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抒情与哲学想象

一、抒情与哲学想象

祖母的刺绣

在我的记忆中,祖母总在刺绣。起初我对她绣的东西不太在意,直到有一次,我发现,祖母把我家窗边的一棵老樱桃树绣成图案后,那棵樱桃树竟然消失了。老樱桃树原本已经完全干枯,有几次,祖父想砍掉它,但不知道什么原因,从来没见他动手。可是现在,樱桃树不见了。

从那之后,我开始试着回忆是不是还有其他东西也消失了。我突然发现最近那只四处游荡的野狗不见了踪影。以前一到夜里,它就狂吠不止,整个街坊四邻都诅咒它下地狱。小孩出门得有人照看着,生怕这是一只疯狗。其实人们抓过它几次,偏偏它要么跑得太快,要么太狡猾,每次他们都空手而归。不过现在,大家已经有一个星期没见到那只野狗了。当然,它可能已经死了,也可能去了其他地方。我开始观察祖母的刺绣,终于在一只枕头上,我看到了野狗的图案。现在,我全都明白了——任何东西,只要祖母把它绣成图,它就会马上消失。但是祖母是有原则的,她从不绣人,也不绣太阳。不该绣的东西,她决不会绣。

我忍不住把这个发现告诉了祖父。他只是耸了耸肩,说:

“那又怎么样呢?我都知道。”

“那我为什么从没听你说过?”

“我记性不好,老忘事。不是忘了这个就是忘了那个……”

然后他看着我,脸上带着温暖的微笑,继续说道:

“好吧,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那时候战争刚结束……他们开始抓人。每天晚上,他们用马车把抓到的人运到西伯利亚。监狱里挤满了人。他们把没有受过任何训练、毫无准备的年轻小伙子扔到前线去送死,把他们扔到坦克前……上帝啊,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你知道他们看加利西亚人[1]的那种眼神……只要发现你有一丝可疑的地方,就把你投进监狱。我就是这么被抓的。你祖母不知道怎么化解悲痛,可怜的她在监狱附近来回徘徊,她的目光试图穿透眼前的一切来找寻我的身影。一天晚上,她满怀悲伤,坐下来开始绣东西。监狱的模样在她脑中挥之不去,于是她开始绣监狱,绣四周的围墙,绣门卫和狗,直到深夜,她才绣好……关在监狱里的人能睡什么好觉?我们躺在那里,满脑子的心事,根本睡不着。有一天,牢房的墙壁突然消失了,监狱四周的石墙也不见了,周围的一切似乎一下子都坍塌了——只剩下我们躺在一块空地中央。嘿,我们立马反应过来,爬起来拼命往各处跑……没错,监狱消失了,不过那些把我们关进来的人还在。我们只好躲起来。年轻一点的跑到树林里去,年纪大一点的——躲进村子和农场。事情就是这样……但一开始,我们并不知道监狱的消失和你祖母的刺绣有关。我们做了各种猜测,后来,大家想到了圣母,认为是圣母大发慈悲,故而显灵把我们救了出来……可是过了一段时间,我发现——我们的猫不见了。‘汉努西娅,’我问你祖母,‘我们的马兹克去哪儿了,怎么找不到它?’我看了一眼——桌上放着刺绣,而上面的图案正是我们的马兹克!我脑子里闪出一个念头。‘那个,’我说,‘汉努西娅,可以把刺绣拆了吗?’她回答说:‘你怎么会有这种蠢念头?我辛辛苦苦把它绣好,眼睛都快瞎了,你居然要我拆掉它?’嗨,你觉得我会听那个老顽固的话吗?我拿起剪刀,把刺绣拆了。当我拔出最后一根线的时候,我听到了‘喵喵’的叫声!是马兹克!它饿极了,看到盘子里的牛奶,立刻扑了上去。‘瞧,’我说,‘汉努西娅,现在你真的遇上麻烦了!只要你一绣,就有东西消失。’她不相信,还嘲笑我。那好吧……我让她绣自家花园里的稻草人。你猜怎么着?她绣好稻草人后,稻草人一眨眼就消失了!她总算相信自己有特异功能了。从那以后,她变得小心翼翼,不愿失去的东西不绣,不是故意想让它消失的也不绣。”

后来,除了我和祖父,邻居们也知道了这个秘密……嗯……我祖母的诅咒。他们开始回想以前有没有得罪过汉努西娅,万一她一生气,把自己绣成图案怎么办?其中有一个邻居叫顿约,他突然想起他曾经从我家鸡棚里偷走过一只公鸡,于是鼓足了勇气,找我祖母忏悔,同时还带来一只鹅,作为补偿。祖母看他态度十分诚恳,便宽恕了他。没想到第二天,布斯利太太跑来找我祖母要鹅,原来顿约送的那只鹅是她家的。但是我们的心情并没有因此受到影响,因为有趣的是后来那只鹅又被布斯利太太送回来了。她拿着鹅,对我祖母说:

“汉努西娅夫人,请收下这只鹅,但是我求你可怜可怜我,把我丈夫绣走吧。我快被那个酒鬼逼死了。”

我得说明一下,我祖母最恨酒鬼,所以她甚至没有多加考虑,就开始绣布斯利先生。你猜后来发生什么了?一个星期还没过去,布斯利太太又带着一只鹅,跑我家来恳求我祖母把布斯利先生还给她。

“别来烦我了。”祖母摆手让她离开。

我母亲摸了摸那只鹅,说道:

“我应该喂它吃什么呢?荞麦粉还是稻米?”

“我不会把图拆掉的。”祖母冷冷地说。

“喂它吃稻米和蘑菇吧。”父亲给出建议。

“上帝啊,”布斯利太太开始抽泣,“我现在成了什么?寡妇也不是,女仆也不是!”

“你看起来像寡妇。”祖父说。

“哦,谁来帮我拧住它的脖子?”母亲问道,视线从父亲身上移开,停留在祖父身上。

“就算有一只鹅跑过来踢我屁股,我也不会拆!”祖母发誓说。

“嗯,我真要动手了——我要把它的头砍下来。”父亲扮了一个鬼脸,“我去拿斧子——只要‘咔咔’两下,就解决了。”

父亲说话的时候,祖母拿出绣花布,摊开放在桌上。

“嗯,不过拿了一只公鹅——你的丈夫就变成绣花图了。瞧,我还特意把他的腿绣歪了,一眼就能看出他喝醉了。现在你想让我拆了它?”

