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性的病理分析
那年飘香的苜蓿草
她并不是个美女,但她快要死了,所以美不美已经不重要了。
她的丈夫坐在病床边,静静地握着她的手,她也静静地注视着丈夫,这就是屋子里发生的一切。但这只是表面的平静景象,其实,丈夫和妻子的内心一点都不平静。
他想说:“很快你就不在了,只留下我一个人在这世上……我该怎么办?”
她想说:“很快我就走了,只留下你一个人在这世上了……”
他想说:“我知道你很爱我,一直都全心全意地爱着我,从来没有欺骗过我,我也一样,你怎么忍心丢下我一个人活在世上呢?”
她想说:“你知道我很爱你,一直都全心全意地爱着你,从来没有欺骗过你,你也一样,我根本不忍心丢下你一个人活在世上。”
他说:“不管你介不介意,我会再婚的……新妻子会给我做土豆馅的饺子吃,我很喜欢吃饺子。”
然后她说:“你会很快耐不住寂寞的,然后再婚,带回一个新女人,让她给你做土豆馅的饺子,你很喜欢吃她做的饺子。这让我情何以堪?”
他:“我肯定会很快习惯跟她一起生活,渐渐地,我会爱她爱的一切,她也如此,那一定很棒。”
她:“一想到会有另外一个女人穿我的衣服,用我的盘子吃饭,用我的水壶浇花,用我的擀面杖擀面做饺子……我就好难过。”
他:“你病了这么久,我已经习惯了,而且我的脑子里经常会想到很多蠢事,比如,我的第二任妻子会是什么样子……我想娶个寡妇,寡妇更好,因为她在前任丈夫死后可以得到很多财产,如果尺码一样的话,我就可以直接穿她前任丈夫的外套。”
她:“我一辈子只有你一个纵容过我、亲吻过我的丈夫……也是唯一一个……你怎么可以再找另外一个?”
他:“也许我要娶的那位寡妇的丈夫现在还没有过世,也许他快死了,也许那位寡妇已经在期盼她丈夫过世之后,自己可以再婚了……如果住在马路对面的老上校过世的话,我就去追他妻子,她是个性感的女人,当然其他方面也……”
她:“不,不可以,我觉得凡事要公平,我只属于你一个人,难道你觉得你可以属于两个女人吗?不行,我不能接受。”
她接着说:“好吧,我想向你坦白一件……一件我犯下的错……”
他竖起耳朵:“什么样的错事?难道你……?”
“是的……这辈子我曾经背叛过你一次……”
“别骗我!”
“我曾经跟一个……一个……”
他尖叫起来:“你在撒谎!撒谎!我不信!”连他本人都不敢相信那是他自己的声音。他想说:“怎么可能?你曾经背叛过我?你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的……怎么可能?……我从来没有背叛过你……”
她想说:“事已至此……已经太晚了……我说出来了,现在否认太迟了……我必须要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
“这事是怎么发生的?”他问,随后他突然意识到这是多么愚蠢的问题,因为这证明了他信了她刚刚说的话:“我不信,这不是真的。”
“我没撒谎,”她立刻反驳道,“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现在头脑依然清醒……”
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苍白的双手紧紧地攥着床单。
“我曾经跟上校出过轨……”
“跟……跟那个上校?”他指着马路对面的那栋楼,脸痛苦地扭曲着:“她一定是在撒谎!她就是要撒谎!而且一点都不害怕!请你千万别在病床上撒谎,行吗?!”
“那事发生在一个春天,你离家去了一个什么地方……好像是去你妹妹家……我一个人在家……他过来借……借梯子……那是十二年前的事了……”
“别再撒谎了……他们自己家里有……”
“我把他带去了谷仓……梯子横放在谷仓里,一堆苜蓿草干草堆上。”
“别再撒谎了……那时候我们根本没有养兔子……我们要苜蓿草做什么?”
