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点:参折的最大秘诀——辣

评点:参折的最大秘诀——辣

到上这道奏折的时候,曾氏已在长沙任团练大臣将近半年了。他的办公衙门取名为审案局,设在城中鱼塘口。这个地方位于现在的长沙市黄兴南路上。曾氏当时的职责是协助湖南地方文武保境安民。此时太平军的主力部队已离开了湖南,曾氏所面临的对手,便只有分散活动于湘省各地的政府敌对力量及不良分子,也就是曾氏前折中所说的会党、教匪、盗匪、痞匪、逃兵逃勇等,所采取的手段是“严刑峻法,痛加诛戮”。具体做法是:哪里出现匪情,他就叫驻扎在长沙的湘勇(即所谓大团)星夜赶赴弹压。又委派一批人编查保甲,严密基层组织,鼓励秘密检举揭发不法之徒。所抓捕的人一律押解审案局,曾氏当即审讯,就地正法,并悬头示众。平时,曾氏强令驻守在长沙的绿营兵与湘勇一道每日操练,每月逢三逢八日,曾氏本人亲自到操练场,向兵勇训话。五个多月下来,社会风气大为好转,长沙城内的秩序也逐渐走上正轨。但曾氏的这一系列行动,却得罪了湖南官场,文武两方面的官员大多对他不满意。

这是为什么?原因很多,主要有这么三点。

一、曾氏所处的湖南官场,与当时其他各省的官场一样,都是一架业已腐烂了的国家机器,早已不习惯正常的运转,更不堪超常运转之负荷,而曾氏却要异于侪辈,独立特行,强行令之超常运转,岂不大违常情,自我孤立?

二、曾氏无视地方司法机构,自行审案杀人;又越过提督衙门,强令绿营官兵出操练武。这种种做法,既是目无地方,又是越职侵权,岂能为被侵夺的衙门官员所容忍?

三、曾氏不过是一临时起用的前任侍郎现时布衣,没有钳制文武的实职实权,既不能为湖南官场所服,更不能令湖南官场所畏。

全国绿营分为十一个军区、六十六镇。镇的最高长官称总兵,下为协,其长官称副将;协下为营,其长官有参将、游击、都司、守备四个等级;营下为汛,其长官有千总、把总两个等级。在总兵之上另设有提督,用来节制同一军区内的各镇。至于一省的最高行政长官巡抚,若有提督兼衔的,则行使提督权;无此兼衔的,亦有监督之权。在提督、巡抚之上又设有总督,用来节制该军区内的提督、巡抚。总督为一军区内的最高军事长官。比如当时湖南、湖北两省为一军区,湖广总督为此军区的最高军事长官。两省共有四镇绿营,其中湖南省的两镇为镇α镇及永州镇,这两镇归湖南提督管辖。长沙作为省垣,驻扎一协兵力。另外,湖南巡抚、湖南提督这两个衙门还有自己的军营,分别称之为抚标营、提标营。

当时湖南提督为鲍起豹,长沙协副将为清德。鲍是汉人,清是满人。鲍骄横粗野,清懒惰糊涂,遇到曾氏这样的人,其冲突自然是不可避免的。曾氏命驻守长沙的绿营每五日必须与湘勇会操一次。绿营懒散已成习惯,平时根本不上操,对于这个规定大为反感。其长官清德,本人既从不到操,又反对绿营与湘勇会操。鲍起豹支持清德。在鲍的眼里,湘勇乃乌合之众,与正规军绿营一道操练,是对绿营的侮辱。何况曾氏本就不应该插手绿营。清有鲍的支持,也就不把曾氏放在眼里了。很显然,鲍与清成了曾氏训练兵勇的拦路虎。不扫除它,便不能提高湖南军队的战斗力。

因为清德的职务稍低一点,又有把柄在手,曾氏先拿他开刀,于是便有了这道参折。曾氏一生上过不少参劾奏折,这是第一道。仅止于革职,尚不解恨,曾氏于正折之外,再附一片。除重申清德疲玩之过外,又特加清的一条罪状:“去年九月十八日,贼匪开挖地道、轰陷南城、人心惊惶之时,该将自行摘去顶戴,藏匿民房,所带兵丁脱去号褂,抛弃满街,至今传为笑柄。”一个带兵将领,居然临阵脱去军装,躲进老百姓家里。这实际上是临阵脱逃,按军法当治罪,故曾氏建议将清“解交刑部,从重治罪”。为了敦促朝廷接受他的建议,曾氏在附片后写下了这样几句话:“臣痛恨文臣取巧,武臣退缩,致酿今日之大变,是以为此激切之情。若臣稍怀私见,求皇上严密查出,治臣欺罔之罪。”