“斧子在门厅那儿的楼梯下,”祖父说,“我本来想磨一磨,但是忘了。”

“我现在就磨。”父亲擦了擦手,朝门厅走去。

“如果用这只鹅做一道中国菜,肯定会让人吮指留香。”母亲强调说。

“我不喜欢中国人。”祖父咬着牙说。

“我丈夫没那么糟糕,”布斯利太太哀诉道,“有时候,他也会去打水……去店里买牛奶……”

“嗯,”祖母朝她挥了挥手,说,“你自己来吧,别蹲下来求我!”

于是布斯利太太把图案拆掉了。

第二天,布斯利先生喝得烂醉如泥。他让家里白白损失了两只鹅,布斯利太太简直被他气疯了。

祖母把头探出窗外,喊道:

“你这个中看不中用的家伙,你再喝酒,我立刻就把你绣回去!大不了再花两只鹅!”布斯利先生一头雾水,张嘴想说点什么,但想想还是不作声为妙。

午餐时间到了。母亲用中式食谱烧了一盘鹅肉,告诉祖父说她采用的是一个老式的配方。

祖父很高兴,说道:

“嗯,不管怎么说,乌克兰菜是世界上最棒的。我们发明了家常香肠,即蒜环香肠,光凭这一点,我们就该永远被世人铭记。可是现在还有谁知道?……尤尔克,听着,好好学习,做个聪明人,然后告诉全世界,香肠是我们赐予他们的恩惠。”而我学成了,并在这里提醒你们那个恩惠。

我祖母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因为她生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把自己绣成图案。愿她在天国得到安息。

冰冻时光之窗

我来到这里,站在迷宫似的街道上,在密集的人群、树木和楼房中,呼喊她的名字。我伸出手,大喊三声:“伊拉娅莉!伊拉娅莉!伊拉娅莉!”人们化身为木蛀虫,开始啃咬树木;树木一棵棵倒下,死得不明不白。

我遇上一件怪事:每天早晨从梦中醒来,便觉得自己是颗露珠。人们往往沉醉于漂亮的露珠而忽视身边的花草,同样,我对所有的生物,对这个地球,也视而不见。

哭泣,因为当太阳在头顶升起,露珠便会消失。

我害怕太阳。有时我会夜游花园,望着冰冷的苍穹发呆。每当我凝望夜空,它似乎总想提醒我什么,或想对我解释什么。我热切地聆听寂静的夜空,偶尔也捕捉到一些零散的词句。直到最近,我才开始把它们记录下来。我恍然大悟——夜空诉说的正是我的故事,那些早被我遗忘的陈年往事。

昨天,我踏进花园,用力倾听,却什么也听不到。我爬到最高的苹果树上听,然而万籁俱静。我坐在枝丫上,仰望夜空直到黎明。太阳升起,阳光打在我脸上,我才发现我不再是颗露珠,而是跟大家一样的普通人,又或者比普通人坏上十倍。有人向我扔石头,我捡起石头亲吻。

1

在每个人的童年里,都驻着一座花园——自己的抑或别人的。我们曾经拥有一座不属于其他任何人的花园——除了我们,谁也无法进入。可我们知道,只要我们哪天不去,它就会消失,永远也找不回来。

那是很久以前,我们有如天使般纯洁,对爱情一无所知,但是已经知道相互依偎着接吻,尽管谁也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也许只是顺其自然。我们相信我们来自童话,并将回到童话中去。我们发誓会对彼此忠诚。我承诺会永远守护她,小女孩伊拉娅莉,让她远离掠食的野兽、邪恶的魔鬼、凶猛的恶龙……

2

伊拉娅莉不该死,该死的是我。早在无数年以前我就在风中蒸发了。我时常寄身于尘埃,和着雨水和雪片,落到地面上。这世上没有人知道,那些雨滴和雪花都是我的化身。年轻的姑娘们用我濯洗她们的秀发,孩子们把我堆成一个个雪人,每个雪人的脸上都流露出几分我的绝望。

3

我时常梦见我们的街道,很久以前被我遗弃的街道,然而,街道上的每一棵树木,每一栋房屋,每一扇窗户,我都仍记忆犹新。那是一条狭窄的街道,两边是一层或两层的砖房。不管谁家出了什么事,街坊邻居立刻就能打听到来龙去脉。

一到夏天,街道两边的窗户前生机盎然,长满了仙客来、杜鹃花、樱草和芦笋。到了冬天,窗前遮起了棉布,窗上覆上一层薄薄的彩色箔纸。胖乎乎的天使从窗上垂下来,扑扇着白色翅膀。圣诞节的时候,人们会在每家窗台上放一棵圣诞树。夜幕降临,所有的窗户都拉下帘子,只有那些放着圣诞树的窗户依旧明亮,这对我们小孩来说简直充满诱惑。整个圣诞夜,我们在街上蹦蹦跳跳,一路比较谁家的圣诞树最漂亮。没有比曼德里克先生家的圣诞树更漂亮的了,而且更不可思议的是,曼德里克先生还藏有一些战前的玩具,无与伦比。他家的圣诞树上,有身穿精致礼服、光彩夺目的王子和公主,有拖着毛茸茸尾巴的天堂鸟,有金光闪闪的小球,甚至还有那种只有童话里才有的糖果,当然我们从未品尝过;至于到底是真糖果还是空包装,我们总是吵个不停。圣诞树上还有许许多多美丽的小天使,树下站着圣·尼古拉斯,肩上扛着满满一大袋礼物。圣·尼古拉斯穿着一件金线缝制的蓝色棉袄,棉袄中间系着一根金色的宽腰带,一条松垮的红裤子从蓝色棉袄下面垂下来。长长的白胡须让他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扎波罗热的哥萨克人。我们对真正的圣·尼古拉斯无比敬仰,给他写信发誓我们要做听话的好孩子,并在信的结尾处,老老实实地列出我们日盼夜想的礼物。我们反倒完全不把“严寒老人”放在心上,因为我们一刻也不相信“严寒老人”的存在。有一次,母亲买了一位“严寒老人”放在圣诞树下,结果我的祖父拿掉了他的胡须,剪短了他身上的羊皮大衣,把他脚上的毛毡鞋改成了靴子,还在他的帽子上加了一顶红色的尖头贝雷帽。于是,连我家也有圣·尼古拉斯了。如此神奇之事很快传开,整条街的人都跑到我家来讨教如何制作圣诞老人。尽管如此,我家的圣诞树还是无法与曼德里克先生家的那棵相提并论。因此我们仍然喜欢在他家窗台下徘徊。

