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到这里,我觉得要说明一下:以上叙述难免留下一种印象,左懋第过于硁执气节,一味刚直不屈,或致使团殊少回旋余地。不是的,左懋第汇报时专门谈到,“□语虽多,臣等应之,不肯过激,以伤酬好之意。然断不肯以一语屈抑以辱天朝之体。”左懋第没有把北京作为个人爱国表演的舞台,他来此是为了严格执行朝廷的求和意图,努力替国家达到目的,只有当事关国体时才不肯退让。同时,我们也看得十分明白,从头到尾满清对和谈毫无诚意,他们已经打定主意挥师南下,夺取整个中国;他们只想看到明朝使臣屈服、屈从,对别的皆无兴趣。

就此而言,不论左懋第怎样努力,以及在一个又一个回合中怎样获得似乎扬眉吐气的胜利,也注定是失败者。在《奉使不屈疏》里,我不断读到一个字眼:折之——“臣折之”、“臣怒折之”……他在北京的每一天,不断地重复做着这同一件事。表面看,他干得非常漂亮:四夷馆改鸿胪寺了,斥退礼部、逼出刚林了,连满清鸡肠小肚所吝啬的三把坐椅也乖乖送到跟前……然而,把目光投向两国间的大势,突然会觉得这些奋力抗争、来之不易的胜利,那样微不足道。

最后,使团肩负的真正使命,一个也没完成。根本没有进行任何谈判,祭奠先帝的要求被断然拒绝,就连御书最终似乎也没有递交成功。满清只做了一件事:派人把使团所带银十万两、金一千两、缎绢十万疋,全部索讨、取走,包括本应由吴三桂亲自领取的那部分赏赐,也强行要去。南京来使终于意识到,他们原以为会与某个邻国打交道,对方却只打算以强盗面目出现。

但是,使命全部落空,责任丝毫不在使团。他们在力所能及范围内,不光做了所有能做的事,事实上恐怕还超出了他们真实的能力。这时候,我们应该把话说回来。鸿胪寺、刚林、那三把坐椅,虽然微不足道、无关痛痒,但对于1644年弱不禁风的弘光政权,已是不可思议的瞬间辉煌。除了这点成就,我甚至想不起来它还有别的更风光的时刻。

十月十五日,清廷内院、户部等官前来强取财帛。之后,使团在北京已纯属多余。多尔衮召集内院诸人,询问如何打发明使:

过此数日,(杳)无消息,令人密探,闻(夷)摄政王问内院诸人:“南来使臣,如何处他?”十王子曰:“杀了他罢!”(夷)摄政摇手。冯铨曰:“剃了他发,拘留在此!”(夷)摄政不答。洪承畴曰:“两国相争,不斩来使,难为他们,下次无人敢来了!”(夷)摄政曰:“老洪言是!”遂有放回之意矣。

应该说,洪承畴人品不错,多尔衮也算是满人中有胸襟的。

十月二十六日,忽有满清某官至鸿胪寺,通知“明日可行矣”。俄顷,刚林带着十几名官员蜂拥而至。勿以为他是来送行的。“你们明早即行!我已遣兵押送至济宁,就去知你江南,我要发兵南来!”明使重申“为讲好而来”,刚林完全不耐烦:“来讲!河上可讲,江上可讲,随地可讲!”再明显不过了,刚林兜里只揣着两个字:战争。这是明朝使团在北京二十余天唯一和最后的收获。

翌日一早,两名清朝军官领兵三百,到鸿胪寺,立促出京;正如刚林所说,采取押送方式,沿途“不许一人前后,一人近语”,形如囚徒。十一月初一,过天津。初四,抵沧州——至此,尚无异常。

刚刚离开沧州,风云突起。《奉使不屈疏》讲述其经历:

十一月初四日,行次沧州之南,忽有□丁追至,云后面有官来讲话,不令前行。而□兵遂结营截南路矣。午后,前通使(即左懋第以为姓常而陈洪范称作“刚林之弟”者)同数□官至寓云:行得慢了,后边兵至矣。乃云令镇臣陈洪范前行,而谓臣等文官不便鞍马,在兵后行。时三臣俱在职寓。臣等应之曰,你们兵阻不肯令行,既要速,同行未尝不速。□官不应。

“刚林之弟”带来命令:陈洪范一人先行。理由相当粗糙,完全不成样子——盖因不屑于有何理由——左、马是文官,不便鞍马,走得太慢。对此,左懋第当即指出:慢,是因押送清兵不让快行。“刚林之弟”理都不理,只是催促陈洪范抓紧上路。当左懋第等再次交涉,最初所谓其余人“在兵后行”的说法已变,变成不准南归、羁回沧州;也就是说,除陈洪范外,使团被扣押了。

