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庾信《小园赋》在清代的接受

论庾信《小园赋》在清代的接受

王者贤[1]

【内容提要】 《小园赋》是庾信仕北初期的代表作。北周至明代对《小园赋》的接受程度不高。清代是《小园赋》接受的高潮和关键期:除庾集注本外,赋(文)选集亦多收录。在文献整理的基础上,时人对《小园赋》情感内容、艺术特色的发微与阐扬于赋学视野中展开,作品的典范性得以确立。创作方面,清人的接受主要表现为《小园赋》拟作和诗文对“小园”的意象化用,接受者的主体性因素更明显。《小园赋》在清代的接受呈阶段性特征,批评和创作中对“乡关之思”、隐逸书写的接受各有侧重,这主要与赋学的发展、乾嘉朴学的兴盛和接受者的心态有关。

【关键词】 《小园赋》 清代接受 乡关之思 隐逸 赋学 规摹六朝

庾信,以其历仕四朝十帝的人生经历和“穷南北之胜”[2]“集六朝之大成”[3]的文学成就,在南北朝作家中占据特殊而重要的地位。围绕其人其文展开的聚讼,始于庾信生前宇文逌的激赏过誉,隋唐出现毁与誉的分歧,复经两宋的基本肯定、金元的偏激否定,至明清时继续双向度地推进。[4]与批评同时展开的,还有创作中的追模。对庾信这样一位历来饱受争议的作家及其作品的接受情况进行研究,在尊重每一位接受者声音的基础上寻绎富于体验性的共鸣理解,深具文学史与精神史意义。

骈赋作为庾信文学创作的组成部分,数量不及诗文,但艺术成就却有过之,尤以入北后的《哀江南赋》《小园赋》《枯树赋》《伤心赋》等篇为胜,可谓“华实相扶,情文兼至,抽黄对白之中,灏气舒卷,变化自如”[5]。《小园赋》约作于庾信入北初期的556年[6],常与《枯树赋》一并被认作庾赋中仅次于《哀江南赋》的佳作。前半部分由小园落想,寄托闲适隐逸之思;后半部分转入对身世的感伤和故国乡关的怀念。作品结构清晰,又不失宕远之神。序文由“安巢”“容身”引出小园,铺写其清时丽景、安闲和乐后,又以心境与环境的极不协调拓转言愁,翻覆两次,方正笔进入对家国、身世之感的抒写,至“生民兮浑浑”戛然而止。据文意和表达需要,庾信将两种不同的语言风格统一在作品中:前半部分清丽洒然,后半部分危苦凄怆;然因真气流贯及前半部分“心则历陵枯木,发则睢阳乱丝”等萧骚语的突接复叠,整体并不显得造作突兀。《小园赋》几乎句句用典,甚至一句纠集数典,但多援引自然,又有“落叶半床,狂花满屋”等白描隽语调和堆垛之弊。对偶和声律方面,序文中四、六隔对的纯熟运用,正文中以四六骈语为主,间衬以五、七言对句和四言散句,长短交叉对仗的格局,使赋作工丽齐整,而又设接顺畅,无板滞之感。多数骈语平仄相调,在选韵上也顾及了声情的关合。

“小园”中交织着美丽与穷愁的“隐逸之念”和“乡关之思”,以及作品精湛的艺术表现,为后世选家、论家品评以至瓣香,在文学创作中产生回响。这些尤在有清一代得到多元化的展示,对今人理解《小园赋》具有不可忽视的影响。

一 清前《小园赋》接受概说

最早的《庾信集》由滕王宇文逌编成于北周大象元年(579),时庾信六十七岁。宇文逌撰序,称集二十卷,仅包括魏、周时的作品。《北史·庾信传》“有文集二十卷”[7],即指此本。《隋书·经籍志》著录“《庾信集》二十一卷并录”[8],倪璠以为是隋文帝平陈后所得的南朝逸文。然新、旧《唐志》又谓二十卷,或可认为是将隋二十一卷本重新编次的结果。宋代公私目录所载同《唐志》。元代以后,二十卷本《庾信集》已散佚。明人重辑本中,诗文合集主要有以下三种:一为万历间屠隆评点《徐庾集》本《庾子山集》十六卷;二为天启元年(1621)张燮辑《七十二家集》本《庾开府集》十六卷,后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庾子山集》用此本;三为天启六年(1626)汪士贤校刊《汉魏六朝名家集》本《庾开府集》十二卷。这些明人重辑本,对《小园赋》仅有收录而未做注解和评点。

