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论语

卷二 论语

阅《东塾读书记》第二卷《论语》,提要钩玄,观于会通,不为汉儒训诂琐细之谈,亦不作宋学心性杳冥之论。一引朱子《语类》,谓:“《论语》一部,自《学而时习之》至《尧曰》,都是实地做工夫处。”再引《伊川语录》曰:“将《论语》诸弟子问处,便作己问;将圣人答处,便作今日耳闻,自然有得。”大处落墨,小处着想,亦平实,亦闳通,异于章句小儒。

《论语》二十篇,开宗明义第一章提一个“学”字,第二章说一个“仁”字,最有意思。学之为言觉也;仁之为言人也。且先教学者觉到自己是个人,做人从何做起,可谓顶问一针,当头一棒。荀子《劝学》以为学恶乎始?恶乎终?曰:“其数则始乎诵经,终乎读礼。其义则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真积力久则入,学乎殁而后止也。故学数有终,若其义则不可须臾舍也。为之,人也;舍之,禽兽也。”亦归根一“人”字,“其数则始乎诵经,终乎读礼”,学也。陈澧云:“学者何,读书也。”“其义则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其为人也,“真积力久则入,至乎殁而后止”,亦勉人以时习之意也。义正相发。

《论语》二十,始《学而》,终《尧曰》,内圣而外王也。内圣之功,以“学而时习”策之于始,外王之治,以“四海困穷”儆之于终,旨深哉!

《论语》一书,标“仁”字以立人道之极,揭“君子”以示人伦之范。子者,男子之通称;君者,善群者也。“君子”之言善群之男子也,故曰:“君子群而不党。”“群”而不党,斯人之所由以偶俱无猜,而讲信修睦,示民之有常者也。仁孰大乎是?《中庸》:“仁者人也。”《郑注》:“人也,读如相人偶之人。”党则有偶有不偶,群则无之而不偶。含宏光大,仁之至也。然谓仁因人偶而见则可,谓非人偶无以见,仁则不可。谓人偶可借以便宜说明仁之见端则可,谓人偶可附会以释《说文》“仁从人从”二之义则不可。阮文达公以《中庸》“仁者,人也”《郑注》“读如相人偶之人”,遂从《说文》“人二”之义。(徐鼎臣说:“仁者兼爱,故从二人。”)及《曾子制言》“人非人不济”语,以为“独则无偶,偶则相亲。孔门所谓仁也者,以此一人与彼一人相人偶,而尽其敬礼忠恕之谓也。凡仁必于身所行者验之而始见,亦必有二人而仁乃见。若一人闭户斋居,瞑目静坐,虽有德理在心,终不得指为圣门所谓之仁”,而以驳朱子“仁者心之德,爱之理”,斯则拘虚之谈,未免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不知《中庸》“仁者人也”,犹言人之所以为人也,与《孟子》“仁,人心也”语势正同。《孟子》加一心字,则所以释夫此句者既明矣。牝牡亲子之爱,犬马之所同;立人达人之仁,惟人所独。故曰“仁,人心也”,而非所语于爱。《说文》:“仁,亲也,从人从二。”《小徐系传》:“从人,二声。”按此当从《系传》。二与仁双声,皆曰母字,《说文》有以双声字为声者,故仁从二得声。古文仁作忎。制字之初,忎本从心,安得借口篆文从人二以难朱子?“仁者心之德”,《礼·表记》:“仁者,人也”,其下文云:“中心憯怛,爱人之仁也。”孔、孟时,小篆未兴,但有从千从心之忎,安有从人从二之仁?言仁必以孔、孟为归,《论语》“其心三月不违仁”,《孟子》“仁,人心也”,“君子以仁存心”,皆以心之德为说,初未尝以相人偶为仁也。必待相人偶而后仁,将独居之时,仁理灭绝乎?夷、齐西山,其意不求人偶,而《论语》“求仁得仁”,又何解也?“我欲仁,斯仁至矣。”“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何人偶之有?如必待人偶而后仁。是仁乃外来之物,告子以义为外,今更欲以仁为外乎?抑仁有相人偶之义,而《郑注》读如相人偶之人,只是拟其音,而未诂其义。盖《郑注》读如之例,与《说文》不同。《说文》字书,其所举者,制字之本义,故读如之字,往往义寓于声,可寻声以得义。《郑注》乃训诂之书,凡读如者,皆拟其音,非释其义,义则别有训释以明之。段玉裁《周礼郑读考》所立三例至确,如《郑注》以人相偶为解,当云仁读为,不当云仁读如。(读如者,拟其音也。古无反语,故为比方之词。读为者,易其字也。易之以音相近之字,故为变化之词。比方主乎音,变化主乎义。比方不易字,故下文仍举经之本字。变化字已易,故下文辄举已易之字。注经必兼兹二者,故有读如,有读为。字书不言变化,故有读如,无读为。有言读如某、读为某而某仍本字者,如以别其音,为以别其义。段玉裁说。)云读如,第谓与相人偶之人字同音耳,曷尝以相人偶为仁?郑君注《礼》笺《诗》,屡言人偶,其所取义,皆与仁无涉,朱一新《无邪堂答问》辨之析矣。然必谓仁不可以相人偶为解,则亦近于拘虚。人偶不足以尽仁,而仁未尝不因人偶而见。自消极言之,则曰“克己复礼为仁”,“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而积极言之,则曰“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然则孔门行仁之方,何必不即人相偶而切近指点也。要之,仁根人心,见于人偶,人偶可以征仁,而不必拘牵郑注,附会许书,以蹈汉学家之作茧自缚尔。