长期以来,我一直压制着内心里重回老街的冲动。我怕它早已不是我记忆中——不是我梦中的样子。我怕看不到绿色的木板围栏,它们应该已被金属网取代;我怕时常栖息着斑鸟的那片林子已不复存在;我最怕看到我们的街道被禁锢在厚厚的柏油之中……

直到最后一刻我还是觉得出现在火鲁巴街是疯狂之举。通往火鲁巴街的路给人一种陌生的感觉,没有哪条路保留着我记忆中的模样。我不敢奢望,在滚滚向前的历史车轮的碾压下,火鲁巴街能安然无恙。

所以此刻当我来到火鲁巴街,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一切犹如梦境的延展——这样的事在现实生活中绝无可能。可以说,过了整整二十年,我的这条街几乎一点也没变——街道两旁的建筑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陈旧灰暗,最多也就是墙皮有些脱落,此外,一切都如同往昔般静谧、梦幻。

木板围栏旁边,几位老妇人坐在长凳上温声低语,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我,然后开始咳嗽……如果我向她们打听伊拉娅莉,她们一定会满脸惊讶……这里没人知道伊拉娅莉,因为“伊拉娅莉”是我给她取的名字。

煤矿工的小房子门前依旧一片凌乱,一副拒人千里的架势。野生的葡萄藤疯长,像要遮盖一切,但还是留下了空隙。很久以前,麻雀们时而在这稠密的葡萄藤中筑巢,时而大呼小叫飞涌上街。我进去后该说些什么?我是谁?我梦里的执法官?如果他们想起了我,并认出了我,那他们一个字也不会说。他们不想看到我,这样就不会想起那些伤心事。

如果一个陌生人第一次来这里,那么在他进去之前至少应该先核对一下门牌号。我赶紧停下脚步,仰头寻找墙上的门牌号,但我没找到,它被葡萄藤遮住了。如果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的秘密,那么我就该向那些老妇人打听第七幢房屋在哪儿……可是……那个房子真的是第七幢吗?……我最好先问问,然后只要点点头——那就是我要找的房子……

你为什么要找这个房子?……这个问题真蠢,出乎我的意料。现在我必须向她们解释说我是煤气公司的。虽然在我还小的时候,这里并没有煤气,家家户户都烧柴火,但现在肯定有了……肯定?……他们可能没有安装煤气管道……但来不及了。你是煤气公司的?……为什么又是这个问题……噢,太好了,我家的煤气炉刚好坏了,有三天了……好,没问题,告诉我你家门牌号,要准确。好的,您贵姓?国籍呢?抱歉,开个玩笑。是——曼德里克太太!我的上帝,真的是你?!你家的圣诞树是不是变得更漂亮了……

边门像从前一样,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我不太确定:门那边似乎传来一个奇怪的声音。这让我想起一些与这条街或我的童年无关的事,但到底是什么我自己也不明白。我把门打开又关上,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个举动显得多么愚蠢。

树叶悄悄提醒我: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一个在煤气公司上班的人应该活得相当快乐,不会多愁善感,也从不斤斤计较,所以不要去留意那扇门的声音。不然你会被这些老妇人识破。

好,好,我再也不会了。

冰冷的铜把手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门好不容易打开,出现在我眼前的是漆黑的门厅,一股强烈的霉臭味扑面而来。门厅里放着泡菜和陈旧的衣柜,柜子里塞满了破布烂衣,樟脑丸的气味四处弥漫。

“请问有人吗?”

四周静得可怕,但是我感觉好像有人躲在暗处紧盯着我,偷听我说的每一句话,留意我的每一个脚步。一阵沙沙声从我耳边划过,好像有什么东西受到了惊吓,但很快周围又陷入了死寂,我不禁怀疑自己刚才是否真正听到了这个声音。

“我是煤气公司的!”

终于,楼上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声音穿过敞开的房门,沿着楼梯,传到我这里。这是男人的声音,也可能是女人的声音。

“他是煤气公司的!去开门!”

我头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灰泥碎屑开始从天花板脱落,随后木制楼梯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走下来一个肥胖的黑影。

“您好!我是来查煤气的。”

“煤气没问题。”

女人双手叉腰,又高又胖,她的脸躲在阴影里。她真的是伊拉娅莉的母亲吗?她在不停地嘟囔着什么。

“我还是要查一下。请您谅解——这是我的工作。”“好吧,跟我来。”

是你,是你,楼梯在我耳边低语……很久很久以前,你经常来这儿,那时,你又瘦又小,穿着短短的工装裤。还记得你当时是怎么在我们身上刻下“ILA”这三个字母的吗?……别担心,我们不会揭发你,虽然很疼,但我们已经原谅你了。那些字母不在了,别找了。小女孩死后,女主人把它们刮掉了。我们问过她原因,但她没有说。

“走这边。”

房间很大,地上垃圾成堆,满屋子的蜘蛛网和灰尘。角落里摆着一张铁床,床上坐着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他的脸像一团揉皱的纸,两只青筋暴突的手搁在膝盖上。看样子他是伊拉娅莉的父亲……我怎么问起她呢?……窗边的地板上躺着她的玩具娃娃。

“你们有孩子?”我对着玩具娃娃点了点头。

妻子皱起脸,转向丈夫说:“他在问我们有没有孩子……我该怎么回答?”

男人转过头看着我,他的眼睛跟牛奶一样惨白。他说:“告诉他,不关他的事。”

妻子说:“燃气表在那儿。”

我一边快速地翻开笔记本,认真地记下读数,一边偷偷地观察他们两个。他们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焦躁不安地等着我离开,看起来就像两个被我逮个正着的案犯。他的眼睛为什么这么白?他皮肤黝黑,可他的眼睛……

“您的眼睛……您的眼睛怎么是白色的?”

可是妻子打断了我:“他真烦人。跟他说点什么……”

她知道丈夫一定会说点什么,然后我会像一阵风似的逃得无影无踪。也许他们已经试过这个方法,因为她的嘴角掠过一丝得意的微笑,她期待着即将到来的好戏。她看看我,又看看她的丈夫,她不再相信我来自煤气公司。

“我什么也不会说,”丈夫喘着气说,“我也没什么要说的。不喜欢我的眼睛就别盯着看。”

“我没有……”

“听见了吗?”妻子说,“他在看燃气表。”

“他在看燃气表……”丈夫重复她刚才的话,然后不再吭声。

“我能看一下炉子吗?”

我想在炉子旁待得久一点。

我怎么才能从他们口中得知伊拉娅莉的消息?