庾集之外,清前《小园赋》的流传,还依托于类书和文、赋选集。唐初《艺文类聚》录《小园赋》于卷六十五产业部“园”类下;北宋《文苑英华》录《小园赋》于卷九十七“志”类下,标注来自《艺文类聚》的异文13处。除全篇收录外,宋、明类书因不同编选需要,亦有存《小园赋》节本或字句者,略可反映时人对《小园赋》思想内容和修辞的认知。如宋代《记纂渊海》“易足”条下录“一枝之上,巢父得安巢之所;一壶之中,壶公有容身之地”[9]。《锦绣万花谷》“隐逸”条下录“支床有龟”,引《小园赋》“坐帐无鹤”以下六句为注[10]。明代《古俪府》“周庾信小园赋”下录“余有数亩敝庐”至“鱼何情而听琴”,属“居处”部“园囿、亭台”类[11]。徐元太撰《喻林》以“设喻之词”汇编,“误知”类录有“黄鹤戒露,非有意于轮轩;爰居避风,本无情于钟鼓”[12]。文、赋选集的收录出现在明代,如周应治编《广广文选》、李鸿辑《赋苑》、袁宏道辑《古今丽赋》等。但如中郎者将《小园赋》奉为“逸品”[13]尚较少见,其时论赋不免延续元代祝尧《古赋辩体》中的观点,对“有辞无情,义亡体失”而“益远于古”[14]的庾赋评价不高。周履靖编《赋海补遗》、施重光编《赋珍》、俞王言编《辞赋标义》[15]等赋集及刘节《广文选》、汤绍祖《续文选》、吴讷《文章辨体》、徐师曾《文体明辨》等收有赋作的文集,于“古赋 三国六朝”“俳赋”等类下均未收《小园赋》[16]

反映在创作中的接受,主要表征有两点。第一,对小园闲适隐逸情致的追模。中唐至宋,“壶中天地”的境界成为士人园林中最普遍、最基本的艺术追求[17],加之“中隐”文化在此时期的产生与流行,多有文士在方寸之余、寻常之内的小园中吟咏自适。在此背景下,子山小园开始作为隐者的自足天地入诗,如“有园同庾信,避事学相如”(杜牧《许七侍御弃官东归,潇洒江南,颇闻自适,高秋企望,题诗寄赠十韵》)[18],“子山园静怜幽木,公干词清咏荜门”(陆龟蒙《闲居杂题五首·松间斟》)[19],“茂丛罗宅菊,长柄庾园匏”(宋庠《小园》)[20]之句虽不甚多,时人对庾信“小园”的选择性接受约略可见[21]。南宋名相周必大作《愚谷铭》,将庾信标举为“志殊”“性简”之高士,视“小园”为燕息放旷之所,“惟适之安,聊以自娱。庾何人哉?晞及其徒”[22]。在对隐逸之情的追慕和抒写中自矜其达,亦可与时人对“小园”内涵的认识互证。《小园赋》中的身世、家国之感,在这些作品中失语。第二,对《小园赋》中白描隽语的化用,尤以“一寸二寸之鱼,三竿两竿之竹”为最,“三竿两竿竹”渐成经典化意象,“三竿两竿韵不俗”(刘学箕《石假山》)[23]、“三竿两竿风外斜”(释英《奉赠李仲宾侍郎》)[24]、“三竿两竿袅风翠”(沈周《梅花道人临东坡风筱》)[25]之类题咏多见。除直接援用外,如唐人李山甫的“有时三点两点雨,到处十枝五枝花”(《寒食二首》其一)[26],对句式或有袭用。其他如“桐间露落,柳下风来”“落叶半床,狂花满屋”“檐直倚而妨帽,户平行而碍眉”等,都不乏诗家的化用。

