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教归儒说
本文选自《初潭集》卷十一，为《儒教》、《道教》、《释教》三篇之后的总括性评论。篇题据《续焚书》卷二。
文中前半部分概括了在求取富贵、闻道出世方面，儒、道、释三教之学的异同。后半部分则深刻揭露了儒学的门徒们“未尝以闻道为心”，倒是“为富贵所移”。特别是宋、明道学家，他们表面上讲道学，实际上是为了富贵。他们衣着文雅，道貌岸然，行为却像猪狗一样。他们无才无学，就靠讲道学来取得富贵，讲道学是谋取富贵的本钱。“圣学亡”，“儒不传”，至汉，至宋，又至于明，所谓孔教道统是“人益鄙而风益下”，一代不如一代。
儒、道、释之学[1]，一也，以其初皆期于闻道也。必闻道然后可以死，故曰：“朝闻道，夕死可矣[2]。”非闻道则未可以死，故又曰：“吾以女为死矣[3]。”唯志在闻道，故其视富贵若浮云[4]，弃天下如敝屣然也[5]。然曰浮云，直轻之耳；曰敝屣，直贱之耳：未以为害也。若夫道人则视富贵如粪秽，视有天下若枷锁，唯恐其去之不速矣。然粪秽臭也，枷锁累也，犹未甚害也。乃释子则又甚矣：彼其视富贵若虎豹之在陷阱，鸟鱼之入网罗，活人之赴汤火然，求死不得，求生不得，一如是甚也。此儒、道、释之所以异也，然其期于闻道以出世一也。盖必出世，然后可以免富贵之苦也。
尧之让舜也，唯恐舜之复洗耳也[6]，苟得摄位，即为幸事，盖推而远之，唯恐其不可得也，非以舜之治天下有过于尧，而故让之位以为生民计也。此其至著者也。孔之疏食[7]，颜之陋巷[8]，非尧心欤！百颜氏没，微言绝，圣学亡，则儒不传矣。故曰：“天丧予[9]。”何也？以诸子虽学，未尝以闻道为心也，则亦不免仕大夫之家，为富贵所移尔矣，况继此而为汉儒之附会[10]，宋儒之穿凿乎[11]？又况继此而以宋儒为标的，穿凿为指归乎？人益鄙而风益下矣！无怪乎其流弊至于今日，阳为道学，阴为富贵，被服儒雅，行若狗彘然也[12]。
夫世之不讲道学而致荣华富贵者不少也，何必讲道学而后为富贵之资也？此无他，不待讲道学而自富贵者，其人盖有学有才，有为有守，虽欲不与之富贵，不可得也。夫唯无才无学，若不以讲圣人道学之名要之[13]，则终身贫且贱焉，耻矣，此所以必讲道学以为取富贵之资也。然则今之无才无学，无为无识，而欲致大富贵者，断断乎不可以不讲道学矣。今之欲真实讲道学以求儒、道、释出世之旨，免富贵之苦者，断断乎不可以不剃头做和尚矣。
【翻译】
儒教、道教、佛教的学说是一致的，因为它们的初旨都是希望探求天地万物的道理。一定要得知道理之后才可以死，所以孔子说：“早晨得知道理，要我当晚就死都可以。”没有得知道理就不能死去，所以孔子对颜渊说：“我以为你是死了。”颜渊回答：“您还活着，我怎么能死呢？”志向只在探求道理，所以孔子把富贵看作如浮云一般，舜把抛弃王位看得跟扔掉破鞋一样。但是看作浮云，只是轻视富贵；当作破鞋，只是贱弃王位：还没有当作祸害。像那些道士则把富贵看作如粪便污秽一般，把王位看作跟枷锁一样，唯恐不能尽快丢掉这些东西。但是粪便污秽也只是臭气难闻，枷锁也只是一种牵累，还不算有特别的害处。至于佛教徒就更加厉害了：他们把富贵看作好像虎豹落入了陷阱，鱼鸟撞进了罗网，活生生的人踏入沸水、钻进火堆那样，求死不能死，求生不能生，竟然像这样痛苦至极啊。这就是儒教、道教、佛教不同的地方。但是它们都希望探求天地万物的道理，以便摆脱世间束缚，却是一致的。因为一定要摆脱世间束缚，然后才能够免除富贵给人带来的痛苦。
尧禅让王位给舜，唯恐舜像许由那样听都不愿意听，还用水冲洗自己的耳朵。只要舜能接替自己，就是一件大好事，把王位推得远远的，唯恐得不到这样便宜的事。尧并不是认为舜治理天下有超过自己的本领，因此禅让王位给他以有利于人民，这是非常清楚的。孔子说吃粗粮，喝冷水，也自有乐趣；颜回住在简陋的小巷里，一竹筐饭，一瓜瓢水，安于穷苦的生活：这岂不是和尧的心意一样么！从颜回死了之后，精微之论中断了，圣贤之学将要消亡了，儒家丧失了真正的传人，所以孔子哀叹：“老天爷要我的命啊！”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孔子门徒们虽然从师求学，并没有以探求至理为意，而其中不免有些人跑到诸侯大夫那里做了官，享受荣华富贵，背离了孔门师道。何况继此而后，则为汉儒牵强附会的“天人感应”，宋儒生拉硬扯的理学呢！又何况再往后即以宋儒为样板，以生拉硬扯的一套为主旨呢！后来的儒家越来越卑鄙，学风越来越败坏啊！无怪乎这种儒学道统的弊害流传到今日，就有那么一些人表面上讲道学，暗地里求富贵，穿戴倒是文雅，行为却像猪狗一样。
世上不讲道学而得到荣华富贵的人不少，何必要通过讲道学而作为谋求富贵的本钱呢？这没有其他缘故，不需要讲道学而能自然得到富贵的，这种人一定有学识有才干，有作为有操守，即使想不给他荣华富贵，也是不可能的。只有那些没有才干没有学识的人，如果不以讲圣人道学的名义求取，就会终身贫穷低贱，感到耻辱，这就是一定要以讲道学作为谋求富贵的本钱的原因。既然这样，那么今天没有才干没有学问，没有作为没有见识，而又想谋求大富大贵的人，就绝对不可以不讲道学了。今天那些想确实认真讲道学，以便探求儒教、道教、佛教摆脱世间束缚的意旨，免除尘世富贵之苦的人，就绝对不可以不剃发做和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