一切,因为陈洪范叛变。

满清针对陈洪范的劝降工作,早在出使以前即已提出。六月初八,前明降将唐虞时进言:“原任镇臣陈洪范可以招抚。”六月二十六日,唐虞时的建议被付诸行动,“摄政和硕睿亲王以书招故明总兵陈洪范。”不过,这并不具有什么特殊含义,比如,陈洪范比别人更加适合招降,或陈洪范已经显现对明朝不忠之类。就在唐虞时提出招降陈洪范同一页,《世祖实录》记载了另一位降清将领吴惟华的进言:“故明督理漕运总兵官、抚宁侯朱国弼见在淮扬,宜遣其部将张国光谕令来归。摄政和硕睿亲王从其言,以书招谕之。”就连史可法也是招降的对象,多尔衮写给他的那封著名信件,有句:“至于南州诸君子,翩然来仪,则尔公尔侯,列爵分土,有平西王典例在,惟执事图之。”就是以高官厚禄和吴三桂之例劝降。进占北京后,招降纳叛是满清一大工作重点,而已经降清的前明文武官员,也纷纷迎合,自告奋勇,希以此建功。所以,唐虞时在建议招抚陈洪范后,紧接着请求清廷委派他专任此事,“乞即用为招抚总兵”,并说出理由,他的儿子唐起龙是陈洪范女婿,且曾在史可法标下为参将,“彼中将领多所亲识。乞令其赍谕往招,则近悦远来,一统之功可成矣。”

陈洪范究竟什么时候叛变的?很幸运,我在《世祖实录》里发现了很具体的记载:

顺治元年甲申十一月乙酉朔……伪弘光使臣陈洪范南还,于途次具密启请留同行左懋第、马绍愉,自愿率兵归顺并招徕南中诸将。摄政王令学士詹霸等往谕,勉其加意筹画,成功之日以世爵酬谢之。遂留懋第、绍愉。

十一月乙酉,即十一月初一。质之陈洪范《北使纪略》,有记:

初一日,至天津,遇后运缎绢,有夷差户部主事一员押之而北。

两相参较,我们可以清楚地确定,陈洪范叛变时间是十一月初一,地点是天津,投降信是托那位押运缎绢的满清户部主事带往北京。另外,我们顺带还搞清一点,被左懋第误为“常姓通事”、陈洪范误为“刚林之弟”者,其实是内院学士詹霸,我们曾在顺治皇帝郊祭大典中见他露过面:“学士詹霸于案上捧宝投刚林”——他应是刚林的副手。或因满人发音口齿含糊,“詹”字被误听为“常”、“车”。

和谈不果,使团返回途中,于沧州被扣,陈洪范独被放还。之后,他写了《北使纪略》来掩盖其已通敌的秘密,但于使团经历的大略情节,还是具有独家的史料价值。

苏武墓所在地,如今俨然就是武功;韩城的那一座,默默无闻。但对左懋第来说,韩城苏武墓很真实,是他的精神支柱。

陈洪范《北使纪略》

陕西武功苏武墓

追溯陈洪范叛变历程,笔者认为其心迹萌动当在北京期间。使团软禁鸿胪寺,清廷除加以箝制、恐吓,亦试图利诱和收买,“摇动千端,恐吓无所不至,欲致噪变”。《奉使不屈疏》记述,十月十六日以后的数日禁抑中,满清曾以宴请、馈赠貂皮良马等分化使团,“其中不无为所惑者”,左懋第召集全体人员开会,严申纪律,而大多数成员“皆奋然作气,咸有宁死不辱之语”,正气抬升,动摇之迹因而收敛。但这颇为重要的情节,陈洪范《北使纪略》却一笔未载,不知他是否就在“不无为所惑者”之列。其次,我还推测,十月二十六日刚林极为凶悍的“临别赠言”,施加了重要影响;满清直言必征江南,以双方强弱之分明,投机贪生如陈洪范,最有可能于此时“认清形势”,而决心叛变;此后经过几天思考,他写好投降信,十一月初一,伺机私自接洽那位清朝户部主事,嘱其速送北京,于是乃有初四詹霸的飞骑赶到……以上,诚然都只是笔者借一些蛛丝马迹,对陈洪范叛变经过的推理式复原,非有实据,聊供想象而已。

让我们回到“沧州之南”现场。左懋第继续写道:

(詹霸)随至镇臣洪范寓催行,臣等复至。镇臣已装载倚马将行矣……但有数十□丁促镇臣行,而镇臣遂挥泪别臣懋第。臣语之曰:“我辈不必哭。一哭则□笑我怯。我此身已许国,惟有一死断(以下以墨围遮去二十九字)……”

这是令人作呕的一幕。陈洪范的哭,远比作假恶劣,何谓“猫哭耗子”,看看他就知道了。前面清廷记录甚明,沧州之变所有细节,都出自陈洪范“密启”的设计。从现场情形看,左懋第显然没有引起任何怀疑;虽然工作中他与陈洪范有过分歧和争论,但这位志诚君子,没有妄自猜忌同僚的习惯与心机,他反而安慰陈洪范“不必哭”,以免被敌人小看,并平静说出心中盘旋已久的打算。然而我们从旁观者角度,面对由陈洪范“猫哭耗子”和左懋第“惟有一死”之语构成的分别场面,实不能不感到世事之丑触目惊心。顺便交待一下,陈洪范回到南京后继续伪装,还写了《北使纪略》来掩饰;此书之作,虽出于“潜伏”需要,但经与左懋第叙述相对照,基本情节仍然可采。

陈洪范叛变与出卖,是整个使北故事的一大转折。某种意义上,是陈洪范成全了左懋第。在这以前,左懋第可圈可点,却尚不足以称为超众拔俗、世人仰慕的英雄。故事几乎就要平淡收场了,沧州之变,突然让一切峰回路转。从这儿,左懋第终于开始去完成他“当世苏武”的个人形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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