概言之,清前《小园赋》的接受表征较零散,批评文献缺乏;创作上的学习、效仿融入了主体的生命体验,但类同程度高。以庾信诗赋的整体接受情况为参考系,《哀江南赋》是清前庾信作品中最具阐释力和影响力的代表。言及子山,几必论《哀江南赋》。自唐初令狐德棻《周书·王褒庾信列传》辑录全文,评曰“信虽位望通显,常有乡关之思,乃作《哀江南赋》以致其意云”[27]始,此赋渐成表达乡关之思、家国兴亡之感的标签化文本。仅北周至元,为其笺注且有名可考者即有隋之魏澹注,唐之王道珪、张庭芳、崔令钦三家注,宋末元初之王防御注等。创作方面,除诗歌中的意象、语词化用外,南宋谢翱作《续琴操·哀江南》(《晞发遗集补》),明“后七子”谢榛作《哀江南》诗八首(《四溟集》卷三),明末夏完淳作《大哀赋》(《夏内史集》卷一)等,都是将“哀江南”母题移植入不同文体形式的拟仿实践。[28]至清代,《哀江南赋》的接受虽热度未减,《小园赋》的接受却后来居上,大有与前者分庭抗礼之势。

二 清人对《小园赋》的文献整理

清康熙年间,在明人整理《庾信集》的基础上,出现了吴兆宜笺注《庾开府集》十卷、倪璠注《庾子山集》十六卷两种庾集注本。前者以明张溥辑《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庾子山集》为底本,“合众手以成之”[29],虽“补缀成编,粗得梗概”,“经营轫始之功,终不可没”[30];后者原出屠隆评点《徐庾集》本《庾子山集》,并在吴注基础上“旁采博集,重为注释”[31],体例详密,至今仍为最通行和权威的庾集注本。此二本中,《小园赋》均列于卷一赋次篇。庾集以外,尚有选、集类文献对《小园赋》进行整理刊布,如康熙间陆葇编选《历朝赋格》,《小园赋》列于下集骈赋格卷二;陈元龙辑《历代赋汇》(又名《御制历代赋汇》),收《小园赋》于正集卷八十四“室宇”类下;乾隆间张惠言的《七十家赋钞》、道光间许梿的《六朝文絜》、同治间李元度的《赋学正鹄》等亦收录。以下以吴、倪注本为主,择要条述清人对《小园赋》的整理工作。

第一,标示、考订异文。吴本录《小园赋》异文两处,“赤”下注“一作‘绿’”[32],“草”下注“疑作‘早’”。倪璠虽仅在篇末总释注“菌”(倪本作“茵”)、“菁华”(倪本作“光华”)两处异文,但与吴本比对另有异文六处,见其对文本做过校勘。此外,《七十家赋钞》录《小园赋》本《文苑英华》,《文苑英华》所示异文为张惠言照录;清末黎经诰为《六朝文絜》做笺注,“篇中雠句比字,悉取六朝史书、汪士贤《二十名家集》、张天如《百三家集》及各专集校刊;近古者罗列以别其异同”[33]。黎氏标《小园赋》异文九处并做校语。在清人所标或校异文中,异句仅一处:“云气荫于丛蓍,金精养于秋菊,枣酸梨酢,桃榹李薁”下,《七十家赋钞》引注曰:“《艺文》无‘云气’四句,有‘离披落格之藤,烂熳无丛之菊’二句。”[34]余者为异字,对文本读解影响不大。如“连珠细茵”之“茵”字,倪璠注曰:“茵,一本作‘菌’。”[35]吴本、《七十家赋钞》《六朝文絜》并作“菌”。黎经诰《文絜》又注曰:“一作‘茵’。”[36]此二字,参倪注知:茵,席也,谓细草萋萋,连贯若铺席;菌,地蕈也,谓菌类植物小而似珠,可以疗饥。从文意连属看俱通,“菌”似更好。再如“昔草滥于吹嘘”之“草”字,吴兆宜以为疑“早”。《六朝文絜》作“早”,黎注又曰:“一作‘草’。”[37]庾信用南郭处士典,言己在梁滥竽充数以享禄位。“草”作谦词,谓出身微贱;“早”谓当初或早年,表达对南朝承平之追怀。从子山家世和情感内容看,“早”为好。少数异文或误,如“不暴骨于龙门”之“骨”字,黎注曰:“一作‘腮’。”[38]“暴骨”与下句之“低头”平仄相对,平声之“腮”疑清人据倪璠所注“点额暴腮”而改。[39]