“我给他指了放梯子的地方……然后他……然后他靠近我说我真的很美……他说,你的头发真的好美!连你都没有这样称赞过我……你都没有过……”
“你撒谎!他绝不可能说那种话。那上校风流成性,花言巧语。他不会那样说。”
“然后他朝我微笑……我也朝他微笑,接着他开始亲我,那时我已经……已经不能控制自己了,苜蓿草的香味溢满了整个谷仓……绿色的苜蓿草……香得让我喘不过气。”
“你撒谎!你刚刚已经说了是早春,现在又说有苜蓿草的干草堆。”
“不,是你忘了……”她的声音颤抖着,几乎要失声,很明显对她来说说出这些话有多艰难,“我刚刚说的是在夏天,长柄勺子放在谷仓绿色的苜蓿草堆上了……他只是过来借勺子的……”
“你刚刚说的是他过来借梯子!”[2]
“瞧你记忆力多差……我明明说的是勺子,你却听成了梯子……”
他狂躁地在房间踱来踱去。
“这一切都是你在撒谎……故事尽是你编的……骗子!”
但是在他心底里却好似有样东西在翻滚:“也许是真的?那上校可是个……他会……这事发生在很久以前——可能她记不清到底是干草堆还是新割的苜蓿草了……而且那上校可是个……说她美,他就能得手……这种事他干得出。”
她自己在心里想着:“好了,我告诉他了,他一定会相信的,现在他再去结婚,以后一辈子都会记得我说的这个故事。这里太闷热了……开下窗吧……”
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根本找不到能独处的空间。一分钟之前心底微微刺激到他的小疑点,现在竟然不可思议地膨胀开来。
他现在就像是在一家电影院里看电影,看这一切如何发生……可能这事发生过不止一次……
“我问你……这事只发生过一次吗?这是你一生中唯一一次背叛吗?……你再没有跟他在一起过吧?”
他站定在她面前,焦急地望着她,但是她的脸上只有平静和冷漠。然后他跪坐下来,用手托着她的头不停地摇晃。
“小时候,我最喜欢摇我的储钱罐听硬币发出的叮当声,后来有一次,我拿着储钱罐放在耳边摇却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你知道吗?什么声音都没了……”
“你不可能背叛我的!不可能!你怎么会呢?告诉我这是唯一一次!告诉我这是唯一一次!告诉我之后再也没有发生过了!”
“……然后我倒在地板上,号啕大哭……”
门铃
街上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吵醒了正在熟睡的他们。起初是公寓楼下有人在争吵,渐渐地,男女混合的争执声也越来越大。她无意去聆听这些争吵声,但是吵架双方对骂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到了她的耳朵里,而且大都是些脏话。这些脏话让她局促不安,尤其是她丈夫还在身边,所以她假装没醒。但是她的丈夫已经被吵醒了,不停地在床上翻身,嘟囔抱怨,然后用手轻轻拍妻子的肩膀问道:
“他们是在我们楼下吵吗?”
“嗯……”
“好家伙……看我不给他们好看……”他气愤地拍床而起。
他一边打哈欠,一边用脚去够拖鞋穿,还时不时烦躁地轻声嘟囔几句,然后拖着拖鞋向窗口走去,但是走到半途又停下,因为妻子轻声喝止了他:
“你干吗呀?你是不是傻啊?躺下!有必要这样吗?”
楼下的争吵很激烈,他们争吵的每一个字,连缀成完整的短语句子,如同蛇一般相互缠绕着爬上房间的窗户,从窗玻璃缝隙中钻进卧室,充斥房间的每个角落,在家具和镜子的四周回响。这些饱含着腾腾怒火的尖叫声令人毛骨悚然,肆意折磨着夫妻俩的耳朵。原来是一个男孩撞见自己以前的女朋友和另一个男孩在一起,于是大声宣告主权:“我终于找到你了!”这时一个女孩的声音正在试图解释些什么,另一个声音则试图安抚其他人的情绪,却被警告不要插手,但是第三个人的声音盖过了其他所有人:“给我闭嘴!你们这些怪胎!帮个忙行行好,闭嘴行吗!”——这些话像豌豆一样从他们嘴里一个接一个地蹦出来,他们就像是在担心自己来不及在世界末日到来之前说出自己想说的话。
终于,他忍不住了,悄悄地朝窗口靠近,唯恐街上的人能够听到他穿着拖鞋在地板上走动的脚步声似的,他把百叶窗拨开朝街上看,三个男孩和两个女孩就聚在他们家边门的旁边。
“快回到床上来!”他的妻子大喊道,“这些人鬼吼几句就会散的。”“但他们看上去像要打架的样子。”“真的吗?”
