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的存在有真实的一面。这种真实性,直到少年时代还很具体。他生于万历三十五年七月乙巳日,换成公历则是1607年9月5日。父亲是万历皇帝第三子、福王朱常洵,母亲姓姚。他的乳名叫福八,听上去容易误为朱常洵第八子,其实是长子,且别无兄弟。母亲姚氏大概死得早,后来被他从河南迎到南京的母后邹氏,并非本生母。他应该算北京人,不光生在那里,且一直长到七岁才离开。万历四十二年,经过久拖、耗费无数口舌乃至酿成宫廷谜案之后,万历皇帝终于决定福王去洛阳就藩。朱由崧在那里度过平静的二十七年,平静到没有多少消息,我们只知这段时间他先是受封为德昌王,后晋福王世子。对于乃父的生活,《明史》亦仅以“日闭阁饮醇酒,所好惟妇女倡乐”一语蔽之。

经过二十来年的沉寂,崇祯十四年起,有关福王一家的记载突然又多了起来。原因是李自成攻陷洛阳,朱常洵惨死。这件事,让福王一家重回社会聚光灯下。二十年前,由于“三案”缘故,他们曾占据这样的位置,随着崇祯即位、钦定逆案,波澜平伏,事情渐渐过去,他们也淡出政治焦点,在洛阳过自己花天酒地的日子。而那个冬天,朱常洵被杀,且死得那样恐怖——尸身被分割,与鹿肉同煮,名为“福禄宴”——震惊了全国。作为最有钱势的亲王,朱常洵如此下场,无疑是深刻象征,而刺痛很多人的神经。深受打击的,包括崇祯皇帝本人。洛阳事变后,他派人四处找寻堂弟下落,当听到朱由崧流落民间、衣不蔽体的汇报,皇帝泫然泪下,专门拨银三万一千两,派司礼监王裕民送去。以当时国库的捉襟见肘,这笔钱已是巨款,从中可以体会崇祯内心浓厚的悲郁与恐惧。过了几个月,又颁旨朱由崧嗣福王位。

1924 年发现于河南孟津麻屯乡庙槐村南。福忠王即被闯军烹而食之的朱常洵,“忠”是谥号。立碑人即本文主人公、日后的弘光皇帝朱由崧。此碑该算福王父子留存于今极稀少的痕迹,但上面所谓“王独挺身抗节,指贼大骂”,“慷慨激烈,与城俱亡。刚肠浩气,虽死犹生”,却属瞎编。

潞简王乃第一代潞王、朱常淓之父朱翊镠,与万历皇帝一母同胞,就藩河南卫辉府,1614 年薨,谥号“简”。因死在乱世前头,故还能建这样的陵墓。甲申年(1644)正月,朱由崧投卫辉朱常淓避难,然后从卫辉启程,逃往淮安。

《大明福忠王圹志》

潞简王陵

随着洛阳之变,原来寂寂无闻的福世子开始受到舆论关注,他的逃脱,他的流浪,他的穷困,他的寄人篱下……频频见诸报道和记述。有关他的故事如此之多,大大超过他过去二十多年经历的总和。照理说,他的形象应该由此变得清晰和具体了,实际却刚好相反。他的确越来越多在各种传闻里被提及和曝光,但他究竟是怎样的人这一点,反而更加混乱。有关他的描述,充满了道听途说,在时间、地点和过程上淆乱不一。这明显是乱世的作用。比如,他如何从洛阳脱身,以及脱身后到卫辉依潞王朱常淓这段时间当中的行止,既不确定也不连贯,至今史家不能使之凿实、次第完述,都只能囫囵了事。这留下了许多疑点,而各种对他的怀疑也就趁隙而入,直至有真假福王之论。

到此回看其平生,也有趣得紧:幼年他的消息少而简单,但那时他的真实性反而不成问题;现在消息虽然越来越多,他却变得越来越不可靠。表面上,他愈益进入人们视野,实际却离大家越来越远。这颇像结构主义中所指与能指之间那种奇妙的关系,能指愈丰富,所指便愈模糊。朱由崧从福八而福王,从福王而弘光皇帝,在历史舞台上一步步由远而近,渐渐趋向最前台;但当他终于站在大家面前,大家反而不知道他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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