第二,注明音读和字义。倪注《小园赋》最为人指摘处,在于赋首注音对古韵的附会。“又足相容者也”下,璠曰:“以上似赋序,至‘尔乃’句始是赋。然以古韵按之,‘若夫’以下疑用韵语,盖赋之发端,非序文也。今附读于后。”《四库全书总目》驳正曰:“《小园赋》前一段本属散文,而璠以为用古韵,未免失之穿凿。”[40]当然,倪注音读之附会仅限于序文,正文的某些僻字,注家以反切和直音标出,解决认读困难,如“地有堂坳”下注:“坳,于交反。”“不雪雁门之踦”下,引应劭注《汉书》文曰:“踦音居宜反。”前此吴注中亦有注音,如“桃榹李薁”下注“榹音思”。倪璠还引《尔雅》《说文》《字林》等多部字书以训释字义,如引《字林》注“竿,竹梃也”,引《通俗文》注“帻道曰簪”等。

第三,说明典故。吴氏为指示典故出处征引典籍近四十部,但比之后出的倪本,仍有阙漏,如“琴号珠柱”“心则历陵枯木,发则睢阳乱丝”“鸟何事而逐酒”“吴质以长愁养病”“龟言此地之寒”下均注“未详”,客观反映了时人的知识储备和认知水平。吴兆宜对某些白描之语也进行了考释,如“鸟多闲暇”后引渭生语曰:“祢衡《鹦鹉赋》:且其容止闲暇,守植安停。”“落叶半床”后引《淮南子》:“凡见落叶而知岁暮,故木叶落而长年悲。”吴氏对所引典籍通常不予全录,仅求传意。如“凡见”之引文出《淮南子·说山训》,原文并不连属,而作“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睹瓶中之水,而知天下之寒。……故桑叶落而长年悲也”。王念孙以庾信《枯树赋》引此作“木叶”,云当为“木叶”。[41]仅观《小园赋》注中的征引,未生歧义。倪璠参综前人成果,补吴氏之注,探求典故出处也益详审。如“历陵枯木”下,倪注引《宋书·五行志》《水经注》《汉官仪》等考释“历陵”所在地及其变迁,末加按语曰:“历陵即《禹贡》敷浅原。虽所属递迁,是即豫章枯木矣。”“睢阳乱丝”下,引《吕氏春秋》“墨子见染素丝者而叹”,并录枚乘《柳赋》“于嗟细柳,流乱轻丝”句,按曰“然不如素丝之意兼类白发也”。黎经诰为《六朝文絜》作注,录倪璠旧注复增补十余条,如“连闼洞房”,前人仅注“闼”之字义,黎氏引《淮南子》文说明典故出处;“镇宅神以霾石”句下增引《荆楚岁时记》典事,较倪注更为妥切。

第四,章句疏通。吴本“时参凤凰之墟”下引尚瑗注曰:“建康有玄武湖、凤凰台。信初在梁,父子东宫,出入禁闼。此二句似指实事。”倪璠对《小园赋》亦多有串讲,如注“有棠梨而无馆,足酸枣而非台”曰“谓园中但有梨枣,而无台馆之丽也”,注“地有堂坳”曰“言园之极小,任其自然而成山水也”,能够准确把握文意。另如“狂花满屋”下注“以上言园中草木繁茂也”,“乃久羡于抽簪”下注“以下皆言隐居之事”,“乖违德性”下注“以下皆言其寝疾之事”,旨在提示结构,归纳文意。

吴兆宜、倪璠注《小园赋》,内容实涉文本整理和文学批评两方面,是古典阐释学、接受学方法的体现,尤其是倪注在题解和疏解文句中,结合史实对庾信身世和思想状况进行的发微,也是构成清代《小园赋》批评的重要内容,下文将做补充。