她还没来得及再问一句,就已经听到外面一阵混乱,混杂着碰撞声,呼喊声,尖叫声,一波接着一波……
“你看他们在做什么!”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她说着便立刻下床趴到窗户边朝外看。
有两个人厮打了起来,另一个人正试图把那两人拉开,女孩子们尖叫着试图用身体将两人抵开,那扇边门也被撞得吱吱作响,栅栏也开始剧烈晃动。
“我早该想到的——他们这样会把栅栏撞倒的!”
“要不我们警告他们一下?”
“呃,你就看着吧,他们一定会扔石子,然后打碎窗户的……”
“你觉得马路对面的马尔丘克一家能听见街上的吵闹声吗?”她朝马路对面的那栋楼点了下头。
“也许他们能听见,但是那又怎么样……又不是在他们的窗户底下吵……”
忽然,所有的一切都沉寂下来了,周围变得异常安静,时间仿佛静止了。这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以至于夫妻俩都觉得毛骨悚然——那个引起这场混乱的女孩喊了些什么。
“她刚刚说了什么?”
“我也没听清……”
很明显,女孩的话稳定了整个局面,因为打架的那两个男孩立刻停住了自己的拳头,转而望向了那个女孩。两个人的脸上都受了伤,他们的手臂垂落在身体一侧,拳头紧握,默不作声地紧盯着那个女孩,目光凶残;借着街头的灯光可以发现街道两侧的窗户之后有无数偷窥的恶毒目光。窗户边的妻子非常害怕,开始变得手足无措起来,似乎连牙齿都在打战,她紧咬着牙关,感觉血液都冲上了她的大脑。
她轻声问道:“接下来会怎么样……”同时胆怯地朝丈夫望去,丈夫也很害怕地一直用左手捂住自己的嘴巴,也许是担心自己会叫出来……
“你确定吗?”其中一个男孩追问道,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恐惧。
“对!我确定!我要打破你的脑袋!”一个女孩立即打断了他,声音里也充满了恐惧。“好呀,你个寄生虫,懂不懂……”另一个男孩喃喃地抱怨着,声音满是惶恐。“打爆她的脑袋,懂不懂……母狗。”
“我算是明白了,你们就是……”
“你在说什么呢……实际上……”女孩的女朋友开始使劲地摆手说道,“她其实是在开玩笑……”但是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她是在开玩笑吗?”
“很显然……”
“她是在开玩笑吗?”
“可我因为她……”
“好啦!兄弟们……难道这点玩笑你们还开不起吗?”“她是在开玩笑是吧?我问你——她是在开玩笑吗?”“你们这些乡巴佬,不要把这里当跳蚤市场好吗?”“我随时可以送你上西天,懂不懂?”“你懂了吗?”
“懂了,明明是她……”
“兄弟们,你们干吗呀?”
“我不会原谅这种玩笑的,把手给我拿开!管好你的手!”“别,兄弟们!否则我要叫人了!”“你给我闭嘴!”
看到这一幕,房间里的妻子尖叫了起来,不过声音像老鼠一样小,她突然紧紧地抓住百叶窗,以至于百叶窗都开始变形了。丈夫连忙制止:“你要把百叶窗扯断吗?”她这才回过神来松开了手,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就快要叫出来了,于是用牙紧紧地咬住了下嘴唇。
有个男孩使劲扯住了那个女孩的头发,将她甩向另一个男孩,这个男孩一拳将她打倒,女孩疼得跪在地上,将头缩进肩膀。她肩上披的白色夹克已经被扯破了,红色毛衣上的环扣就像伤口一般醒目。
“你们有神经病吗?”另一个在旁边的女孩大叫道。
“一群怪胎!”
