顿早餐会将一切辛劳付诸东流。不可以!不可以!一万次不可以!

把这记下来,蠢货。每个人都只有一条命,你不能让一顿小小的早餐毁掉自己的未来。所以,你要知道关键所在:年轻的女士早上不喜欢咀嚼任何东西。她们不吃大蒜香肠、火腿、塞满馅料的猪肚、腌肉片和通心粉。早餐应该清淡精致,含在嘴里会融化,咬在嘴里也不会塞牙缝。第一口咖啡喝下去,她的嘴唇会幸福地颤动,就像卡帕西安葱翠的山顶上哈特苏妇女嘴里跳动的音符。

什么东西不会塞牙缝?嗯?我问你!比如,薄煎饼不会塞牙缝,带馅的卷饼也不会,还有苹果煎饼。把两个鸡蛋打到一杯牛奶里,加糖和面粉,然后放入苹果片,再把这些放到煎锅里煎;或者烘焙带馅的卷饼,填满果酱、蜜饯、水果、柑橘酱、巧克力,还有昨晚的回忆,阳光可爱的小兔子以及你自己的分泌物。神圣的时刻终于来临。你呼唤着她的名字,端着摆放咖啡、卷饼或苹果煎饼的托盘走进房间。这历史性的一幕永远都不会从她的记忆中消失,每次遇到不开心的事情,她都会想起这一幕。当她即将永别这个肮脏的世界的时候,她张开发黑的嘴唇,对她的丈夫说:“你从来没有把苹果煎饼端到床上来过。”他,可怜的家伙,大吃一惊,然后抓住她的肩膀说:“谁!谁为你端过?谁?!”而他只会得到一个苦笑——她留给他的最后一个笑容。

我没有苹果,但我有汁水丰富的梨。梨煎饼——记下来!——比苹果煎饼还要美味。那天的早晨就这样开始了:我煎梨煎饼,我年轻的女士在我床上睡觉,连空荡荡的洒水车发出的隆隆声也吵不醒她。

生活是美好的,明媚的阳光让我感到无限愉悦。我已经在想象,吃完早餐,我们又爬到床上继续睡觉,然后打包一些食物和饮料,到湖边去。

我一遍遍筛选着我记忆中所有的女孩,试图弄清楚哪些女孩有可能会躺在我的床上。这能让我更容易确定我床上的那位女士是谁。我拿出一个记事本,将所有女同事的名字都写了下来,一张纸一个名字,然后逐个排查。一半的名字已经被排除在外,因为就算我喝得烂醉如泥,也不会邀请她们来我家里。还有几位符合条件的单身女士,一直盯着我,关注着我的一言一行,要让她们跟我睡,我只需要在她们的护照上敲个章。最糟也无非是——明天去结婚登记。

我开始思考。我如此渴望爱情,以致发昏?谁知道。有时你就是想对一个年轻女士说点甜言蜜语。结果,第二天早上醒来,你看到了干净整洁的厨房,发现自己已经结婚,美妙的早晨就变为一个噩梦般的早晨。

我不愿相信。我不相信。我毫不犹豫地将那些符合条件的单身女性的名字一一划掉。只剩下几个,她们在我床上出现的概率比较接近。我将这几个名字按照概率重新排序。奥莉安亚去海边度假了,划掉。我跟玛丽安娜大吵了一顿,等一周后她父母出去度假,我们才会和好,所以玛丽安娜,划掉。维拉,划掉,因为每个周末她都跟她未婚夫在一起。莉达上周来过,但是事先没跟我打招呼,撞见我跟玛尔塔在一起,玛丽安娜当时正在我家花园里享受阳光浴;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我一点也不想说。莉达,玛尔塔,两个都划掉。最后只剩下乐斯亚、奥科萨娜和乌里安娜。

桌子上放着一整盘梨煎饼,热气腾腾。我煮了新鲜咖啡,把咖啡杯放在托盘上。我集中注意力,拼命想:是谁……是谁……谁……

奥科萨娜,如果是她,我还不如死了算了,她从来不会擦地,这点我很确定;她会盯着电视机,坐上一整晚。乌里安娜不会自己脱衣服,她这辈子都不会这么做;而且,她总是穿着内裤睡觉,这是她的风格。所以,这两个名字,也划掉。

只剩下乐斯亚了。上帝啊!我这浑蛋是怎么对待她的呀!她被我骗过多少次,上过多少次当,我又对她做了多少承诺。有一次,我甚至大谈自己的爱情观,她信了。我说什么,她都相信。她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我配不上她。我突然想跪在她面前,亲吻她的脚丫,乞求她原谅我,原谅我所做的一切,包括这一次。

是她!只有她才能当一个理想的妻子。她沉默寡言。好了,都结束了,冒险、混乱、油腻的盘子和肮脏的故事。我也不用再向女同事的丈夫解释我和她们的关系。多亏了我,她们的丈夫变得越来越阳刚。都结束了。我马上就进去看看,然后告诉她。我要跟她说什么?该死……我们结婚吧。你说什么?不,不是这样的。首先,我应该忏悔。我会把这一切都告诉她。不,这要花很长时间,要长话短说,人名都不说。我会马上把我的记事本烧掉。噢!这想法不错!我会在她面前把记事本烧掉。这不算什么,因为我还有一个记事本。然后我会对她说,我们……没错,我们要结婚。

这时,我听到了房间里传来她醒过来的声音。那一瞬间,我迫切想要走到她身边,拥抱她滚烫、激动的身体。一想到这,我端起盘子,满脸微笑,快速地走进房间。

“亲爱的乐斯亚!”我喊道,因为突如其来的对爱情的渴望,感到浑身燥热,“看我给你拿了什么!”

我想维苏威火山应该就是那一刻在我家屋檐下爆发的。就算从我雪白的被子下伸出来的不是乐斯亚宝贝那长着金色卷发、天使般的小脑袋,而是喜剧演员斯特夫卡·奥洛贝茨那个头发蓬乱、满脸胡子的大脑袋,我也不会如此震惊。

我的膝盖开始颤抖,我想接下来一整个礼拜我都不想再跟谁上床了。

“可以闭上你的狗嘴吗?”斯德夫茨奥生气地大喊,两只手不停地抓挠宽阔的胸口。

“斯德……斯德夫茨奥!”我压低声音,“你从哪儿冒出来的?”

“我的节目《为了你,傻瓜》。”

“可是……你怎么在我床上?”

“因为你,笨蛋,喝醉了,我要睡沙发,也不给我铺床单。”

“可是……你怎么什么都没穿?”

“我就是这么睡的啊,你个笨蛋!居然偷看我屁股,变态!”

“可是,谁把我家收拾得这么干净?”

“乐斯卡。”

“她现在在哪儿?”

“她和奥克一起离开了。”

“那家伙是谁?她为什么和奥克一起?”

“因为你啊,白痴,你跟她说你要结婚了,还邀请她参加你的订婚典礼。”

“我?!我要结婚了?!跟谁?”

“去问香槟吧。别打扰我睡觉!你拿了什么?是什么煎饼吗?你手上拿着什么——不会给我煎了大蒜香肠加鸡蛋吧?昨晚的蔬菜沙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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