读《论语》反覆参阅,因悟以汉儒宋学解《论语》,不如属辞比事,以《论语》解《论语》。如《阳货》子曰:“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然则礼不云玉帛,乐不云钟鼓,将以何云。参阅《八佾》:“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则知礼乐之本在仁。仁心见于人偶,而人之所以偶俱无猜者,其道必由于交亲相敬,《礼·乐记》:“乐者为同,礼者为异,同则相亲,异则相敬。”斯人之所由以相偶,而仁之道也。然《记》又推言礼乐之敝,以为“乐胜则流,礼胜则离”。离则不相亲,流则不相敬,人道或几乎息,而孔子之所深嘅。故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也。礼胜则离,故《学而》著有子曰“礼之用,和为贵”,乐胜则流,故又推论“不以礼节,亦不可行”。盖礼之节,必用以乐之和,而后不致繁文缛节,徒为拘苦。然乐之和,必剂以礼之节,而后不致流连荒亡,失之放废。有子此言,或者睹老子废礼之论,而欲以发其蔽。李元度《论语说》曰“有子谓‘知和而和’,皆为自放于礼法外者警耳。”

恶不可为也,善亦不可过也。善何以不过,曰:莫如权以礼,子曰:“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盖礼者,人己之权界,道德之准绳。荀子《劝学篇》曰:“礼者,法之大分,类之纲纪也,故学至乎礼而止矣。夫是之谓道德之极。”恭与慎,不可谓非道德也。然“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斯我难乎其为我矣。勇与直,亦不可谓非道德也,然“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斯人难乎其为人矣。进不失人,退不失己,并行不缪,顺理成章,其惟礼乎?《记》曰:“仁义道德,非礼不成。”此之谓也。《朱注》殊欠发挥。

子曰:“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朱注》:“让者礼之实。”刘宝楠《正义》亦用其文,语欠分晓。不知“让”与“礼”有别。荀子《劝学篇》曰:“礼者,法之大分。”《礼论篇》曰:“人生有欲,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不能不争。故制礼义以分之。”而《正论篇》则曰:“礼义之分尽矣,擅让恶用矣哉!”然则“礼”者法之大分,“让”者礼之过当。分所应得曰礼,辞其固有为让。记《曲礼上》:“退让以明礼。”疏:“应受而推曰让。”《贾子新书·道术篇》:“厚人自薄谓之让。”孔子退让以明礼,故曰“以礼让为国何有”。荀卿隆礼以薄让,则曰:“礼义之分尽矣,擅让恶用矣哉!”此其较也。