三 清代赋学视野中的《小园赋》批评

在文献整理的基础上,《小园赋》的批评接受,依托庾集和赋学文献展开。梳理这部分内容之前,有必要对此时期的庾信整体批评情况做一说明。

上承明末张溥“绮艳”“清新”“老成”[42]之誉,倪璠在《注释庾集题辞》中,置庾信创作于南北朝文学环境中,推崇备至:“南朝绮艳,或尚虚无之宗;北地根株,不祖浮靡之习。若子山,可谓穷南北之胜。”[43]与《庾子山集注》初刊约略同时,王夫之在《古诗评选》等诗学著作中,对庾信其人其诗做出了独特而不失公允的评价,仍以肯定为主。[44]稍后的历史学家全祖望却对庾信极力贬斥:“甚矣,庾信之无耻也!失身宇文而犹指鹑首赐秦为‘天醉’,信则已先天而醉矣,何以怨天!”[45]此说既受时代牵掣,又“集合了历史对庾信批评的偏激”[46]。乾隆年间,四库馆臣的声音带有定说性质:“信为梁元帝守朱雀航,望敌先奔。厥后历仕诸朝,如更传舍,其立身本不足重。其骈偶之文,则集六朝之大成,而导四杰之先路。自古迄今,屹然为四六宗匠。”[47]不讳言庾信的失节,但对其文学成就做出极高评价,是对前代“文如其人”批评程式的突破。至晚清,批评以肯定为主,魏源云“六季云扰,多士乌栖”“首邱之思,亦可尚已”[48],观照特定历史境遇下的主体选择,为庾信的人格平反,有一定代表性。

庾集以外,清代对《小园赋》有所批评接受的赋学文献,可分作四类:一是前文已列举的赋集、赋选;二是专门的赋论,如乾隆间汤稼堂《律赋衡裁》、李调元《赋话》,嘉庆间魏谦升《赋品》,道光间鲍桂星《赋则》、林联桂《见星庐赋话》、余丙照《增注赋学指南》;三是骈文选集和文论,如乾隆间孙梅《四六丛话》,道光间许梿《六朝文絜》;四是相关学术论著中的赋论,如清末民初章太炎的《国故论衡》等。选论者主要围绕作品的情感内容和艺术特色展开,《小园赋》在六朝赋中的典范性得以确立。

(一)情感内容的发微:“乡关之思”[49]与“隐逸之念”

倪璠在题解中略陈要旨曰:“《小园赋》者,伤其屈体魏、周,愿为隐居而不可得也。其文既异潘岳之《闲居》,亦非仲长之《乐志》,以乡关之思,发为哀怨之辞者也。”[50]提取出乡关之思与隐逸之念的二元主题,且切中文本的情感基调,较张溥的说法更合实际[51]。倪注亦探幽烛隐,对子山暂借“小园”遣怀的生活情况,以及围绕“乡关之思”而生的无奈、屈辱、怨悔等情感内容进行申说。如“草无忘忧之意”二句下注:“言己在长安,既无求于当世,又即境伤怀,视园中花草,皆舍忧也。”[52]“几行魏颗之命”下注:“言己去梁即魏,常思故国,疾病至于昏乱也。”[53]“百龄兮倏忽”二句下注:“言己壮年逢此丧乱,光阴瞬息,遂成暮齿。伤其遂老于此也。”[54]“不暴骨于龙门”二句下注:“喻己不能死节,致罹此辱也。”[55]

倪璠之解对清人影响甚深。除许梿照录“以乡关之思,为哀怨之词”[56]外,陆葇评曰:“小园自适而羁愁寓焉,泠操舄吟,古今同慨。”[57]李调元《赋话》曰:

周庾信《小园赋》,故国旧都之感,惓惓于怀。不似沈隐侯赋郊居,盛夸其亭榭之美、游赏之适,顿忘为家令时也。江总持《修心赋》,悔心忽动,有托而逃禅,亦可闵惜。但子山以出使见羁,总持以生降委贽,故词旨之隐显不同,而人品亦于此判矣。[58]