“把你的手从我身上拿开!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说完他们开始继续殴打她,她因为痛苦而身子扭曲,跌倒在地上,但殴打并没有停止,女孩一边躲闪一边痛得喊出声来,他们开始轻一下重一下地踢她,时而停顿一下,看看她的反应。她被踢得开始往地势低的地方滚,于是屈膝护住了自己的肚子,双手抱住头,凄惨的叫喊声传到黑灯瞎火的窗户上,回声响彻整个街道。她痛苦地呻吟,但是围绕着她的“舞蹈”却仍旧在继续,这传统的舞蹈近乎一场祭祀,没有音乐,有的只是单调的拳打脚踢的声响,看起来似乎永远不会停歇。
窗台边的妻子用手捂住嘴轻声抱怨,她的丈夫也生气地使劲大喘气,路边的旧尖桩篱栅似乎也在哀叹。街上的路灯明晃晃地亮着,这样的夜晚令人不寒而栗。
他们等到被打的女孩蜷缩成一团才罢手,气呼呼地从她身边走开,其中一个人下意识地想把衬衫上的扣子扣上,但是实际上他的扣子本来就是扣好的,另一个人抬手擦了一把眉毛上的汗。
“我们走吧!兄弟们!”一个人朝他们说道,“已经打够了。”“但是我们……直接扔她一个人在这……这样不好吧?”第二个女孩问。
其余的人用隐晦的眼神默契地对视了一下。
“不用担心,她这点皮肉伤没什么大碍……”
“走吧……”
“下次她就知道……”
“她只是在开玩笑……”
“这是她的手提包。”那个女孩说道。
“扔给她吧。”
“好了,你又是谁?”说着转向刚刚站着说话的女孩,“让那女的自己清理一下。”
“那个神经病简直是降低我们的身份。”
“呵,你在……”
“你个蠢货,别动她……让她自生自灭……”
他们把那个女孩的女朋友拖走了,然后消失在夜色中。
“呼……”房间里的男人重重地叹了口气,“我们回床上睡觉吧?”
“等一下……可能他们把她打死了。”
“啊,你不要胡思乱想了,他们怎么会把她打死!”
“哦,对的,他们只是群殴了那个可怜的女孩……”
“唉,她确实很可怜,但是一般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我们需要重新装一个栅栏了。”
“这是肯定的了……我们还需要把电线拉得更长一些。”
“伏都克来了会把这些都弄好的。”
“我可以自己处理,不需要麻烦他。”
“别说废话了……看——她在动。”
躺在地上的女孩开始费力地用手肘撑着抬起上半身,中间停顿了一会儿,等头不晕了之后才慢慢地把手臂撑直。直起身后她看了看四周,房间里的夫妇看到,她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身上的裙子已经被撕得破破烂烂,两只长袜像老树皮似的悬挂在她的腿上。她开始爬,但几乎连往前爬几厘米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她要去哪儿?”
“你没看见吗?她是向我们爬过来的。”
“现在?!”
女孩爬到了边门旁边,用头用力地撞门,门被撞得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她疼得又开始呻吟了起来。房间里的妻子气呼呼地说道:
“我不是告诉过你晚上要把边门关好吗?”
“那你为什么不自己去关呢?”
“想想她为什么不往马尔丘克家爬呢?”
“很显然因为她离我们更近一些。”
女孩终于没力气再爬,直接趴在碎石子路上,右手垂在一旁的花坛里。
“啊!那是我种的鸢尾花啊!开得那么美!全被毁了!你怎么还像个木头一样杵在那儿?做点事行不行啊!”
“我要做点什么?”
“你看——她朝我们爬过来了。”
“你要去见她吗?难不成还想请她进屋?那我去煮点咖啡?”
“你在说什么呢?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看——马尔丘克家的百叶窗晃了一下。”
“我刚刚也在想……他们一定在看着……紧盯着这里发生的一切。”她咬牙切齿地说道。
“他们肯定一直都关着门。”
“所以让你关门为什么没关?”
女孩把压在身子下面的手臂微微伸展了一下,再次试着撑起身子。她不停摇头,想让自己清醒一些。终于,她眼睛里的世界变清楚了,她舔了舔那肿得发黑的嘴唇,盯着前方大约有一分钟,仿佛是在记忆她要前进的方向,然后低下头又开始匍匐前进。
“她在爬向我们的门。”
“她的脚就拖在我的鸢尾花丛中,为什么不能在路中间爬?她是故意的吗?”
