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题:纪念孙楷第先生120周年诞辰

专题:纪念孙楷第先生120周年诞辰

忆孙楷第先生

刘世德

这是一张珍贵的照片。

这张照片曾发表在2012年6月29日的《中国文化报》上。

照片上的三个人,左侧是孙楷第先生,右侧是他的夫人温芳云,当时她是文学所图书室的工作人员,中间是他们的哲嗣孙泰来。

照片的背景是他们在北京大学镜春园的寓所。

镜春园并不在燕园(北京大学校园)的范围之内。它位于北京大学西校门的对面,当中隔着一条人来车往的宽阔的马路。

孙先生在镜春园的寓所所处的位置很特别,和何其芳先生住的燕东园、余冠英先生住的朗润园大不相同。

那是一个小小的三面环水的半岛。只有一条小路外通。

那小小的半岛上,仅仅住着两家人。在孙家旁侧,住着文学所的另一对夫妻,王积贤和萧玫。

我登上这条小路是在我进入文学所后不久。

那时文学所的古代组组长由何其芳先生兼任,我是组秘书。有一天,何先生召见我,说要给我分配一项新工作。他说:“我想派你去做孙楷第先生的助手,你觉得怎样?”我不禁大喜过望,连连点头。但我不免又问:“孙先生的助手,不是已经安排了曹道衡吗?”何先生没有否认,他说,他们二人没能和谐共事,“出现了一点小事故,闹僵了,不欢而散。这可怎么收场?只好派你去救火。你接替曹道衡,去担任孙先生的助手罢。你一定要做到两点,一是谦虚,虚心求教,二是谨慎,事事小心”。我答应了“是”,一来这是领导的安排,我必须服从,二来我的志向是以研究古代小说为主,而孙先生是我景仰的前辈大家,正是天赐的学习、请益的好机会。

于是我登上了镜春园的那条小路。

由于有了曹道衡的事例在先,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去见孙先生。没有料到他不是一般人想象中的性情乖僻的老头儿,相反的,却是一位和蔼可亲的长者。他欢迎我的到来,畅谈了两三个小时。

商议的结果,我们敲定了两项工作内容:一、整理《小说旁证》的散叶资料;二、以尤贞起抄本为底本,进行《录鬼簿》的汇校。

孙先生给予我很大的信任,让我带着他苦心搜集的《小说旁证》的一大包散叶资料回去。我向何先生作了详细的汇报。何先生很满意,对我进行了嘉许。然后,他再三告诫我说:“你要了解孙先生的脾气,不要冒犯他。他有多疑的缺点,曾怀疑有人偷窃他的‘三言二拍’的资料。你是研究小说的,一定要注意,一定要避嫌。”

我心里说:“一定牢记此言。”

我担任孙先生助手的事,不知怎么让上海古籍出版社的一位朋友知道了。他给我来信,表示祝贺,并约请我撰写一本关于晚清小说的小册子。这是我第一次被出版社约稿,就愉快地接受了,随即拟了写作提纲和章节目录。

但是,还没有等到正式开笔,却等到了上级关于“下放劳动锻炼”的通知,于是文学研究所和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一同组队前往河北建屏(今平山)下乡和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去了,我名列其内,于是告别了孙先生,爽约了出版社。

上世纪50年代中期,文学所的研究人员曾酝酿筹办两个同人刊物。一曰《繁星》,拟作为《北京日报》的副刊,由樊骏主编。一曰《文学知识》,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路坎主编。前者胎死腹中,后者出版后,甚受读者欢迎。

有一天路坎向我约稿。他指定的题目是谈“三言二拍”的思想和艺术。路坎事先叮嘱说:“我们这个刊物的文章要写得通俗些,谈‘三言二拍’的优缺点,各占一半。”我按照他的提示,完成了任务。文章后来发表在《文学知识》1959年第3期。这篇文章只谈思想内容、艺术分析,没有一字一句涉及题材来源的考证。

果然,文章发表后,有一天,在文学所图书室工作的孙夫人温芳云对我说:“听说你发表了一篇谈‘三言二拍’的文章,能给我看看吗?”我焉敢怠慢,立即呈上那期的《文学知识》。过了两天,孙夫人把那本杂志还给我,说:“我给子书看了,他说写得很好。”我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上世纪60年代中期,我内心兴起一种遐想,拟仿照孙先生《元曲家考略》的书名,写一本《清代戏曲家考略》,到了80年代,已在报刊上发表了十数篇论文,并应魏同贤兄之约,将它们集合成书。

我做了两件事,一件是请孙先生题写书名,另一件是请吴晓铃先生写序。

我请孙先生题写书名,孙先生以他的字写得不好为由,一再推脱,在我再三恳求下,他始答应,并用正楷在一张宣纸上写下了这七个字。然后,他说:“我告诉你罢,我有一位朋友,是大学教授,最近他给一位朋友的文集题写了书名,结果出版社嫌他的字写得不好,退而不用。我怕这事也会发生在我身上,我丢不起这个人。看在我们是好朋友的份上,我来写罢。”

吴先生倒是很痛快地答允了我的请求。

于是我把原稿和孙题书名、吴撰序文都交予魏同贤兄。他告诉我说:“这书还缺一篇自序和一篇后记。”当时我正作赴法访问的准备,无暇他顾。

谁知等我从巴黎归来,又缠上了他事,加以性情疏懒,那篇自序和后记拖延日久,也就兴趣索然了。当初魏兄告我,此稿是交二编室处理的。待我准备动笔补写自序和后记时,出版社告诉我说,此稿已找不到了。

我再托魏同贤、何满子二兄细为寻找,仍不见下落,我无可奈何。

我愧对孙、吴二师。

此事有幸与不幸。

不幸的是,孙先生题写的书名再也不见踪影。

有幸的是,吴先生的序文当初留下了底稿。在他过世后出版的《吴晓铃文集》中收入了那篇序文。

至于那本《清代戏曲家考略》,我想请朋友帮忙,把那些散篇一一收集起来,再加上其他已发表的有关论文,合成一本《古代戏曲论集》,再寻求出版。

孙先生为人甚有风趣。

他曾作有一首绝句《戏赠刘世德》。可惜它在那“文革”期间遗失了。

他有一枚闲章,文曰:“小旋风柴进里人”。

他的文集也名曰《沧州集》与《沧州后集》。

我曾从《霸州志》辗转考出,清代和《红楼梦》同时的小说《绿野仙踪》的作者李百川不是有的学者所猜测的江南一带的人,而是河北沧州人。

为此,我借来了《沧州县志》,把其中所有的李姓人物,一一地做成了卡片,企图从中对应地寻找出李百川的踪影,迄无所获。

我想起了孙先生,就去问他。

他大吃一惊,说:“真想不到,这位李百川竟是我的老乡。唉,真是学海无涯。”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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