我摸了摸燃气管道和炉门,甚至用手指沾了些灰,装模作样地进行检查。灰是烫的,可是炉子已经凉了。那就是说,他们根本没有生过炉子,但是烧过东西,难道烧的是我写给她的信?

以前我们常常互相写信,用红笔在信纸的一角画两瓣厚厚的嘴唇,然后留下我们的吻,旁边写上:“此处留吻。”夜里,重读这些信的时候,我们简直欣喜若狂。

“这是什么?你们烧纸了吗?”

“烧的是我的旧裤子。”妻子回答,随后大笑起来。唾液从她的齿缝中垂悬下来,冒着细小的白沫。她的身体像一个发酵的面团,因为大笑而不停地抽搐,隆起的肚子上每一层赘肉都在摇晃,就连那一撮从下巴的肉痣中伸出的黑毛也在晃动……上帝啊,她怎么会是伊拉娅莉的母亲?

必须说点什么……说什么呢……

“我有一个朋友……”

他们开始有所戒备,露出凶巴巴的眼神。

“……在找房子……”

他们想:他想要什么?

“……所以我……你们有没有……呃……也许有……”

他们来回交换眼色,就像两人拿着一个球互相抛来抛去。

“……空房间?”

“我们没……有……空……房间……”他妻子含混不清地回答,好像在念一段刚刚学会的祷告经文。

“真遗憾,”我打着哈欠说,“因为如果……”

“没有如果,我们没有多余的房间。”她丈夫打断了我的话。“……可是如果只有你们两个……”“不止我们两个。”

“她还活着?”我差点叫出声来。我真想冲过去抱他们……但这是不是说明楼梯说谎了?

它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可是就算你们有三个人,那……”

他猛地切断我的话,就像手里挥舞着一柄利剑。

“不是三个!”他说完摇摇晃晃地想要从床上站起,虽然这对他来说并不容易,但他还是用尽全身力气站了起来。我不由自主地往墙边退了退。

“也不是四个,五个,或十个!”

唾沫喷在我脸上,顺着往下淌到地上,变成了白色的黏液。我瞥了一眼他身后的镜子,镜子里竟看不到他。

“你想要什么?你是不是……”

“不,我不是警察……也不是……我是煤气公司的。”

“那你为什么……”

“我现在告诉你:因为我朋友……”

“撒谎!你到底想要什么?!”

从他干燥的喉咙里迸发出粗哑的吼声。忽然,他挥动手臂,然后一把抓住自己的胸口,大口大口地吸气,看上去既费力又痛苦。他妻子拉住他的胳膊:“慢点,慢点,慢点……”

“让他说他想要什么!”

“他会说的,他会说的……”

镜子里也看不到她,里面什么都没有。也许他们根本不存在?

“难道你们不在这儿?难道你们一直都不在这儿?!”

起初,他妻子只是盯着我,一言不发,然后转向她丈夫,就像两人事先商量好的一样,他们一边狂笑,一边伸出手臂把我围住。他们像玩捉小鸡游戏一样把我困在房间里,并不急于下手。我飞快地环顾四周,希望能找到个带长柄的家伙。我对他们毫不畏惧,我相信他们两个不难对付……可是……可是这个男人——该死——手上青筋暴突……

“伊拉娅莉!”我突然大叫一声。我给小女孩取的这个名字,像咒语一样在房子里回响。

它还真是个咒语。

他们猛地从我身边跳开,像被什么东西刺中。妻子用手捂着嘴巴,眼睛瞪得滚圆。

丈夫双手颤抖,竭力想保持身体平衡。

我的双手无力地垂下,手中的铅笔“砰”的一声砸在地上,滚到他妻子脚边,她躲开了几步。笔记本的纸页翻飞,像一只白鸽扑扇着翅膀飞落到地上……

“伊拉娅莉!我想见伊拉娅莉!”

“你带他下楼,别让他摔倒。”丈夫说。

“可我想见伊拉娅莉!”

“……楼道很暗……”妻子走到门口,防范似的等着我。

“见不到她我是不会走的!你们把她藏哪儿了?你们把她怎么了?”

她用恳求的语气对丈夫说:“好了,告诉他……告诉他……让他走吧……”

“我不会走……我……”

“她……她走了……她死了……很多年了……她什么也没留下……她的坟墓在榆树下……有记号……在那儿……走!”

“是‘走’这个记号?”“没看出来吗——他疯了!”

“她死了?!”我喊道。他突然从我身边退开,不停地挥手,他的脸仿佛在火舌摇曳的烈火中燃烧。

“死的不是她,是我!我!我!你没看到吗?站在你前面的是一具早已腐烂的尸体!你没闻到臭味吗?过来!别怕这些蛆——它们很乖,不会啃食他们的同类!”妻子把脸埋在手中。

“走啊!”

“啊,想打发我?我知道你们把她烧了!那些灰不是什么旧裤子,是可怜的伊拉娅莉!为什么要这么做?”

“饶了我们吧!饶了我们吧!”

我不知道他们在对谁求饶,语气中充满了惶恐,我相信这些话不是说给上帝听的。“你们在向谁求饶?魔鬼?没用!来求我!跪下来求我,我就饶恕你们!把这些灰撒在头上!”

我又看了一眼镜子,里面已经看不到房间的影子,什么也看不到,只是弥漫着一层灰蒙蒙的浓雾,银光闪闪的肥皂泡从底下升起,然后砰砰地碎裂。两个若有似无的影子渐渐走远,在我的视线里变得越来越小。突然,一只纤细白皙的胳膊用手指挡住了那两个影子,然后又消失在雾中。在浓雾即将散开时,我看到一双熟悉的碧眼,是伊拉娅莉的眼睛。迷雾消散,我看到了一片旷野。我环顾四周,只看到一片旷野:灰色石堆上野草丛生,蓟草遍地,蚊虫飞鸣,微风轻拂;高空中传来老鹰的叫声。突然,一声歇斯底里的叫喊像一匝展开的线圈冲出我的喉咙:“这是真的——她还活着!”

蓟草生气地晃着脑袋。

“她走了?”

我该去找谁?

“从此她永不回来?”

