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8月 11日希特勒印象

1936年8月 11日希特勒印象

在慕尼黑见到了弗兰肯贝格(Frankenberg),我们谈起了罗姆暴动的事。罗姆死的时候很勇敢,在对监狱的咖啡质量提出一番抱怨之后,他像一个战士那样慷慨赴死了。戈培尔(Goebbels,纳粹的教育与宣传部部长)和他手下那帮人散布的那个版本说罗姆躲在床下,这只不过是他们的另一个谎言而已,这是恶毒的、怯懦的,因为死人是无法站出来反驳他们的诽谤的。他们在撒谎方面颇有天分。总有一天他们会受报应的,谁也跑不了。

威利·施密德(Willi Schmid)也在罗姆暴动中被杀了,他是《慕尼黑日报》的音乐批评家——你可以说,他是因为疏忽而被杀的,因为杀手不幸认错了人。似乎纳粹是在电话簿里找他们想找的施密德,他们在误杀了一串“施密德”后,才杀死他们真正想杀的那个施密德。这就是他们常说的“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72岁高龄的古斯塔夫·冯·卡尔(Gustav von Kahr)也被杀了,不是被枪毙的,而是被党卫军队员在马里昂巴德旅馆的院子里踩死了。

罗姆暴动这件事,非常奇怪,其意义也深远得难以预测;一旦真相有机会披露出来,肯定能让大家感到战栗……我听说希特勒本人在巴特威斯浴场发动了印第安人式的奇袭,亲手杀死了自己的政敌,而且其中有一个对手还进行反击。那人被气得大喊大叫,挥舞着手枪,沿着楼梯往楼下追希特勒,希特勒最后跑到地下室,躲到一扇铁门后面才幸免于难。我们这个新政权曾经有过如此悲剧的开始,真让人感到亲切,日后肯定有“好结果”!

我正在写一本有关16世纪再洗礼派教徒在明斯特(Munster)建立一座城市国家的书。同时,我也阅读了一些与我同时代的人对“天国”的描述,这些人的描述让我感到震惊。在所有方面,甚至于极其荒谬的细节方面,那个城市国家与现在的“天国”都很相似,以致让我感觉建设城市国家是我们持之以恒的目标。与现代德国一样,明斯特城市国家把自己与文明世界隔离开来;像纳粹德国一样,它在相当长的历史跨度里是极为成功的,似乎战无不胜。然后,突然有一天,出乎意料地,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就能让它崩溃……

就我们而言,那贫民窟里生出来的私生子,却变成了先知,他的反对派被瓦解了,世界对我们既惊奇又不解。在我们中(最近在贝希特斯加登发生了一件事,疯狂的妇女抓起那位漂亮的流浪汉脚下的沙土,吞下肚里),过度狂躁的妇女、教师、叛变的牧师、社会渣滓、外来人口竟然变成了这个政权的主要支持者。我不得不删除一些类比,否则我会变得更加危险。在明斯特,被一层薄薄的意识形态佐料覆盖着的是邪恶、虐待狂、不可理喻的权力欲,无论是谁,只要不接受新的教条,马上就会被处死。希特勒在罗姆暴动中扮演官方刽子手的角色,就如同明斯特的博克尔松一样(Bockelson,明斯特城市国家的国王,实行共妻制度,他一人就娶了15位妻子。他子1536年1月26日被处死,尸体放于笼中示众)。与我们一样,博克尔松颁布了苛刻的法律,用以控制可怜的平民,但他和追随者们却不必遵守。博克尔松周围都是保镖,没有任何刺客能接近他。与我们一样,明斯特的街上有群众大会,人们必须“自发地做贡献”,反对的人就会被放逐。与我们一样,明斯特的群众被灌输了毒品:举办民间节日,建造毫无用途的建筑物,目的就是为了不让街上的群众有时间去思考。

