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马士英派人在淮安找到他时,他与一个叫花子相差无几,橐囊一空,靠向潞王借贷维生,头上裹着粗布头巾,衣袍是破的,腰间所束不是与身份相称的玉带,而是普通官吏乃至庶民所用的角带,他的一班随从甚至只能穿着草鞋。
一
我们接触一个人,不论在现实中或借助于想象,首先会在意他的模样,即平时所谓“音容笑貌”者。究其原因,尽管我们不是相面家,却对来自相貌的各种信息充满渴望,如不能觅得,就有雾失楼台之感,好像难以真正走近那个人。谈起弘光皇帝朱由崧,我便颇有此感。古代为帝王者,御容都要经宫廷画师描摹成图,虽往往加以美化,或者,因刻意比附隆准大耳一类所谓“帝王之相”而流于雷同,却总各有影绘存世。明代凡在南北紫禁城龙床上坐过之人,太祖朱元璋起,都有写真;惟两位例外,一位是惠文帝朱允炆,一位便是后来庙号安宗的弘光皇帝朱由崧。朱允炆画像原来想必是有的,而被他的叔父朱棣抹得干干净净。至于朱由崧,考虑到满清对崇祯以后史料能毁即毁,也不能断言他的形容根本不曾敷于纸墨,但作为眼前实际,我们确实不曾见到。说到这一点,他还不如自己的好些臣子。后者在刻行于世的文集中,或在族谱宗祠里,还往往留有图形。我又曾指望到文字资料中,找到有关他面貌的描写,结果也无所获。那些记述,只在意他的身份,不关心作为个人他有怎样的形态,纵有稍微具体些的笔触(那是很难一见的),仅及于他衣着上的变化,那也是因为这种变化与他的身份、境遇有关。总之,无论图与文,我们都得不到对于他面貌的认知。一次,从《眉叟年谱》读到对南巡时康熙形象的描绘:“予随众瞻仰,见圣容微黑,大鼻三须,坐船首,一人旁执盖。”虽着笔甚简,视线亦属遥遥一瞥,但还是给出了玄烨具体的形象。我对朱由崧形象所欲得者,仅此亦可,而竟不能。
这除了使我有些惊讶,也引起别的思索。他也许不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人物,但好歹曾为君上,在世间的痕迹怎会如此之浅?当世之人为何不约而同给他以同样的忽视?那张脸,好像可有可无,不值一提。也许,并不出于忽视,而是来自一种虚离感。他短暂生涯,本有许多断断续续、亦实亦幻、真假难辨之处;而在南京的一年,倏忽而来,倏忽而去,萍飘蓬转,即之则杳,有如匆匆过客。从这意义上说,形象的阙如,似乎倒比较真实地反映着他在现实和历史中的处境——一种令人悬疑困惑的幻影般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