天空中又传来老鹰尖厉的叫声。我看到它敏捷地飞入草丛,又迅速地冲向云霄,不知名的动物在它的利爪下发出惊恐的尖叫声,让我联想到了自己的声音。我的双腿已失去了知觉,我发现自己正在旷野中奔跑。一棵树离我越来越近——是一棵枝叶茂盛的核桃树,树上挂下一个秋千。这棵树原来长在伊拉娅莉家的院子里,她最喜欢荡秋千。(荡啊——荡啊!高一点,再高一点!荡啊!)动物的叫声尖锐而凄厉了,就像有人拿着一根粗线要刺穿我的耳朵。(荡啊——荡啊!别担心,我不会摔下来!)忽然,头顶又传来老鹰的叫声,它的身体呼啸而过。我朝着核桃树拼命地奔跑,我要躲到它中空的树干里去。恐惧像一把钳子,狠狠地夹住我的心脏。老鹰虎视眈眈,突然间猛地向我扑来,我大声尖叫,就跟那只无名动物一样。我无路可逃——树干对我来说太窄了。我的耳边又响起伊拉娅莉咯咯的笑声:“荡啊——荡啊——荡啊!”

比阿特丽斯:冰冷的黄昏

上了年纪的比阿特丽斯将头蒙在被子里,哈气为自己取暖。

上了年纪的比阿特丽斯试着让自己睡着,因为睡眠可以暂时赶走饥饿。

她在想那条河。河岸边,青柳低垂,柳树上歇着鸟儿和各色飞虫。比阿特丽斯坐在蓝色的小船里,迎着早晨的阳光,顺着流水一路漂荡。水面升起一层薄雾。她的身体如此轻盈,如此可爱,如此娇弱,她变成了一只鸟儿,扑扇着翅膀……

她想到这里就停下了,再也无法继续。以后会发生什么?这个问题,她想了一辈子,但一直没想明白。她会永远待在那条小船上,以鸟儿为伴,像只小鸟一样……

她还没睡着,只是有些困倦。她又打了一个冷战,胃空荡荡的,饿得难受。她把注意力转移到了被子上,房间上,房屋上,还有屋顶上吱吱作响的风标上。

——啊,我好饿——

——啊,我好冷——

——啊,我怎么变成老太婆了——谁都不要我。

月光悄悄地爬进窗来,一只孤单的狐狸躲在窗边悲伤。

我关上窗:你的指尖曾在这儿轻舞,在窗玻璃上面。

午夜时分,我关好窗。

一只蜜蜂在窗台奄奄一息。

这片荒凉的土地上,虫儿在草丛里嗡嗡低唱,青蛙在池塘边呱呱鸣叫。

我拿起一瓣半透明的蜜蜂翅膀,关上了我心房。

我发现——一只孤独又受伤的狐狸正穿过围墙,爬向我。

一个带有屋顶、鸟鸣啾啾的花园深深地呼吸着夜晚的空气。雨水滑过树木和屋顶,它们在思考——是落在地上还是……

比阿特丽斯从床上爬下来,拖着脚走到梳妆台,然后在破布堆跟前翻找起来。她找到了一块满是破洞的棉围巾,把它裹在身上,又躺回床上。她躲在被窝里,卷起睡衣,伸手去挠大腿,但越抓越痒,她的手指来回挠着,直到大腿潮湿发烫才停下来。

明天我会梳洗一下,明天我会梳洗一下,明天我会梳洗一下,明天,明天……

许多年前,她的情人们为她疯狂。年轻的J.M.在她身上吐出最后一口气,过度的性爱让他精疲力竭。刚开始,比阿特丽斯看到他的嘴角溢出一丝血。鲜血滑过他的下巴,滴在她的脖子上,但他疯狂极了,完全顾不上他身下的女人,也不顾她的尖叫。突然,他看到了一群人——他们在追赶他,他拼命地跑;马“哼”的一声,鼻子里喷出一片泡沫。我一路逃,逃,逃……

他的嘴里流出一股血。他的嘴巴就像一大朵鲜红的玫瑰……我一路逃,逃,逃,逃逃,逃,逃……逃?

双腿打开又合上。除此以外,这辈子我还做过什么……

但是这一切已是过往云烟。整整二十年,她一直活在回忆里,时而一圈又一圈地摸着肚子,用手指按按这儿,压压那儿,什么感觉也没有,再用力点,按按这儿,压压那儿,还是没有感觉,然后她小声啜泣,摸摸鼻子——一股刺激的气味,摸摸被子——雨水的味道,摸摸墙壁——蛛网的味道。

她合起双腿,然后又展开……月光进入她的身体,在她体内流淌……

雨水想:我要落到地上,落得远远的。花园想:睡吧,不然呢?青蛙在池塘边呱呱鸣叫,虫儿在草丛里嗡嗡低唱……

明天我要洗洗,明天我要洗洗,明天我要洗洗,明天……

有人赤着脚走到了门前。门铃响了,声音沿着墙壁传到天花板,然后在房间上方回荡。

谁在外面?这么晚了。比阿特丽斯已经困了。

明天我要洗洗,明天我要洗洗,明天我要洗洗,洗……灰……

雨水想,我不会落在这儿,我要落得远远的,我也不能落在那儿,那个地方只会唤醒我的记忆。

“比阿特丽斯,开门!”

是谁的声音?是门吗?还是地板?

“比阿特丽斯,开门!”

她极不情愿地爬下床,似乎有一种魔力驱使着她,让她走到门边。门——嘎吱一声打开了。

“你是哪位?”

她为什么要问——她明明知道是谁。

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弯腰驼背、头发花白的男人。他经历了一番长途跋涉,身上的衣服已经破烂不堪,两排肋骨往外突起,像极了尖桩篱笆……

……一整排的篱笆……篱笆墙内是一座花园……

……花园里长着罂粟和龙葵……高高的大麻……娇小的比阿特丽斯……坐在地上,躲在那里……有人在喊她:

“比阿特丽斯!比阿特丽斯!”

“怎么了?”她问。

“比阿特丽斯,”那个声音说,“我来找你的。”“噢,我知道,我知道你来找我了,你疲惫极了,你来找我,而我也如此疲惫……过了这么多年,你终于找到我了,就像找到了一件丢失已久的东西,在它快要被你遗忘的时候,却失而复得了。但这没用,石头不会从水底浮到水面,石头上面长满了油腻腻的青苔,一个踩着石头过河的人滑倒了,一头栽进了河里,被水呛死,他的身体在水面漂浮,石头开始哭泣,它没想要这么捉弄他,它开始哭泣……哭,石头开始哭泣……

“比阿特丽斯,比阿特丽斯,我走了很多年才到你这儿。瞧——我的衣服都穿烂了,脚底结了厚厚的茧子,嘴巴干燥得开裂,眼睛已经凹陷,周围还有淤青,难受极了……”

“不,不,你已经死了!你早就已经死了,我已经把你忘了。你不可能回来的。你只是个四处游荡的幽灵。”

“比阿特丽斯,点支蜡烛看看我,我不是幽灵!”

