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序
在欧美人士眼中,大名鼎鼎的尤里·维尼楚克可谓乌克兰文坛的传奇人物:他出生于乌克兰文化艺术中心斯坦尼斯拉夫城——此一外省城市一度汇聚了尤里·安德鲁克维奇(YuriAndrukhovych)、尤里·伊兹德里克(Yuri Izdryk)、塔拉斯·普罗科哈斯科(Taras Prokhasko)以及维尼楚克本人等一批中青年作家——乌克兰文学批评家由此将其命名为“斯坦尼斯拉夫现象”。维尼楚克的父亲是一名医生,二战期间参加了反斯大林及反纳粹的游击队,他的舅舅尤里·萨皮哈1941年被苏联秘密警察(契卡)杀害,尤里之名便是为纪念他死去的舅舅。20世纪70年代初,尚在大学求学期间,维尼楚克便开始地下文学创作。1973年,维尼楚克从斯坦尼斯拉夫教育学院毕业,在此期间,他参与的学生刊物及地下出版物已小有名气,甚至引起了警方的注意。1974年,克格勃强行搜查他的住所,所幸并未发现任何苏联当局认定的违禁之物,他由此逃过一劫。为逃避随时降临的拘捕,他决定搬迁到邻近大城市利沃夫。在那里,他在几个朋友的公寓之间流窜,以躲避无所不在的克格勃耳目。
流亡期间,因为长得像巴尔干人,乌克兰语又讲得怪腔怪调,维尼楚克便自称是来自南斯拉夫的学者,由此不仅能继续他的文学创作,还能时常抛头露面做演讲,很长一段时间居然没有被人识破。当然,早已被当局列入黑名单的维尼楚克长期未能获准公开发表作品,直到20世纪80年代才解禁。而在此之前,他只能用假名或冒用已故作家之名,以便于领取稿酬——不知是出于谋生需要还是有意为之,他将这一积习保留至今。维尼楚克时常自夸的一点便是:在此期间,迫于生计,他谎称其诗作乃是由古老的凯尔特语“翻译”而来,由此骗过了审查官。后来更是变本加厉,“翻译”了若干“阿卡努米亚”史诗和抒情诗——当然,该国在地球上从来也不曾存在。
维尼楚克跟当局的紧张关系源于20世纪80年代中期他在朋友寓所内举办的小型作品朗诵会,内容大多是关于一个神秘国度阿卡努米亚的讽喻诗和一些短篇故事。在这个国家,每一条街道,每一片土地,都布满恶臭——当然,维尼楚克解释说,任何将阿卡努米亚视为苏维埃联盟或苏维埃乌克兰的联想纯粹是巧合。警察受命及时阻止了这一“非法”集会,而维尼楚克从此也和以当地总检察长为首的司法机构结下了梁子(后者曾以诽谤罪向高等法院起诉维尼楚克侵犯了他的名誉权,作家被迫公开道歉,声明总检察长不是一个“私生子”)。此后二十余年间,他的文学作品不断以各种罪名被起诉,而每次判决又无一例外地以他的败诉而告终——作品被判销毁,作家被科以巨额罚款——而更为滑稽的是,据维尼楚克本人宣称,每次庭审宣判以后数日内,他所接受的社会捐赠,都刚好可以抵销罚没的金额。在他看来,这桩“不赔不赚”的文学冒险事业很有必要继续下去,因为它让当局感到相当没有面子。
维尼楚克最为津津乐道的是他在情色文学领域的成就。被冠以“低俗小说”恶名的《黑夜少女》出版以后引起轰动,几乎可以说是一夜成名,但同时他本人亦领教了成名之艰辛——以“妇女之友”为代表的社会正统人士和保守势力白天在他的寓所周围集会,声讨这个“伤风败俗、诲淫诲盗的色情狂”;而到了夜晚,年轻的拥趸者们又会在此集结,以示声援——至于“妇女之友”们,此时大多已赶着回家收听或收看由小说《黑夜少女》改编而成的广播剧和连续剧。
维尼楚克自认为他成就最大的情色小说非《后宫纪事》莫属。该书以自传形式讲述了奥斯曼帝国号称“东方最伟大的皇后”——罗克索拉纳的爱情传奇。作者自称在历史档案馆无意中发现失散数百年的皇后手稿,经过考证,证明皇后具有高贵的乌克兰血统,只是由于战乱才被沙里曼苏丹掳掠到土耳其。作者言之凿凿,读者也拿它当历史小说,再加上活色生香的异国情调,维尼楚克竟由此一跃成为当时乌克兰头号畅销作家。
在戈尔巴乔夫新思维和乌克兰独立革命形势的影响下,维尼楚克由“地下”作家变为新乌克兰文学杰出代表。此后,他开始在乌克兰刊物上公开发表文章和译作。由于犀利的言辞和辛辣的嘲讽,他在俄苏话语权处于垄断地位的苏联(乌克兰)文学界树敌太多,几乎每部小说都会惹出麻烦。