李氏肯定了《小园赋》中缱绻深永的情感内质,对庾信的人格心志加以揄扬。对比沈约《郊居赋》、江总《修心赋》,子山虽赋园中之物,不比沈约耽于清景、游赏自适;虽怀隐逸之思,不似江总权宜避世于佛寺,后又降陈。与之相似,潘世恩《律赋正宗》选《小园赋》,评曰:“子山以出使见羁,虽位望通显,常有乡关之思。”[59]

魏谦升的《赋品》体仿《二十四诗品》,其中“感兴”一格云:

莺飞草长,物候惊新。登楼王粲,翻悔依人。怀归故园,出剑风尘。鲍昭不作,谁画芜城。江关萧瑟,庾信伤神。小园枯树,哀江南春。[60]

魏氏以为,《小园》《枯树》《哀江南》三赋,都是庾信目睹故园摇落、山河非昔,情颓心伤而作,从创作的发生机制把握作品的情感内蕴。契合“伤神”二字,余丙照在《增注赋学指南》中径言:“子山因使见羁,未免词多悽惋,若场屋拟作,须另有一番雅趣,不可过作衰飒语。”[61]着眼科场试律,要求士子以雅正统乎感情,但对《小园赋》中的萧骚凄怆之音,“衰飒”也是确评。许梿对“遂乃山崩川竭”至“鹤讶今年之雪”十二句俱做圈点,评曰“琐陈缕述,悲感淋漓,穷途一恸”[62],点出反复申说、直抒胸臆的手法,称许庾信将情感的悲恸表现尽致。

此外,李元度《赋学正鹄》“高古”类[63]收《小园赋》,于赋末评曰:“子山以梁室世臣人事北周,其胸中先有一段家国身世、乱离羁旅之感,如所谓‘黄鹤戒露’‘爰居避风’‘庄舄之吟’‘苏武之别’者,故借小园以发之。”[64]肯定了赋家郁结胸中的身世、家国之感,是构成作品的情感底蕴,可与倪璠“凡百君子,莫不哀其遇而悯其志”[65]及张惠言“其志达,其思哀”[66]之评参看。

(二)艺术特色的赏鉴:体物、炼局、遣词、用典

首先是对《小园赋》体物之工的称赏。孙梅《四六丛话》评曰:“《小园》《枯树》体物浏亮:《橘颂》之亚匹也。”[67]李元度谓:“即其刻画精警处,已独绝千古,后人拟作终莫能企。且古今词人,无不从此漱芳倾液,所以历千余年而风韵犹新。”[68]对《小园赋》描景赋物的独异性,似有过誉之嫌。除统说“体物浏亮”“刻画精警”外,赋格中的选录还多着眼于小园之“小”字,推许其写物尊题。如鲍桂星《赋则》,于首联“若夫一枝之上,巢父得安巢之所;一壶之中,壶公有容身之地”旁批曰:“从‘小’字映起‘园’字。”[69]其后多处注“从小园布景(衬‘小’字)”“从园中草木鸟兽衬‘小’字”“从园中之屋衬‘小’字”“从屋内之景衬小园”[70]。篇末注:“处处映合‘小’字,语不离宗。”[71]另有选家对具体文句进行圈点批注,于细微处见精神,如许梿评“檐直倚而妨帽,户平行而碍眉。坐帐无鹤,支床有龟”四句:“极意修饰,而仍不粘滞。此境惟兰成独擅。”[72]