女孩在匍匐爬行的时候,只有右半身是压在花坛里的,鸢尾花被她的右脚拖得一路都残破不堪。
“啊,他们的百叶窗又晃了一下。”丈夫指着对面说。
“就让他们看吧,反正我是不会开门的。”
“但是他们以后会在我们背后嚼舌根的。”
“不,他们不会的,因为我们有充分的理由反驳。”
“如果伏都克在这儿的话……他会给他们点颜色瞧瞧的。”
“一帮游手好闲的小混混。”
“是的。”
“看她多固执啊。”
此刻她头晕目眩,头顶仿佛有数千个铃铛在叮当作响:叮!咚!叮!头疼慢慢地蔓延到全身,这种疼痛压过了她身上其他所有的伤,她的身体就像被车碾压过一样撕心裂肺地疼,剧烈的疼痛感让她感到非常恶心,她想喝水……想喝很多水……只要向前爬一点,再爬一点,只要再一点点,她就可以看到台阶,看到台阶上的门,门的右侧就有一个门铃……爬过去,按响门铃……这家人就会救我,会给我……水……喝……
“不,我绝对不会开门的。”妻子坚定地说道。
“那我们现在可以去睡觉了,反正都已经看够了,还像个邮筒一样立在这里干吗?”
他摆了摆手,接着步履沉重地走进了浴室。妻子在窗边又站了一会儿,当门上的金属锁铿锵的一声锁上之后,她才回过神来。
“现在睡觉不知道能不能睡得着。”丈夫打着哈欠说道。
“吃颗药片吧。”妻子建议道。
“那你去给我倒杯水……唉——”他一边躺下一边开始抱怨。
外面的女孩仍旧在爬,她的手已经可以碰到第一级台阶了。她决定先休息一下,于是将头贴在第一级台阶上,当滚烫的脸颊触着冰冷的地面时,她感到了极大的愉悦。直到现在她才注意到了手肘上的手提包,她都不记得包里放了些什么……过了一会儿才终于想起来,便从包里拿出了一瓶香水,用手抓住香水瓶再用牙齿咬开瓶盖,接着再将瓶盖吐出来,洒了一些香水敷在脸上。她的脸灼热得令她叫出了声,身体就像被电击一样不停地痉挛,看上去痛苦得要疯了。所幸这种痛苦没有持续很久,疼痛感慢慢地减轻了,她也渐渐恢复了神智,香水瓶从她手中掉落,沿着街道滚了下去。
“这是什么?”妻子开始警惕起来。
“我怎么知道?”
“你觉得她能爬上台阶吗?”
“我觉得不能。”
“也许她可以爬上去,但是不可能站起来走上台阶的……”妻子说着便冷静了下来,转向丈夫说道,“而且她不可能够得到门铃的——那几乎不可能……对吧?”
“呃……”
“她够不到的……”
“而且……我们不能睡过头,我必须在九点之前去一趟儿童世界商店。”
“为什么?”
“我让一个女职员为我预留了一个木马,伏都克就要拿到他的小木马了。”
“为什么要预留?木马很畅销吗?”
“你不懂……算了睡吧……”
“呃……”几分钟之后妻子就进入了梦乡,嘴里还在嘟囔着,“她够不到的……”
台阶两边都有栏杆,女孩心想,也许攀扶着栏杆可以爬得上台阶。有多少级台阶呢?总共有五级台阶,但这并不重要。她的腿开始慢慢用力……一点点……再一点点……继续……继续……终于她把手臂挂到了栏杆上,站了起来,默默对自己微笑,至少她觉得自己是在笑。她还记得小时候她很喜欢用嘴对着栏杆上的金属球猛亲,但无论怎么亲,金属球一直都很冰冷。不幸的是,这里的栏杆没有金属球,只有她现在靠着的金属管,她把嘴靠过去,开心地舔了舔冰冷的金属管,刺激出了很多口水,还是冷的口水,就这样她暂时解决了她的饥渴感……此刻她感觉到似乎有很多小锤子在捶打她的头,疼痛从后颈开始如排山倒海般袭来,令她阵阵恶心,于是她趴在栏杆上大声呕吐。她的嘴里满是令人无法忍受的酸臭味。她又去舔金属管,直到嘴里开始有口水流出来。她想:不会是脑震荡吧?我感到恶心的话应该就是脑震荡了……她开始回忆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怎么做。“记住重要的一点,脑震荡的症状可能会在几分钟之内出现,也有可能会在几十个小时之后出现,如果在这个时段里病人没有任何不适……如果在头部受到重击后病人失去意识,呕吐,四肢开始痉挛……”——我只有手发抖了而已……只有手而已……——“如果病人不能正常回答问题……”——我能回答问题……我记得发生的一切……我能听到树叶沙沙的声音……问我问题……——“如果病人甩头……”——这不是我的症状……显然不是我的症状……“——病人应该安静地躺着等待救护车到来,救护人员不能给病人喝任何东西,或者强迫病人服用任何药物,否则病人可能会窒息而亡,救护人员应该将冰块或者其他冰冷的东西敷在病人的前额。”——我刚刚把头靠在手扶栏杆上了……只是以防万一……也许并不是脑震荡……不能喝水……那就……继续吧……但是现在她又感到恶心了,这种恶心感如此强烈,她终于坚持不住跌坐在了台阶上。她不得不再休息一会儿。
房间里熟睡的妻子梦到有水在耳边流动,突然惊醒了,窗外有流水的声音,同时她还听到了喘息呻吟声。她已经爬上楼梯了……那她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些什么?