这几句话很厉害。奏折中的这等文字,时人称之为“辣”。“辣”是写好参折的一个最重要的秘诀。所谓“辣”,除厉害外,还有点狠毒的意思,又还有明知是狠毒也无可奈何的一层意思在内。这几句话一是将清德与时局之坏的根源联系起来。今日时局之坏的根源在于“文臣取巧,武臣退缩”。清德便是退缩的武臣。也就是说,时局是清德这样的人给弄坏的。其实,时局之坏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君王应该比文武诸臣所负的责任更大,但做皇帝的一向都把责任往下推。曾氏自然懂得这一点,有意识地迎合。这话背后的潜台词是:你皇上想不想扭转时局?若要扭转,则非惩办清德不可。这就将皇上逼到无退路的地步。二是将自己的前途拿来作抵押,表示出一种纯出于公心而毫无私见的坦荡胸襟,促使皇上消除顾虑,乐于接受其建议。

同一天,曾氏又上一道《保参将塔齐布千总诸殿元折》。为了让皇上接受他的保举,他同样使出了以自己的前途为抵押这一招:“如该二人日后有临阵退缩之事,即将微臣一并治罪。”

若说参折中的治臣之罪云云,是对既往之事陈述客观性的担保,因可把握而风险不大的话,保折中的治臣之罪云云,则是对未来之事的预见担保,因难以把握而风险很大,这就要求保举者对被保人的深刻了解和对所从事工作的极度敬业心。这两者都不是一般人可做到的。

咸丰接受曾氏的这两个折子,撤去清德的职,交刑部审查,将署理参将塔齐布越级提拔为长沙协副将。后来,塔齐布果然成了曾氏的得力助手,最后病死于军中。

读者要问,曾氏此时已四十三岁,又在京师官场上混了十多年,他难道不知道官场是什么地方,为何要这样霸蛮地孤军苦斗呢?这是个极有意思的问题,笔者会在本书的相关评点中陆续接触到这个话题。现在只说一点。曾氏之所以敢于强硬,他是有所依恃的,这个依恃一是以咸丰为首的中央政府,二是湖南巡抚张亮基。

作为与湖南地方政府相隔四千里之遥的中央政府,是极少与湖南文武有个人之间的瓜葛牵连的,这中间的关系,只能是上对下、领导对被领导的态势。中央政府眼下最大的希企便是尽快平叛止乱,对湖南地方政府的要求也是这个,至于采取什么手段,或者因手段的过激而伤害了别的官员,它是不会去计较的。所以,对于曾氏急于成事的种种要求和主张,以咸丰为首的朝廷都一概支持。湖南巡抚张亮基是一个能干事的廉洁官员,因为此而受林则徐的信任。他刚从署云贵总督任上调来湖南应急,与湖南文武也没有盘根错节的联系。曾氏是他敦请出山的,故而对于一心做事的曾氏也是支持的。张亮基代理湖广总督后,代理巡抚潘铎也与曾氏意见一致。正是因为有朝廷和巡抚的支持,又加之初与地方官府打交道缺乏经验,故而曾氏一改往日在京师的程朱理学之风,纯用申韩之术,重典苛法,雷厉风行,欲以霹雳般手段来显菩萨心肠。

不料事情很快便有了变化。没过多久,曾氏的支持者代理巡抚潘铎因病回籍,原湘抚圆滑老吏骆秉章重任旧职,云南布政使徐有壬平调来湘,原衡永郴桂道陶恩培升为按察使。一时间,省垣三大宪全部换人,曾氏在湖南的支持力量大为减弱。于是,他的较真、他的越职侵权所招致的反对力量便相应增强,矛盾冲突终于激化了。它首先在湘勇与绿营之间爆发。

清朝的经制兵即正规军队分为两个系统,一为八旗系统,一为绿营系统。八旗是清人入关之前所建立的军队,以满蒙人为主,也包括一些汉人。他们受朝廷的特别重视,享受较高待遇。八旗兵约二十万人,担负着卫戍京师和驻守各重要城镇的任务。绿营最初是清人入关后接收明朝各省降军建立起来的军队,以后一直保存下来,因为旗帜为绿色,故称绿营。绿营的兵皆汉人,军官有汉员,也有满员蒙员,但重要职务还是以蒙满人为主。绿营的兵额约为六十万。

写作简析 先揭出皇上?所关注并痛恨的种种军营恶习,随后指出副将清德恰是造成此种恶习的罪魁祸首中之一员。这样一排列,清德的“副将”还保得住吗?不得不佩服行文的老辣。

要言妙道 臣痛恨文臣取巧,武臣退缩,致酿今日之大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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