子曰:“上好礼,则民易使。”《朱注》引谢氏曰:“礼达而分定,则民易使。”荀子隆礼,发挥此义最详。何谓分?西哲之所谓权界是已。惟分有群己之分,有尊卑之分,荀子《劝学篇》曰:“礼者,法之大分,类之纲纪。”类,谓人类也。《礼论篇》曰:“人生有欲,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不能不争。故制礼义以分之。”《富国篇》曰:“人伦并处,同求而异道,同欲而异知,性也。天下害生纵欲,欲多而物寡,离居不相待则穷,群而无分则争。穷者患也,争者祸也,救祸除患,则莫若明分使群。”故曰:“礼者,法之大分,类之纲纪。”此之谓分,群己之分,礼达而分定之义一也。《王制篇》曰:“分均则不偏。势齐则不一,众齐则不使。有天有地而上下有差,明王始立而处国有制。夫两贵之不能相事,两贱之不能相使,是天数也。势位齐而欲恶同,物不能澹,澹则必争,争则必乱,乱则穷矣。先王恶其乱也,故制礼义以分之,使有贫富贵贱之等,足以相兼临者,是养天下之本也。”《富国篇》曰:“礼者,贵贱有等,长幼有差,贫富轻重皆有称者也,人之生也,不能无群,群而无分则争,争则乱,乱则穷矣。故无分者,人之大害也;有分者,天下之本利也。而人君者,所以筦分之枢要也。”此之谓分。尊卑之分,礼达而分定之义又一也。宋儒龂龂于尊卑之分,而置群己之分不论,未免于义有漏。

陈氏曰:“何平叔《集解叙》云:‘今集诸家之善,记其姓名。’朱子《集注》多本于何氏《集解》,然不称某氏曰者,多所删改故也。”按朱一新《无邪堂答问》:“或引何晏《论语集解》明引其氏,而朱子《集注》,不明引以为讥切,则非也。朱子《集注》引宋儒言,无不明著其姓者,此正用何氏《集解》例。惟用前人训诂及何氏《集解》处不尽然。盖朱子以《集解》义理未纯,乃作书以补其阙,非欲人废《集解》。《集解》立在学官,人人肄习,无庸繁复。训诂则博采众家,融以己意,悉著之,将不胜琐屑也。如《集注》:‘学之为言效也’,用《广雅》:‘习,如鸟数飞也’,用《说文》。《说文》‘敩,觉悟也’,(皇《疏》用此训。)朱子恐觉悟之训,易混于释氏,故不用《许书》而用《广雅》,复截取《许书》觉字之义,以申孟子先觉后觉之说;则尊德性道问学之意,皆在其中,开卷数语,即揭《四书》要义以示人,非苟焉已也。《集注》引《说文》例不举书名,而注《乡党》‘訚訚如也’,独明著之。盖因《闵子侍侧章》亦有此言,闵子无诤夫子之理,故但用《说文》‘和悦’二字,而《乡党》则全用‘和悦而诤’四字,复虑前后之歧出也,特著明于《乡党》,以免后人之疑,其义例之密如此,而近儒犹肆攻诘。不知引书备著出处,近例始严。以为可免暗袭,然暗袭与否,仍视其人,吾见著出处而暗袭尤工者多矣。古惟疏体如是,传注不拘。后郑注《三礼》,有与先郑异义,或径用旧说者,始著之,余不尽尔。何注《公羊》,郭注《尔雅》,袭旧甚多,亦未尝尽著也。”意在表章《朱注》,与陈氏相发,而说益警切矣。

王弼注《易》,好为俪语,朱注《论语》,尤多排偶,然一精整,一谐畅;魏晋人气息,自与宋人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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