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王僚九年,即公元前518年,吴国边邑的女子与楚国边邑卑梁氏的少女因为争采桑叶,扯着头发打了起来。于是楚平王兴兵入吴,灭掉了吴国的边邑;吴王僚马上派公子光(就是后来的吴王阖闾)以牙还牙,攻破了楚国的居巢和钟离两座城池。

楚平王悍然出动大军,当然不是真的要替采桑女出头。使君为了秦罗敷神魂颠倒那是艺术创作,当不得真。孟子说,“春秋无义战”(《孟子·尽心下》),理由是儒家认为“礼乐征伐自天子出”,战争和礼乐一样,都是周天子的特权,诸侯们兴师动众相互攻伐,不管你有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都不能称之为“义”。儒家感叹春秋时代“礼崩乐坏”,主要原因就是认为诸侯相互征战破坏了分邦建国制度、扰乱了社会秩序。

春秋争霸尽管打着“尊王攘夷”的旗号,但基本无关“道义”,大家都是为“利”。吴国和楚国都将丝织业作为支柱产业,几棵桑树的背后是资源和生存空间,至于“冲冠一怒为红颜”,向来都是借口。

在大家都靠拳头说话的年代,可以想见“兵法”作为一门“专业技术”,比丝织、制陶、冶炼更需要提高和进步,更需要理论指导与实践验证。

公元前512年(吴王阖闾三年),“采桑之战”后六年,楚平王的死对头伍子胥“七荐孙子”,孙武带着自己所著的兵法入见吴王,随即参与了吴楚之间的争霸之战。

那一年孙武33岁。九年前,他的祖父齐国贵族陈书(即田书,此说有争议)因为伐莒有功,刚被齐景公赐姓孙,彼时孙武24岁,《孙子兵法》大约已经成形。

又六年后,公元前506年,伍子胥与孙武这一对完美搭档攻入楚都郢城,创造了攻陷大国都城的先例。楚昭王出逃,伍子胥将楚平王掘墓鞭尸。如果不是伍子胥的好朋友申包胥在秦庭痛哭了七天七夜,哭来了援兵,楚国很有可能就此灭亡。

楚国被打得没了脾气,吴国掉过头和越国争霸。但是吴王夫差被越王勾践的高超演技忽悠了一把,不仅忘记了杀父之仇,还杀掉了伍子胥,很可能顺便也杀掉了孙子(一说退隐)。

自公元前512年至公元前484年,孙子与伍子胥在春秋争霸的舞台上纵横了28年。其间既有五战五胜、十几天内攻入郢城的辉煌,也有被救楚秦军击破、为越国所败导致阖闾伤重不治的败绩。

这样的战绩,与吴起、白起、李牧、乐毅、王翦等人相比,似乎并不十分出色。孙子之所以成为“百世兵家之师”,在于他率先对战争这一人类社会的特殊进化形态进行了概括与总结,提出了基于哲学思辨的理论纲要,并且指导了几千年的战争实践。《孙子兵法》早已跳出“专业技术”的范畴,其中贯穿的唯物与辩证哲学思辨,完全可以与儒、道鼎足而三,分庭抗礼。也正因如此,许多人拿它来指导“商战”甚至“处世”。

当然,《孙子兵法》毕竟还是兵法,其哲学思想还是通过“战争”这种特殊的社会和历史现象来体现的。

一、孙子的战争观

首先是孙子对于战争的劫难和后果有着清醒的认识。《孙子兵法》开篇:“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要小看这几句话,这不是口头上的道德和良心,而是发自内心的清醒。孙子的所有论述,都立足于这一认识之上,并且直接决定了他的“慎战”思想。

其次是孙子毫不讳言战争的本质:“军争为利”。不管是不是“春秋无义战”,孙子还是坚持“道(义)”是决定胜负的首要因素,但他所谓的“道”或者说“义”是相对的,特指“君主”的“道义”,也就是君主在治国与御民方面是否存在着相对的“先进性”。至于战争的本质还是“利”字当头,发动战争、组织战役都要有清楚而切实的“利益”目标,否则决不妄动——同样要“慎战”。

再者,孙子强调战争有其固有的规律。孙子强调战争的规律,不仅是因为清醒地认识到决定战争胜负的因素是客观的,敌我双方都跳不出规律的制约;更是试图让君主明白,规律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希望君主尊重将帅的专业素养,摒弃人为的干预和干扰,放手让将帅按照战争规律组织作战。为此孙子不惜在“吴宫教战”中出了狠招,也确实取得了相当大的独立性和自主权。可惜,“专技人才”与君主之间的“雇佣关系”,最终还是让孙子的结局成谜,而他的搭档伍子胥,则因此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人物。

伟大如孙子,都无法从这个顽固地扎根于“所有制”和文化传承的怪圈中突围,可见中国的家族企业要进化成以职业经理人为标志的现代企业,是何等艰难。

二、孙子的胜负观

最突出的论断当然是“胜负因素的客观性”,也就是为人熟知的“五校之计”,“道、天、地、将、法”缺一不可,所以还得“慎战”。五者之中又以“道义”最为重要,“道义”要素生发开来,就是“内政决定论”。

这些都是公认的论断。我想说的是孙子对“胜利”的独特要求:

(1)绝对的胜利。“军争为危”,战争是很危险的,充满着数不清的变数与偶然,所以真正的胜利是“胜于易胜”,在充足的准备和条件的支撑之下,以绝对的优势轻而易举地取得胜利,甚至轻易到让人很不以为然。孙子绝不主张刀口舐血式的偶然与侥幸。