跟纳粹的所作所为一样,明斯特派遣自己的“第五纵队”和说客去周围的国家搞破坏。事实上,明斯特主管宣传的杜森施努尔(Dusentschnur)走路就跟戈培尔一样地拐,历史是个笑话,花费了四百年的时间才培养出两个一模一样的的人:许多与我一样熟悉我们“撒谎部长”诡辩能力的人,都劝我不要把这点写进我的书里。于是,在中世纪和现代世界之间出现了一个强盗国家,他们用谎言作为建国的基础,威胁所有的现实秩序——我指的是德皇、贵族以及各种早就建立好的关系。设计这个国家的人是一群具有疯狂权力欲的暴徒。还有几个类似的例子有待观察。在1534年围攻明斯特的战役中,人们被迫吞自己的大便、吃自家的孩子。这样的事有可能再次发生。希特勒和他周围那些马屁精将不可避免地遇到相同的结局,就跟明斯特的博克尔松和克尼佩尔多林(Knipperdolling)一样。于是,在我们的大教堂上,哥特式的怪兽猥亵的后背伸到空中,这怪兽长着鹰钩鼻和有爪子的脚,代表着所有的丑恶;还有举着鞭子抽打基督的家伙,为的是维持法律,这不可避免地让人感到可怜……

现在假定所有这些隐藏在我们的潜意识中的东西,在清除疮疖的脓血时喷发出来会怎样?假定这底层世界里的东西被撒旦释放而喷发出来,那潘多拉盒子里的恶毒的精灵逃逸出来又将怎样?这难道不正是明斯特所发生的事吗?实际上,明斯特人在事发前和事发后都是很保守的。这是不是能解释德国目前发生的所有情况?从希特勒的统治开始的那一天起,不仅天气变得恶劣,夏天大雨不断,庄稼被毁,奇怪的爬行动物折磨着这个古老的地球,而且一些诸如你我、对错、好坏、上帝魔鬼这样重要的概念都出现了混淆,这是一场与明斯特的变故非常类似的严酷的、巨大得难以估量的宇宙大动乱,但平时守秩序、勤恳劳动、热爱美好生活的德国人,竟然接受了眼前的这一切。

我最近恰巧去了一趟明斯特,参加了官方举办的一次庆祝活动,如今这类活动天天都有。庆祝活动中,有吹大喇叭的,也有敲大鼓的。平时我都是住在火车站旁边的旅馆里,但这次那里没有空房间了,于是我在老城区找到一处可以睡觉的地方,对面就是一所学校,一队希特勒青年团员正好住在里面。

我看到他们中有个男孩子,放下背包,走近空旷的教室。他在教室里四处张望,最后看到了讲台背后墙上挂着的耶稣受难像。这时,我看到他稚嫩的脸因气愤而变了形。他上前把这个德意志大教堂和巴赫《马太受难曲》供奉着的神圣标志从墙上扯下来,扔到了窗户外面去了……

他嘴中还大声叫喊道:“滚吧,你这肮脏的犹太人!”

这是我亲眼看到的。在我认识的人中间,我听说了多起孩子在政治上谴责父母,并用斧子砍父母的事件。我不相信这些孩子天生邪恶:就拿昨天破坏耶稣像的孩子来说,昨天他可能还着迷于杜松树的神话传说或忠实的海因里希的故事,但到了今天,出于对他的那位蛊惑人心的主人的忠诚和担心,他竟然有了一副铁石心肠。

我沉陷在这个深渊中已经快五年的时间了。在这42个月中,我满腔仇恨,睡觉前内心里充满了仇恨,睡醒了心里仍然是仇恨。我感到自己是被一群歹毒的猴子包围的囚徒,这种感觉让我窒息。我绞尽脑汁也无法解答一个永恒的困惑,这个民族在几年前还专横地守护着自己的权利,可现在却能糊里糊涂地追随那个昨天的流浪汉,而且是不知羞耻地追随。

我最近见到了希特勒,地点是在泽布鲁克(Seebruck),他坐在一辆有装甲保护的轿车上悄悄地缓慢驶过,轿车的前面有骑摩托车的武装保镖提供进一步的保护:他脸上的肉像果冻,脸色是矿渣灰色,圆面孔长着一对忧郁的黑眼睛,就像两粒葡萄干一样。他的这张悲伤的、无聊的、跟偷来一样的脸庞,如果放在30年前最黑暗的威廉皇帝时代,根本无法当官。如果这张脸坐在大臣的椅子上,开口发布命令,不仅首相府里的高官不会听他的,就是看门人和清洁女工也不会听他的!