1987年,他转向舞台剧创作,指导成立了歌舞剧表演团队“莫愁”,并一炮走红。1989年,美加之旅结束后,他决定离开剧团,专心于文学创作。他的儿童文学作品往往一经推出便销售一空。与此同时,他还出版了一部诗集《反思》和两部19世纪乌克兰奇幻故事选集,同样广受追捧。20世纪90年代大部分时间里,他担任反主流的报纸《招贴报》和《后招贴报》的专栏作家和评论员,招致苏维埃新法西斯和新民粹主义两大阵营的攻讦。1996年,他出任《招贴报》主编并任职至今。
维尼楚克目前居住在利沃夫城郊结合部的维尼克村,似乎有意无意地与乌克兰文学界保持距离。20世纪90年代维尼楚克最著名的小说是反乌托邦式的短篇《齐策岛》。作家在这部小说中提出“反粪污化”的概念,其象征性隐喻无需解释,即允许热忱的乌克兰改革者以荒岛为试验场进行社会改造(作者对此不无讥讽);故事荒诞不经,但同时又深植于苏维埃及后苏维埃的社会文化语境。他在世纪之交这一时期的另一大成就是小说系列“利沃夫三部曲”——《利沃夫传奇》《利沃夫酒馆》《利沃夫咖啡馆之谜》。此外,还有以女主角命名的小说《玛尔瓦·兰达》和故事集《冰冻时光之窗》。同时,他在国际奖项中也屡有斩获,如小说《秋园春趣》荣膺当年BBC年度图书奖。
故事集《冰冻时光之窗》的编选者、宾夕法尼亚大学著名乌克兰小说评论家及翻译家内丹(Michael M.Naydan)教授认为,这一短篇故事集堪称维尼楚克作品的荟萃,可以全面展示作家创作的不同维度及其卓越才能。他根据主题和叙述手法,将维尼楚克全部作品分为五类。抒情短篇如《祖母的刺绣》和哲理小说《冰冻时光之窗》构思精妙,既充满诗意描画,又不乏崇高之美——照评论家的说法,作者是以悲喜交加的魔幻现实主义笔触刻画出了乌克兰历史的悲剧性及乌克兰人民的生存状态。作为擅长人性分析的病理学家,维尼楚克在《那年飘香的苜蓿草》和《门铃》等小说中,以冷峻的笔调,深入人性的至冥至暗处,挖掘其狰狞之一面——由此营造出另一个世界,既可视为对当下的讽刺,亦可视为当下的参照。借用什克洛夫斯基“陌生化”理论,作者通过视角的转变创造出另一个现实,一个令读者感到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维尼楚克即为这一文学批评术语提供了绝佳的范例,在《豌豆汤》《基里姆花床》《规矩至上》等小说中有完美体现。通过以上小说,维尼楚克似乎在暗示:理想主义只能是天外来客强加于人类的某种怪胎,像《蜗牛纪》中的蜗牛,它通过控制思想进而达到征服人类。作者另一部讽刺代表作《欢迎来鼠镇》是关于动物族群肆虐以致最终控制整个人类的怪诞故事,同时也是对极权专制的影射。
维尼楚克是卓有建树的小说家,更是创作方面的多面手。他的叙事手段像变色龙,似乎能适应题材的各种变化。虽然成名日久,他至今仍是乌克兰最政治不正确的作家,时有惊人之论。他创造出一种情结,而后又亲手将它巧妙地拆解(令读者如释重负)。
由于主题及叙事的多样性,尽管不同读者的兴奋点各不相同,维尼楚克短篇故事无不引人入胜。当然,对西方读者而言,维尼楚克小说借助于不偏不倚却又入木三分的讽喻,刻画出一个与客观现实截然不同的奇幻世界(此类作品的出版仅在“后苏维埃”时代的乌克兰才有可能),或许这一点最令他们心驰神往。魔幻故事《脉动灯标》是一个凄婉而哀伤的故事,讲述了外星人与地球公民接触过程中所遭遇到的误解、冷落和暴力。《麦克斯与我》的故事则更加发人深省:它描摹了一个神经错乱、凶狠残暴的资产阶级家庭,为快速致富而无所不为,这种资本主义式的贪婪与冲动(在“后苏维埃”时代的乌克兰尤为典型)所造成的恶果是——正如作品中这个新贵企业家家族所展示的——贪得无厌以至于彻底丧失人性。整部小说堪称对1979年前后乌克兰社会生活的绝妙讽刺。
跟他的乡贤果戈理一样,维尼楚克也是当代乌克兰一流的黑色幽默和怪诞派大师。20世纪70年代和80年代的照片显示二人连外貌也惊人地相似。当然,这也纯粹是巧合。《欢迎来鼠镇》故事中神秘的拉特伯格小镇也可视为对老旧的苏维埃生活模式的一种隐喻。他的低俗小说能大行其道,本身也表明独立后的乌克兰文学界突破了之前的各种禁忌,获得了某种创作自由。小说《玛尔瓦·兰达》游走于禁忌与黑色幽默的边缘,他毫无顾忌地刻画了一个恋童癖的形象,却又能凭借高超的写作技巧将读者带入奇妙的梦幻世界。维尼楚克以厚颜无耻的男性视角对女性的描画极富创意,在小说《秋园春趣》以及自传体的《梨煎饼》等小说中都有所体现。