(2)完整的胜利。“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击破敌军当然也是胜利,但不是完美的胜利。孙子眼中的完美胜利,不但是绝对的、完全的胜利,更是完整的胜利,是“利益”最大化的胜利。将对手打得落花流水并不难,难的是如何将他完整地一口吞下。

(3)利己的胜利。不是所有的胜利都能带来实惠,很多时候是杀敌一千、自伤八百,这样的胜利撑不了多久,迟早会给自己带来灾难。因此孙子非常清醒地提出了“胜敌而益强”的目标:战胜敌人不是根本,自己变得更强大才是最重要的,不要动不动就拼个“你死我活”。本着这一指导思想,孙子追求的是“速胜”,“兵贵胜,不贵久”。战争拼的是消耗,拼的是财力与物力,需要强大的经济基础来支撑,再庞大的帝国也经不起持久战,尤其是劳师远征的一方,一不小心就陷入泥潭无法抽身。为了强调“速胜”,孙子甚至定下了“役不再籍,粮不三载”的原则。

持续而坚定地在春秋战国时代生存下来很不容易。

三、孙子的谋略观

一直以来,我们都不知不觉地将“兵法”等同于“谋略”,甚至等同于“阴谋”,这是一个误区。孙子确实说过“兵者,诡道也”,并且主张“上兵伐谋”,主张“不战而屈人之兵”,但孙子同样很明确地提出,“谋略”要服从战争规律。最讲究“谋略”的《三十六计》也继承了孙子这一思想,一开始就说“数(规律)中有术(技巧),术中有数”。孙子虽然也主张“诡道”与“机变”,但同样强调“诡道”不能脱离现实,不是异想天开。至于“机变”,更多的只是发挥优势的手段,建立在优势基础之上的机变,才有成效。

《孙子兵法》并没有教我们怎样“机变”,最直观的证据是《九变篇》的篇幅最短,少到不能再少。因为孙子认为“机变”最可贵的是独创性,人家用过了,就无法再复制,即所谓的“战胜不复”。所以,“机变”没有定式,靠的是智商和悟性,教不了。

孙子眼中的“谋略”,是对规律的正确把握,“机变”就是跳出定式之外的创新。

四、孙子的战术观

简而言之,就是“奇正”相成;再简而言之,就是“正道”与“诡道”相结合、正向思维与逆向思维相结合。

所谓的“正道”,即基于战争的规律,用正向思维解决问题;“诡道”,也就是“机巧”,需要逆向思维,当然也以尊重客观规律为前提。“争地攻其后”“围地堵缺”,这些出奇制胜的招数基本都属于逆向思维。所谓“奇正相成”,需以“正道”为基础,辅之以“奇巧”,两者不可或缺。如何正确处理这两者之间的关系,有一个不大看得懂却又很生动的表述叫“践墨随敌”:像沿着墨斗线锯木头一样,严格地按照规律的要求出“正招”,再根据敌情实际出“奇招”。

孙子突出了火攻与“谍战(用间)”这两种能收到奇效的战术。冷兵器时代,火攻的杀伤力不可小觑,但烈火所过之处,一片焦土;生灵涂炭的同时,也不符合孙子的“完胜”思想。所以虽然用了专门的章节来论述,却强调要慎用火攻。

至于“谍战”,孙子的要求很简单,那就是:舍得花钱。不可否认,先秦诸子都是清醒的现实主义者,且对“人性”有着十分真切的认识。

五、孙子的外交观

所谓外交,其实就是与人打交道,所以还是要以“人性”为基点。“不知诸侯之谋者,不能预交”,先得弄清楚他在想什么、他要的是什么,然后“屈诸侯以害,役诸侯以业,趋诸侯以利”。所谓的“利害”,就是利用人性趋利避害的特点,本质上还是“利”。外交斡旋中的“机变”,同样是利字当头。

六、孙子的勇气观

“夫战,勇气也。”冷兵器时代,贴身肉搏、直面刀枪,是为“狭路相逢勇者胜”。“以佚待劳”“彼竭我盈”是最直接有效的操作原则,这是“正道”,做得最好的是曹刿。但勇气不会凭空产生,需要激励,置士卒于死地,激发其拼死以求生,这就是“奇招”,项羽和韩信都有十分成功的案例。

发挥勇气的基础同样是“人情之理”,也就是“人性”;将帅需要根据士卒的心理特征,牢固地掌控舆论和军心。将帅领导士卒,要做到“爱而能令”,“令之以文,齐之以武”,赏罚分明,恩威并用,士卒方能紧密地团结在将帅周围,不至于成为一盘散沙,捏不成团。

七、孙子的功名观

为将者“了却君王天下事”的目的无非是“赢得生前身后名”,孙子对待功名的态度,可能更符合“专业技术人才”的身份:对上“利合于主”,不对君主“个人”负责,只对君主的“利益”负责;对下“唯人是保”,要对士卒的生命负责,在此基础之上,“进不求名,退不避罪”。简单地说,就是我所做的一切,都以“专业技术”为依据,不管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都保持“技术上的独立”,其实也就是人格上的独立。

2500年后,北洋时期,蒋百里先生作《孙子浅说》;1938年8月,强敌虎视之际,蒋先生在《大公报》上连载《日本人:一个外国人的研究》,预言日本必败。蒋先生对日战略的指导方针“胜也罢,败也罢,就是不同他讲和”即来源于其对《孙子兵法》的真知灼见。历代注解《孙子兵法》的不乏曹操、杜牧这样的大家,但最为我们熟知的还是《孙子浅说》,因为学以致用乃是治学的终极要意所在。

谨以此书向蒋先生致敬。

2017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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