如今怎样?我听说希特勒最近否决了一份报告——这份报告是德国陆军司令官凯特尔(Keitel)提交的,但希特勒不满意,于是就把一个铜花瓶向将军的头部砸了过去。这难道不是一个落入令人感到耻辱的污水坑里的民族会做的事吗?“他们只能那样做,因为这是上帝的意志。”这是我在明斯特16世纪编年史中看到的。

我既不是个超自然主义者,也不是一个神秘主义者。我虽然有许多预感,但仍然是时代的小人物,但我坚信我看到的东西。然而,我心里有一个可怕的困惑,我不断回顾我所看到的,但结论都是一样的:

我所看到那个由一群马穆鲁克(Mameluke,1250—1517年间统治埃及的军事阶层,原为土耳其奴隶,1811年该阶层被摧毁)守护着的人,跟撒旦一样的,有人形,但不是人。

他是个鬼怪故事中的人物。

我见过他几次——但不是参加他召开的会议。第一次是在1920年,地点在我朋友克莱门斯·冯·弗兰肯斯坦(Clemens von Franckenstein)的家里,他的家后来成为伦巴赫别墅。根据男管家的说法,来的人中有一个人强行到处乱闯,闹了足有一个小时。这个人就是希特勒。希特勒设法获得了一份邀请函,他假装对舞台设计感兴趣(克莱门斯是大戏院的总监)。希特勒很可能觉得舞台设计跟他的从前的职业室内装修是差不多的。

这是他第一次进这栋房子,他背着吉他,带着一顶邋遢的宽边帽子,手拿着马鞭。他身旁还有一只牧羊犬。从戏剧效果看,在冰冷的大理石墙壁和哥白林挂毯的映衬下,他就像一个牛仔,穿着皮马裤,带着马刺,坐在巴洛克式的祭坛的台阶上,旁边站着一匹小马。他坐着,好像是个服务生领班——那时他比较瘦,饥肠辘辘的样子——看到一位真男爵在面前,他似乎很有兴趣,但显得拘谨;有敬畏感,只敢把半个屁股坐在椅子上,但他的腰是直立的;无论主人怎样优雅地嘲笑他,他似乎并不介意,却像一只狗在啃生肉一样,贪婪地侧耳倾听着每个字。

最后,他开口说话了。他滔滔不绝地说开。他在说教。他对我们讲话就像一个军队里的牧师一样。我们一点都没有反驳他,甚至连一点不同意见都没有,但他对我们却怒吼起来。仆人以为我们受到了攻击,赶紧进来保护我们。

他走了后,我们默默地坐着,感到很困惑,一点都不高兴。大家的情绪是沮丧的,就好像乘坐火车时包厢里坐着一个神经病人一样。我们默默地坐了很长时间。最后,克莱门斯站了起来,把一扇巨大的窗户打开,让温暖的春风吹进屋里。并不是我们这位严厉的客人身上不干净,让屋里充满了异味。实际上,巴伐利亚乡下的房子里总是有异味。那股春风,实际上是赶走人们心中的压迫感。不是屋里的那个人身上肮脏让人们有压迫感,而是某种其他的东西:一头怪物携带的那种肮脏的本性。

我经常去慕尼黑军械库骑马,然后去罗温布劳凯乐吃饭:在那里,我第二次见到了希特勒。他这时不再担心会有谁来打扰他,所以没有像他在弗兰肯斯坦家那样连续地用马鞭抽打他的靴子。我一眼就看出他上次那种紧张情绪没有了,这使得他立即便能开始长篇的讲演。我骑马已经很累了,所以饿得想立即独自大吃一顿。然而,他却把他的那本政治书的所有陈词滥调都浇到我的头上。他把自己的教条和盘托出,我在这里就不累述了,未来的读者肯定会感谢我为你们节约了时间。这是因为这个小男人的狡诈本性,德国外交政策变成了一系列的合法行窃和一系列有领导的盗用、伪造、违约,而所有这一些都是为了让教师、官僚、速记员满意,这些人构成了这个政体的真正支持者和堡垒。在这些人眼里,这个小男人成了真正的“成吉思汗式”的政治家。

当他激昂地说话的时候,一律油乎乎的头发会垂落在他的脸上,看上去就跟骗子一样。我感觉他在本质是愚蠢的,与他的亲信巴本的愚蠢是一样的——这就如同在买卖马匹时使用政治手腕一样愚蠢。

但这不是我对希特勒的全部印象,他还给我留下过更深刻的印象。每当我想起这次见面,我都感到越发回味无穷,他是在我吃香肠这道菜和小牛排这道菜之间停止了布道,离开了我,他走的时候那副样子就像一个服务员拿了小费一样,而且跟他与兴登堡握手的照片里的样子是一样的——就跟服务员领班手抓着小费一样。