众所周知,在乌克兰文学长廊里,讽刺与幽默的笑声从未断绝。从果戈理、布尔加科夫、伊萨克·巴别尔到当代著名作家安德烈·库尔科夫……这里是托尔斯泰名著《复活》的历史舞台;这里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作者奥斯特洛夫斯基成长的地方;这里也是女诗人安娜·阿赫玛托娃的出生地;正是在这里,犹太作家伊萨克·巴别尔写下了蜚声世界的《红色骑兵军》。即使在最为灰暗的年月里,乌克兰诙谐写作的传统从未间断,无论是历史的变迁,还是时局的动荡,没有什么能够阻挡这喜剧的力量。作为这一文学传统的继承者,维尼楚克坚持认为这种幽默喜剧的背后有种更为深沉的力量,换而言之,源自苦难的人生,也能滋生出诗意来。从这个意义上说,维尼楚克的所有小说都可以当成一个喜剧来读。这随处可见的怪诞意象,这闪耀在笑容背后的泪光,这穿透表象抵达本质的微妙的魅力,可以直接抵达人的心灵——从这个角度看,作家维尼楚克思想的深刻与复杂性又远非“黑色幽默”或“荒诞派”这样的称谓所能概括——正如曾经为果戈理作传的纳博科夫所说:当某个人告诉我,果戈理是一个“幽默作家”时,我立即明白,那个人对文学一知半解。
斯坦尼斯拉夫是位于乌克兰西南部的一座小城,历史悠久,文教兴盛。自1662年建城,历经哈布斯堡王朝一百多年统治,长期以来一直被视为乌克兰文化艺术之渊薮。1962年苏维埃政权强令其更名,俄苏文学由此占据统治地位,乌克兰传统文学文化受到打压,只能转入地下状态。直到20世纪90年代初苏联解体,以传统东欧文化为特色、以西方后现代艺术为形式,试图以之对抗并消解正统苏俄文化影响的文学思潮在该地逐渐兴起,尤里·安德鲁克维奇是当之无愧的领军人物——其名篇如《观察任务》在欧美文学界广受赞誉。正如文化批评家叶什基列夫(Volodymyr Yeshkilief)所说,“(当地)受过良好教育的青年艺术家,由此获得了自由表达的机会”。他认为“斯坦尼斯拉夫现象”这一术语是在乌克兰现实情境与西方后现代语境相结合的历史条件下“应运而生的”,也可以说是当时现实条件下的必然产物。随着这一思潮的影响日渐扩大,甚至有外地作家慕名而来,宣布自己加入这一阵营,如著名作家、诗人佩特罗山娅(Halyna Petrosanyak)便将斯坦尼斯拉夫及其乌克兰语域视为“东西方多元文化交汇的前沿”,并特别强调该阵营与西方后现代派在精神气质上的契合。此外,如出生于乌克兰而生活在德国的著名作家德锐什(Ljubko Deresh)——此人17岁即成名,被誉为“乌克兰文学神童”——等人在国外的文学成就也为“斯坦尼斯拉夫现象”赢得了国际性声誉。俄苏时代由政治高压而取得的文学话语权及其带来的影响至此亦消弭于无形,仿佛根本不曾存在过似的。
维尼楚克是不屈不挠的偶像破坏者和讽刺作家,跟古希腊作家诗人阿奇洛克斯颇为相似。他以笔为刀剑,对苏维埃偶像崇拜和极权政治发起猛烈攻击,无论是政治方面的停滞还是民族性方面的倒退,都在他鞭挞的范围。巧妙的讽刺以及苦涩的冷嘲渗透在他几乎所有作品之中——以上列举的小说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代表了乌克兰文学创作重获自由以来的第一代作家的最高水准。笔者也希望通过目前正在进行的中文翻译,能够将作家的多声部叙事手段呈现出来,从而引领读者一窥维尼楚克以当下社会现实为基础、凭借文学想象创造出的奇幻世界。
本书翻译过程中得到宾夕法尼亚大学迈克尔·M.内丹教授和哥伦比亚大学斯拉夫语系马克·安德烈茨科博士(Mark Andryczyk)的帮助。并承蒙尤里·维尼楚克本人惠赐2013年我在哥大访学时与他的合影。本书的相关研究成果先后刊载于《世界文学》《外国文学动态研究》《翻译论坛》《文艺报》等报刊,匡咏梅、傅燕晖、周领顺、王杨诸位责编付出了大量辛勤劳动。东方出版社编辑黄珊珊和葛畅从申报立项到后期校阅也花费了若干时间和精力。我的好友——苏州大学文学院朱建刚和社科院外文所万海松两位专家在人名、地名等专有名词翻译方面提供了不少意见和建议。我指导的研究生戴幼珍、许斌、曹璐、谢怡、文逸闻等在初稿收集资料、查找文献方面也贡献良多,在此一并致谢。
最后,还要感谢我的家人,感谢他们一如既往地理解和支持,保证这一项目如期完成。
由于时间紧促,疏漏之处在所难免,恳请多方专家学者不吝指正。
杨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