比阿特丽斯点燃一支蜡烛。

“没错,你不是幽灵,可是你已经死了,很久以前就死了。”

“是吗?……我已经不记得了。那你……你还记得……我的诗吗?”“记得。”

“为我背一首吧,就一首……”

“低头看着我,我的比阿特丽斯……”

她的身体在摇晃,蜡烛在摇晃,房间也在摇晃。

“低头看着我,我的比阿特丽斯……”

他替她继续往下背:

“那个罂粟盛开、鸟儿歌唱的地方……”

她感到尴尬,在她看来,诗歌里的那个比阿特丽斯不是她,那个被一首首十四行诗赞美的比阿特丽斯已经在作者去世的那天死了。她想跟他说一些温暖亲切的话,但却找不到词句。

“你回来了?”她说,除了这句什么也想不到。

“我回到你身边了,只因为你。”

“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你可以回到我的身边,但你再也不能写诗了,因为我已经无法给你任何灵感。看看我——我已经没有什么吸引你的秘密,现在的我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就像你坐着的这把椅子和扶着的这张桌子。而且饥寒交迫。”

他拿出夹在胳肢窝下的干面包递给她:

“吃吧,这是我来的路上别人送给我的。我没有拒绝,以免显得无礼。”

比阿特丽斯啃着面包,陷入沉思,也许她在担心她的晚年,她虚弱的身体……

他把手杖和木鞋折断,生起了壁炉。火苗蹿得高高的,噼啪作响,慢慢地散发出热气。

“噢,比阿特丽斯,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你。我在我的诗里寻找真理。你说你对我而言已不再神秘……你错了。在我眼里,你跟以前一样充满神秘。我从未见过你裸体的样子,也从未亲吻过你。我爱你,但却不曾碰过你。你一丝不挂的样子被那么多人看过……除了我。我想起我的那些诗,发现我一直在欺骗自己。你的形象只是我的想象而已,我把你的一切都写进了诗里,除了你的身体。我终于明白了,我必须看到你的全部,这样我的诗才会完美。这是我回来的原因,我长途跋涉到这儿,想好好地看看你的身体……”

比阿特丽斯害怕极了,面包屑从她嘴里掉出来,手开始颤抖。她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在一个遥远的地方,那里记忆一去不返,雨水淅沥……“不——不,你敢!”

明天我要洗洗,明天我要洗洗,明天我要洗洗,明天我要洗洗……池塘边青蛙呱呱鸣叫,草丛中虫儿嗡嗡低唱。

明天,明天,明天我把桌子砍了,把椅子劈了……明天,明天,明天我烧些水洗洗……

“比阿特丽斯,我走过漫漫长路才到这里,全身都已腐烂,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堆灰,风一吹——四处飘散。”

她的大腿又开始发痒,痒得令人难受。

她的大腿渗出汗珠,滑溜溜的,如果踩在上面——你会滑倒,然后被呛到——你会窒息。

你的嘴里会开出一朵玻璃玫瑰。

一条玫瑰色的小船漂在河面,我坐在船上。岸边柳条低垂。还有鸟儿。看我,多美啊,多漂亮啊!在那个罂粟盛开、鸟儿歌唱的地方,我的身体犹如太阳——令人头晕目眩。年轻的J.M.,放纵的爱,疯狂的追求——我一路逃,逃,逃……

“比阿特丽斯,请可怜我吧!”

“上帝啊!你怎么说得出口!你怎么敢!”

“比阿特丽斯,我没有看过你的身体,一次都没看过。让我轻轻抚摸你的身体,亲吻它触及的每一寸肌肤。”

“求你了!你怎么能这么做?我不会允许的。这么多年来,我的身体没有被人看过,连我在镜子里的影子都没有被人看过。”

啊,我怎么给他看我的身体?现在的我又老又恐怖,皱巴巴的皮肤上起满了水疱。金色的头发去哪儿了?金发变成了白发,已经黯淡无光……我的身体,惨白如纸……令人讨厌……腿上爬满了丑陋的青筋……

“比阿特丽斯,你不会赶我走的,你会同情我的。”

“你怎么知道我会同情你?你觉得年轻的J.M.死的时候我哭了,是吗?我丈夫死的时候?不,我没哭……”

“别这么说,比阿特丽斯。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我知道年轻的吉姆是怎么死的。他是被人杀害的!”

“说谎!他死在我的怀里!”

“你在为你死去的丈夫悲痛,你感到咬牙切齿!”

“没有!我恨他!”

“哈哈哈哈!”他大笑。

“走开!我不想听!走开!”

“比阿特丽斯,振作起来!”

她挥着手臂,冲到门前,突然,她的衬衣被什么一把钩住,破烂的衣服一下子就撕裂了,衣服从她身上滑落,她的身体像一把匕首闪闪发光。

“啊——!”她绝望地叫道。

……他瞪大眼睛,惊讶万分。他看到了她的身体——一个年轻娇嫩的身体,不曾被人触碰过,肌肤像雪花石膏一般细腻光滑,芳香四溢。

“这不是我!不是我!”她惊恐地喊道,“我又老又肮脏!这不是我的身体!是谁的身体?”

他说:

“噢,是的,这是你,是你——我知道!我在梦里见过!就是我梦想的样子!”

“别看我!看在上帝的分上,别看我!这不是我!是魔鬼在捉弄我们!我的身体堆满了肥肉,皮肤惨白又松弛!这一定是魔鬼的把戏!”

然而他早已跪在地上,两只手在她身上摸索,嘴里轻声念着祷告,也许是他的诗,可她听不见。她突然转头,然后跌倒在地上。她不明白为什么她又老又丑的身体忽然之间变得如此年轻。

……不,不,我不想从头开始。

……年轻的身体……年轻的J.M.……

……年轻的丈夫……还有那些诗……

走开,魔鬼,我……

走开,魔鬼,我不想……

走开,魔鬼,我不想变年轻……

走开,魔鬼。

我明白了:这些都是魔鬼的伎俩!

走开,魔鬼,你的玩笑太残酷了!……

雨又下起来了。雨水飘过她的屋顶:我可能会落在这儿……

花园:放弃吧,放弃吧。

这里的记忆一去不复返……

电车惊梦

早晨,我坐在电车上,望着窗外来往的人群。你可以看出哪些是早起的上班族,哪些是整天无所事事的闲人,尤其通过观察他们的脸色。早起的人往往一脸苦相,面色跟鹅卵石路面一样苍白。

检票员在我身边停下,问我有没有车票。我点点头,眼睛望着窗外。他没有走开,在我身边站着。

“你确定你有票?”