第三次见到希特勒是在法庭上,罪名是在一次政治集会上制造混乱:那时他的名声已经超出了慕尼黑的范围……我看到他走进旅馆,此时他是个名人了。在法庭上,他似乎在向一名负责审讯但级别很低的官员求情:那副样子就像入狱过几次的人一样。另有一次,他估计自己会被赶出旅馆,于是随着一名背影僵硬的看门人一起去找旅馆经理要求赊欠。

自从第一次见到他之后,他在20年的时间里飞黄腾达了,但我对他的印象却一直都没有改变过。事实上,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他丝毫没有一点自知之明,没有快乐可言,他恨自己。他的投机主义、他渴望成名的巨大野心、心比天高的虚荣心,都有一个共同的基础——他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掩盖内心因巨大的精神创伤而产生的痛苦。

还有一些细节可以披露。厄纳·汉夫施滕格尔(Erna Hanfstaengl)比我更了解希特勒,她说希特勒越来越怕鬼魂。她认为他是害怕被他谋杀的那些人的鬼魂,所以他不敢在一个地方住很长时间……与此很类似的还有一件事,希特勒每天晚上都要去他的私人电影室,要一部接着一部看6部电影……

这可能是真的。这些事加起来印证了我对希特勒的判断。我甚至认为不应该从道德角度去评判他——他连“大罪犯”的称号都不配。除了在报纸上,如果德国政府再建立起一个大广播电台,宣布他是最大的艺术家,设法满足他的无止境的虚荣,我相信他会变成一个无害的追梦者,根本不会想到要去放火烧毁整个世界。

不,我不认为他是个波吉亚式的人物(Borgia,曾经担任过瓦伦西亚大主教和枢机主教,是个令人恐惧的野心家、阴谋家,尼可罗·马基雅维利以他为原型写下传世名作《君主论》)。我认为希特勒是一个具有乱七八糟欲望但又受到压制的窝囊废,被历史所愚弄,被给予了像希腊民主领袖克里昂(Cleon,早年反对伯利克里受挫,伯利克里死后,他掌了大权,竭力纠集古希腊城邦反对斯巴达,却以失败告终)一样的权力,在一段时间里让他掌控一下社会这台巨大的机器。我认为这个可怜的魔鬼,来自史特林柏(Strindberg,1849—1912,瑞典作家)笔下的肮脏地狱,他与历史上的博克尔松一样,趁着民族的脓肿爆裂之际,代表着大众被禁锢着的黑暗欲望——他就像明斯特的前辈一样,是从德国神鬼故事中跑出来的人物。

后来,我有一次近距离见到了希特勒,时间是在1932年秋天,当时德国已经陷入狂热之中。我和弗里德里希·冯·慕克(Friedrich von Mucke)一起在慕尼黑的巴伐利亚饭店吃饭,这时希特勒走来进来,他走过餐厅,坐在我们旁边的桌子上——就他一个人,没像往常那样带着保镖。这位德国的大人物,坐在那里……他感到我们正在用挑剔的眼光观察他,他感到不舒服。他的脸色阴沉,就好像一个小官僚走进了一处他不该进的地方,但既然进来了,他就要获得公正的服务,他“要得到那些绅士们得到的服务……”

他坐在那里,样子像是个新涌现出来的成吉思汗,或是个滴酒不沾的亚历山大,或是个没有女人陪伴的拿破仑,或是个雕像般的俾斯麦。如果他吃一顿俾斯麦的早餐的话,他肯定要在床上躺四周的时间……

我是开车去镇子上的,因为在1932年9月的时候大街上已经安静得不太安全了。我身上有一只装着子弹的左轮枪。在那间几乎是空荡荡的餐厅里,我本可以轻松地射杀希特勒。如果能预见到他未来会发挥丑恶的作用,让我们受难那么多年,我肯定会二话不说就杀死他。但我认定他是个喜剧人物,所以没有开枪。

但我其实帮不了太多的忙:我们的最高殉难委员会已经做出了决定。如果希特勒在那个时刻乘坐火车,火车将会被出轨。当他死期到的时候,在任何地方的所有方向都会有取他性命的行动,甚至是他意想不到的地方。有许多要刺杀他的谣言。已经有许多企图失败了,而且未来还会有失败。这些年来上帝似乎睡着了(这是一片魔鬼猖獗的土地)。俄罗斯有一句格言:

如果上帝愿意,扫帚也能当枪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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