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风波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1]。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暖酥[2]消,腻云亸[3],终日厌厌倦梳裹。无那[4]。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
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5]、只与蛮笺象管[6],拘束教吟课[7]。镇[8]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注释】
[1]可可:指不在意。薛昭蕴《浣溪沙》“帘外三间出寺墙”有“瞥地见时犹可可,却来闲处暗思量”句。[2]暖酥:有两解,一说是指女子脸上所搽的香油,二说是指女子的肌肤,如酥般嫩滑而又温暖。[3]腻云亸:腻云是指女子美发,宋祁《蝶恋花》“绣幕茫茫罗帐卷”有“腻云斜溜钗头燕”句。亸是下垂貌。腻云亸指女子头发散乱。[4]无那:即无奈,王维《酬郭给事》有“强欲从君无那老,将因卧病解朝衣”句。[5]鸡窗:《艺文类聚》引刘义庆《幽明录》载:“晋兖州刺史沛国宋处宗尝买得一长鸣鸡,爱养甚至,恒笼著窗间。鸡遂作人语,与处宗谈论,极有言智,终日不辍。处宗因此言巧大进。”后遂以鸡窗指代书斋。罗隐《题袁溪张逸人所居》有“鸡窗夜静开书卷,鱼槛春深展钓丝”句。[6]蛮笺象管:蛮笺是指古代蜀地所产的彩笺,又名“蜀笺”,象管是象牙做的笔管,两者连称,指代纸笔。[7]吟课:把吟咏诗词作为功课。[8]镇:镇日,指整天。
【词牌说明】
仄韵长调,《钦定词谱》记为《定风波慢》,因为常见的《定风波》又名《定风波令》,为六十二字中调,平仄错叶韵格,比如欧阳炯“暖日闲窗映碧纱”。
【语译】
自从春季来临,到处是令人倍感凄凉的绿叶、倍感烦闷的红花,我的心,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来了。红日爬上花枝,黄莺穿过柳丝,我却仍然拥衾而卧,懒得起身。细嫩的肌肤因愁烦而日渐消瘦,乌黑的长发也散乱无形,这都因为我整天精神恹恹,懒得梳妆的缘故。真是无奈啊,只恨那薄情之人一去不归,竟然连音信也不肯传回来。
倘若早知如此,我真后悔当初没有锁住他的坐骑,不放他离开。我应该把他关在书斋里,只给他蜀地笺和象牙笔,让他把吟诗填词当作每日的功课。我应该整天跟随着他,不让他有躲藏和逃走的机会,我有事无事都要手捻针线,坐在他身边,陪伴着他。希望只有他和我两个人在一起,免得青春日日老去,光阴白白虚掷。
【赏析】
这是一首风格独特的思妇词。开篇先点明季节“自春来”,然后写主人公眼中所见都是“惨绿愁红”。绿指叶,红指花,红花绿叶本是美景,但因为主人公内心的惆怅,见美景反生厌恶,只觉绿惨而红愁,这和钱惟演《木兰花》“城上风光莺语乱”中写“绿杨芳草几时休?泪眼愁肠先已断”的感情色彩是很相近的。惨、愁二字,就此定下了上阕的基调。
因为心中烦闷,所以主人公“芳心是事可可”,什么事情都觉得寻常,都觉得无意义,也都懒得去关注,“芳心”多用来指代女子的心绪,由此可见主人公是名女子。“日上花梢,莺穿柳带”,说明天亮了,而且已经亮了很久了,但主人公因为愁烦和慵懒,仍然不肯起身。“犹压香衾卧”,一般情况下,香衾前会用“拥”字、“抱”字,词人却别出心裁地用了一个“压”字,可见这女子压着被褥而眠,睡得极不安稳,更见其内心的烦躁。
接下来继续说明这女子的精神状态,她肌肤消瘦、黑发散乱,因为心情不佳,所以懒得梳妆。《诗经·卫风·伯兮》中说:“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自从爱人离开我到东方去了以后,我的头发乱糟糟的,难道没有香膏,难道不知道洗头吗?但是我打扮漂亮了,又能给谁看呢?和此词中所写情境,是完全相同的。《伯兮》是描写妇人独守空闺,思念远行的丈夫,此词用意相同,并且下面立刻点明:“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那薄情的人儿离开以后,竟然连音讯都没有传回来过呀,怎能让我不心中烦闷,整天思念着他呢?
上阕虽然用了一些所谓的俗词俚语,但借景生情,以懒得梳妆、日渐消瘦的状态来表达思妇内心苦闷,还算是词中常见手法,下阕却笔锋一转,奇峰突起。下阕没有再写女子悲愁的心情,也没有写她怀念往日欢娱,以和如今的寂寞凄凉作对比,而是大声喊出“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早知道会这样,当初就不该放他走!不但要把爱人的马锁起来,还要把他关进书斋,整天作诗填词,让他不再去想外面的世界。那个时代,士人男子总是想博取功名,去做一番事业,他们的妻子却被迫把家庭作为自己全部世界,所以词中的主人公才会希望,倘若丈夫也能和我一样,除家庭外不再考虑其他,那就肯定不会离开我身旁了吧。
词人的笔触顺势而下,主人公盼望着把爱人留在家中,那么自己又该做些什么呢?她希望可以捻着针线,整天跟在爱人身边,陪伴他行,陪伴他坐,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一般,她觉得只有这样,爱情才算无憾,光阴才不会虚度。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只有女子才会做如此想,可见作者对女性了解之深,同时也对她们关爱之深了。
此词为柳永著名的俚词之一,即以大量口语甚至是俚语入词,宋词的整体风格,至此而为一大变。此词的下阕,从某种角度来看,甚至很有后世元曲的风味,更贴近普通百姓、底层民众,而距离士大夫的传统情趣越来越远。《宋艳》引张舜民《画墁录》,记载了一则轶事,据说柳永在遭到宋仁宗斥责,不肯任他为官以后,跑去向执政大臣控诉,“晏公(晏殊)曰:‘贤俊作曲子(词)么?’三变曰:‘只如相公亦作曲子。’公曰:‘殊虽作曲子,不曾道彩线慵懒伴伊坐。’柳遂退。”可见传统的士大夫词人,对于柳永这种写法是很不以为然的。即便后世因为社会环境的改变,对柳永的评价逐渐正面,仍然有人认为“暖酥消,腻云亸”的描写过于色情。其实这只是民间直语而已,《诗经》中类似描写也不少,结果成了经典,柳永写词,就变色情了,焉有是理!
【对照阅读】
满江红
越艳风流,占天上、人间第一。须信道、绝尘标致,倾城颜色。翠绾垂螺双髻小,柳柔花媚娇无力。笑从来、到处只闻名,今相识。
脸儿美,鞋儿窄,玉纤嫩,酥胸白。自觉愁肠搅乱,坐中狂客。金缕和杯曾有分,宝钗落枕知何日。谩从今、一点在心头,空成忆。
宋代士人狎妓成风,咏妓词存量很多,但本为俚俗之事,却往往故作文雅之语,其虚伪嘴脸令人可厌,反不如柳永以俚语直道,才显情真意切。受柳永的影响,后来苏轼、秦观等人也作了不少俚词,比如秦观这首《满江红》,写“脸儿美,鞋儿窄,玉纤嫩,酥胸白”,那才真是从通俗下降到低俗,相比起来,柳词“暖酥消,腻云亸”又有何色情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