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他又矮又胖,个头大概只到我的下巴,长着一颗圆圆的大脑袋和一对招风耳。他的工作服上有无数色彩明亮的纤维、线头,还沾着发丝和绒毛,好像在纺织厂的地上滚了一圈刚回来。

“我有票。”我回答说,眼睛再次望向窗外的马路。此时,路人更加行色匆匆,有一些甚至开始焦躁起来。他们的怒气一触即发,任何事物都可能成为导火线——比如,这辆挡住去路的电车,他们不得不停下来等它缓缓驶过,又或者一个像我这样面色可亲的人,不用匆匆赶路,而且刚刚在一个女人的怀抱中度过良宵。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票。”检票员说。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我试着想一些愉快的事,但是这样的事情太少了。也许你甚至会说,根本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你这是逃票。”检票员说,仍然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

我把目光从车窗外收回,对眼前这个小个子男人感到深深的同情。他缺乏女人的爱抚,几缕油油的头发紧紧地贴在他那永远汗渍渍的秃头上,黄褐色的眼睛露出绝望的神情,疾病摧残着他的身体。他的薪水勉强能买一些便宜的腊肠,要是有人请他喝一杯被人们叫作“墨汁”的廉价红酒,他便觉得无限快乐,好像上帝的福音降临到了他的身上。在家里,他要受老婆责怪,被她骂作懒骨头、懒汉、废物、矮子。在极其难得的夫妻和平共处的时间,他会爬到老婆身上,勉力履行他的职责,只要他那不靠谱的体能力所能及。但是,他的动作持续不了多久,每一次都很短暂,而这只会令他老婆更加恼怒;她大发脾气,敲打他的秃头,大骂:

“白痴!白痴!白痴!”

有人告诉他夫妻行房时候,不要老想着女人,想些其他的事情,这样可以延长时间。所以每次他都会想电车,想没买票的乘客,想他们怎么弄脏车厢、坐坏椅子、划破车厢内壁、拧开螺丝……可是到这里就想不下去了——只有这些了,他只能坚持到这里。他像只猫一样小心翼翼地从他老婆身上爬下来,然后转身对着墙,把头蒙在被子里,想尽快忘记刚才发生的一切。

“白痴!啊,真是个大白痴!没用的东西!蠢货!都不能让女人高潮!你听着,我要去杂货店,我要站在那儿——让别人睡我!烂酒鬼也比你强!我要站在那儿,撩起裙子,就那样站在那儿。不管谁走过——都可以睡我。没有谁抵抗得了这样的臀部。他们甚至还会排队等!”她敲了他的脑门几下,狠狠地背过身去,在怒气中睡着了。

他拍拍我的肩膀,又说了一遍刚才的话:

“你这是逃票。我一直在注意你。”

“你记错了。”我一边嘟囔,一边把手伸进裤袋里面摸索着。我原本可以把票拿出来给他看,但这恐怕会毁掉他全部的希望。他似乎已经厌倦了抓各种各样的笨蛋,因为让他们难堪并不会使他感到丝毫的满足。他可以冲他们大吼,让他们缴罚款,赶他们下车——这些都是琐碎的小事,没有价值,也很无聊。可现在他逮到了一个大家伙。这种好事你一生中只能碰到一两次,就跟狩猎一样。成天对着野兔的猎人都在幻想捕到一头长着金角的雄鹿,所以当你终于发现一只金角雄鹿时,你必须开枪打它,这样你才能尽力去延长那份你花了一辈子的时间才获得的满足感。

对他而言,我就是那只金角雄鹿,是他悲惨人生中的希望,是他梦里的骑士。他抬头看着我,我感觉到他那颗饱受折磨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太阳穴处的筋脉也在抽动,他的手心在冒汗,手指如腊肠一般又短又粗。出于紧张,他光秃秃的脑门渗出了汗珠,这完全可以理解——他内心深处充满了恐惧,他怕自己的金角雄鹿之梦会破碎,害怕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一种幻觉、一场骗局,最后只在心里留下隐隐作痛的伤口,还有每天无休止的痛苦。他又拍了拍我的肩膀,手指在颤抖。我是真实存在的,就在他身边,确确实实被逮到了。现在唯一让他感到不安的是我那只插在口袋里的手——因为它随时可能伸出来,拿着白色票子在他眼前得意地摇晃。我还可以诅咒他下地狱,然后等电车在下一站停靠时跳下车。可我年轻力壮,浑身散发着阳刚之气,而且刚刚还和一位年轻女士度过了甜蜜又疯狂的一夜,这个笨家伙恐怕做梦都不敢想象。

想象一下——就在一个小时之前,我躺在她温暖的怀里,抚摸着她那柔软修长的大腿和丰满诱人的乳房,她炽热的嘴唇在我耳边发出醉人的呢喃……我相信只要他的膝盖被她轻轻地碰一下,就会幸福得要死。他的生活有何乐趣可言?他为了讨薪水而活,是一个连牙膏和面纸都舍不得用的家伙。他把挣到的钱都交给他老婆,这样才能在家里吃饱喝足,当然他还得在床上为她卖命。他所有的希望都在他的胃溃疡上,只有犯病的时候,他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宁,也不会有人再用吃剩的土豆来折磨他的胃。临死之际,一个念头会在他逐渐衰退的大脑里一晃而过:“我为什么而活?”

他不应该出生的。如果当初他父亲再小心那么一点点,也就不会有他了。

电车停下来了,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恐惧,他担心我会一把推开他跳下车逃跑。他甚至警告我:

“别想跳下车逃跑。最好交罚款。不然我把你带到警察局去。”

“我没打算逃,”我说,“我有票。”

“说谎。如果你有票,早就拿给我看了。”

他的声音抖得厉害。如果那个时候我把票拿出来给他看,他的心脏恐怕会承受不了。他激发了我的同情心,我甚至觉得,如果运气差一点,我可能会跟他一样可怜,但我出生在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地方,这简直是天大的幸运。如果我是某个酒鬼家的第六个或第八个孩子,说不定我连跟检票员争论的勇气都没有。生活会跟我们开有趣的玩笑,它要我们做出牺牲,但给我们做善事的机会却少得可怜,所以遇到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就算让我遭罪,我也要抓牢它。也许从今天起,这个不幸的男人会昂首挺胸、面带笑容地迎接未来;他可以为难我,逼我遵从他,强迫我乞求原谅,但也许从此以后他会发现自己是个男子汉,回到家一进门就狠狠扇他老婆一耳光。