“你听到了吗?……好吧,不可能听到……他睡得跟死猪一样沉。”
妻子用被子盖住脑袋,试着想一些开心的事情,希望能尽快入睡,但是那女孩被殴打的脸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这时的她特别痛恨自己对安眠药过敏,她一边咒骂一边开始想伏都克。
她会到门口的……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也许已经快坚持不住了……所幸的是她还记得她不能喝水,之前她还计划到了门口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问这家人要水喝……她又试图站起来,站起来是如此费力,当她的胸口终于挂上了栏杆扶手,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她的眼前似乎有无数颗星星在转动,根本分辨不出其他事物,脖颈也越发地疼起来……只要我能坚持住……不倒下……她休息了一分钟后走了一步,接着又走了一步。现在是第二步。她又走了第三步,于是对自己满意地笑了一下……我简直太聪明了,所有的痛苦马上就要结束了……是谁住在那儿呢?突然她开始害怕起来……也许没人在家?如果有人在家,一定会听到外面的打架声……外面这么大的喧闹声怎么可能不被吵醒呢?他们真的不在家吗?……哦,我太蠢了……他们可能只是睡在这栋楼的另外一侧,所以没有听到喧闹声,当然了,一定是这样。但是这些窗户肯定是卧室或厨房的窗户……谁家的厨房装这种百叶窗呢……所以一定是卧室……走了一步,再一步……第三步,我现在要把他们全部叫醒……可怜的人们……他们有电话吗?
妻子在床上翻来覆去,她的思绪一直不停地回到自家的院子里。院子里很安静,那个女孩在院子里干吗呢?
妻子从床上起身,径直走向窗户,推开了百叶窗,窗户的右边有一条走廊,从卧室里可以看到外面的台阶和门。
女孩紧紧地抓住栏杆,试图站起来,竭力地往上爬。
第四步……只要再往前一点……就休息一下……
好吧,继续吧,我现在要做些什么?她真的会来按门铃吗?陌生人家的门铃!还是大半夜!如果真来按门铃的话,我就得给她上一课……在我们那个年代……然后我要说些什么呢……也许我还是应该主动出去?然后呢?我应该拿她怎么办?安慰她?不能让她进房子——因为她会偷我们的东西……她以后会带一些地痞流氓来这里晃荡的,一想到这些……算了,就看看她吧……她一直在爬啊爬……她怎么想的?难不成她觉得我们会张开双手欢迎她吗?小婊子……以后千万不要跟其他人一起来这附近了……
第……第五……步……终于……
她的脑袋里都是嗡嗡声……
丈夫吃了药片就睡着了,妻子甩了甩头……丈夫睡之前不同意把门铃关掉——所以现在门铃很可能就要响起来了。她从窗户边走开,还抱着一丝门铃线路断掉的希望,但是突然门铃声响了起来,她吓得跪在了地上,脸像发烧一样变得通红,就像在屋里偷窃的贼被当场捉住一样……
“又是谁啊?!吵死了!”丈夫被吵醒了。
房间里丈夫的这声怒吼使妻子清醒了一些,她镇静了一下,甩开内心莫名的恐惧,她爬上窗子,愤怒地扯住百叶窗。
“这丧门星……她把头一直靠在门铃上!你见过这种人吗?吵死了!停!你听见没?不要再按了!”她一边尖叫,一边敲打着窗玻璃。
女孩这才抬起头,一切回归平静。
“天哪!这一晚过得简直太糟心了!”丈夫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有人在家……太好了……他们听到我按门铃了……他们马上就会来开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