我会毁了他这个藏在心底的梦吗?他觉得自己是神探福尔摩斯——因为他逮到了一个非常厉害的角色。他逮到的可不是一个爱惹是生非的小伙子,敲几下检票员的头表示他不乐意把票拿出来;当然也不是什么机灵的学生,检票员还没坐下,就能一眼看出谁是检票的。

他一把抓起我的衬衫纽扣,一边绞动,一边死死地盯着它看,似乎这粒纽扣就是我最珍贵的东西,是我活着的意义。也许这个动作对他而言具有某种象征意义。

“逃票实在是不文明的行为。你不觉得羞耻吗?”他低声说,“现在你必须交罚款,否则我把你带到警察局去。到了那里,罚款就不止这些了。他们会给你老板写信,所有电车都会贴上你的照片,人们会对着你指指点点。”

听他说这些可笑的话,我终于明白原因了。可能他的主管曾经也这么做过:揪住他衣服上的纽扣,一边绞动,一边说:“就这么点罚款,你还当检票员?你在干什么——不会用两只手抓住逃票的家伙,等他交了罚款再放他走吗?重要的是,你需要准确判断出你能让哪些人交罚款。每趟电车上有百分之二十的乘客是惯犯。”确实如此,可每次只有一个人会交罚款,因为等你对他进行罚款的时候,剩下的那些乘客要么趁电车停靠时逃跑,要么已经补了票。快速找准一个不会耍赖皮,不会逃跑,也不会让你吃拳头的人,这才是关键。你必须有敏锐的嗅觉,跟猎狗一样,明白吗?你必须训练自己,因为我们的工作又复杂又危险。说实话,我很好奇为什么没有专门培养检票员的高等学校。身为检票员,我们应该好好学习心理学、教育学、伦理学,甚至还应该包括世界哲学。想象一下,无所不晓的你发现了一个逃票的笨蛋,你推了推架在鼻子上的牛角框眼镜,然后义正词严地说道:“尊敬的乘客!你逃票乘车的行为损害了我们国家的根基!正是像你这样的人把我们推入了深渊!你在我们备受苦难的祖国母亲身上又扎进了一根生锈的钉子!你背信弃义,为我们的敌人效力。不过我逮到你了,也揭开了你的真实面目!你是莫斯科特工!快认罪,交罚款,坦白从宽!……”怎么样?你发现有什么不同吗?当你大声说这些话的时候,其他的乘客都会站在你那边。为什么?因为他们都想当爱国者,当一名爱国者可比当一个沉默的中立者容易多了。在工厂里干活还不如为乌克兰大打一场。

主管的话如教条一样刻在了他脑子里。现在他看着我,重复着那些话,就像对着一个恶魔念咒语。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却响彻整个车厢。不一会儿我们便成了大家关注的焦点。当他说到“莫斯科特工”的时候,你能在围观的人群中觉察到些许躁动,甚至还有愤愤不平的嗡鸣声。显然,他们对我很是愤慨,而我的脸竟莫名其妙地涨得通红,检票员则更加肆无忌惮了。他的说教愈演愈烈,使我感到无地自容,最后变成了对我的指控。几名乘客离开座位朝我们走过来,很快我们被团团围住了。今天似乎成了我的审判日。

现在就算我想跳车逃跑,也不可能了。

检票员终于结束了他的长篇说教,我的眉头渗出了汗。忽然一股灼热向我袭来,将我所有的自信都冲刷得无影无踪。

“我们现在这种非人的生活就是拜他们所赐,”一个戴着难看的粉红色帽子的女人说,“如果没有这些知识分子,我们就过上好日子了。”

“他们故意派他来的,”一位长着胡子的大妈说,“就是为了毁掉这个年轻的国家。”

“间谍!”一位老爷爷大吼,一股酒精味从他嘴里散出。

“治安警察在干什么?为什么连间谍都不管?!”一个骨瘦如柴的退休警察大声说道,“在我们那个年代,捉他们就跟捉蝴蝶一样:上啊——!按住他们!上啊——!按住他们!你们看都发生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发生了!我们刚刚独立,敌人的爪子就伸到这来了!”

“没错,这年头正派的人太少了,”长着胡子的大妈说,“到处都是骗子。初看以为他是个文明人,可一转身——他就从你包里偷钱了。也许他跟他们一样,是个骗子。瞧他——贼模贼样的。”

“看他脸都红了!”戴粉红色帽子的女人用手指戳了戳我,说,“他做贼心虚了!”

“我要下车了。”我说完开始往人群外挤,然而事实证明这是一个悲剧性的错误,因为他们马上就张牙舞爪地扑了上来。

长着胡子的大妈拿包一甩,击中了我的头,然后大喊:

“别让他跑了!抓住罪犯!”

他们拉着我往四处拽,撕扯我的衣服,不管看到什么,拿起来对着我就打,戴粉红帽子的女人还试图咬我。检票员吓蒙了,这样的暴力场面他始料不及。他试图把我救出来,可是一个拳头砸在了他的鼻子上,顿时鲜血直流,也就无暇顾及我的处境了。

我又被那个手提包砸中了头部,再也站不住了,瘫坐在地上,紧接着一阵头晕目眩,只知道有脚在踩我,有人在扯我的衣服,但是我已经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了。突然,我觉得身子一轻,向空中飘去。我看到他们丢下了我的身体,而检票员一边擦着满脸的血迹一边啜泣:

“你们把他打死了!你们把他打死了!”

电车里回响着一个女人歇斯底里的叫声。电车停了下来,乘客们一哄而散。某种力量带着我越飘越高,下面的一切快速消失直至完全不见。我穿过云层,离地面越来越远。我仿佛完成了某种使命并为此感到温暖快乐。有时你不得不给人们一个发泄的机会,让他们去折磨他人。我为人道牺牲了自己,现在天堂的大门就在前方为我敞开。

突然我被拦下了。我看到了一个头顶光环、通体明亮的天使。

“上帝!”我喊道,“请接受我!”

“停!”天使说,“票!”

“什么票?”我问。

“进天堂的门票,笨蛋!”

我浑身摸了个遍,发现身上什么都没穿,衣服跟身体一起留在了电车上。

“啊哈,没有票,你要闯进去吗?滚开!”

天使扇了我一记耳光,我连摔几个跟头,掉回到刚才飘起的那个地方。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被医护人员扛在担架上。

“你们要送我去哪儿?”我轻声问。

“醉汉监禁室,还能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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