其次是对章法、句法的精研。“试偃息于茂林”一句,《赋则》旁批曰:“以上叙景,以下言情。”[73]余丙照《增注赋学指南》录《小园赋》于“炼局类”,同句处旁批曰:“略于叙景,而详于述怀。”[74]潘世恩《律赋正宗》亦评此赋曰:“此篇略于叙景,详于述怀,其主意已见序中。”[75]提点了作品的详略布局,并对赋序统摄全文要旨的功能有所认识。围绕“园”如何结构,余丙照也有解说,如“三春负锄相识”旁批:“此段园外往来。”“屡动庄舄之吟”旁批:“此段园中之人。”“昔早滥于吹嘘”旁批:“此段言家世。”[76]许梿推敲《小园赋》句法,评“草树混淆,枝格相交。山为篑覆,地有堂坳”曰:“突接,得宕远之神。”[77]评“一寸二寸之鱼,三竿两竿之竹”曰:“二句乃叠股法,读之骚逸欲绝。”[78]戴纶喆《汉魏六朝赋摘艳谱说》前三卷择列赋句为谱,多次援《小园赋》之句,如以“一寸”“三竿”联为“庾信得意句”,“沾丐后人不少”[79],在解说“‘则’字句”时录“心则历陵枯木,发则睢阳乱丝”等,称庾信作此“层见叠出,无一不清新也”[80]。《谱说》与《赋则》、《指南》都以指导写作为鹄的,重视具体技法的可实践性。

最后是对辞采语言的评价。李调元称《小园赋》“警句摘之不胜其摘”[81];许梿于赋首眉批曰“骈语至兰成,所谓采不滞骨,隽而弥絜”[82],鲍桂星评曰“巧于琢句”“繁富为工而自饶清韵”[83],都点出了《小园赋》辞采华赡而清气流转的特点。清末民初,章太炎推尊古赋,对南朝宋以后的赋作予以否定,以为“庾信之作,去古逾远”,继而论曰:“世多慕《小园》《哀江南》辈,若以上拟《登楼》《闲居》《秋兴》《芜城》之侪,其靡已甚。”[84]“靡”之甚,从反面说明了《小园赋》的藻饰特征。

清人对《小园赋》的用典艺术亦有称扬,如余丙照谓其“运典琢句,如数家珍”[85],鲍桂星指点后学“尤宜奉为瓣香”[86]

(三)典范性的确立:“六朝大成”的骈文正宗

乾隆间,四库馆臣评庾信骈偶之文曰:“集六朝之大成,而导四杰之先路。自古迄今,屹然为四六宗匠。”[87]以官方话语恰合了清初“徐、庾二家之制为古今所独绝”(孙治《四六初征序》)[88]等相关表述。受此影响,清代赋学视野中的庾信批评,对其单篇作品的典范性有所发明。

从“辨体”角度出发,一方面,清人多将《小园赋》作为骈赋代表,如《历朝赋格》《见星庐赋话》分赋体为文赋、骚赋、骈赋三类,收《小园赋》于“骈赋”类下,《见星庐赋话》推其为“争妍斗丽”之“尤胜”者[89];另一方面,清人肯定了《小园赋》在古赋发展至律赋中的津梁之功。这以李调元在《赋话·新话》中所论为代表。

古变为律,子山实开其先。

古变为律,兆于吴均、沈约诸人,庾子山信衍为长篇,益加工整,如《三月三日华林园马射赋》及《小园赋》,皆律赋之所自出。[90]

其观点实承汤稼堂编《律赋衡裁》而来。[91]汤、李认为,古赋向律赋的转型发端于南朝永明、天监之际,至庾信,在“音节谐和,属对密切”的基础上复加拓宇,敷衍成更趋精工齐整的长篇,为隋唐律赋直接继承,《小园赋》是其中代表。孙梅所谓“绣错绮交:固非古音之洋洋,亦未如律体之靡靡”[92],潘世恩所谓“六朝诸家以庾子山为大宗,为律赋之所自出”[93]等,同样肯定了庾信赋沟通古赋与律赋的地位。

收录《小园赋》的赋集中,有兼容古赋、律赋者,如陈元龙《历代赋汇》、陆葇《历朝赋格》、李元度《赋学正鹄》;有专收古体者,如张惠言《七十家赋钞》;亦有专收律体者,如汤稼堂《律赋衡裁》、潘世恩《律赋正宗》、顾莼《律赋必以集》等。与正宗古体派赋学观点有异,清人通常以唐为界划分“古”与“律”,“古赋”指称宽泛,不独指楚骚汉赋,六朝骈赋亦归于古赋;而律赋选本对《小园赋》的青睐,也暗含了时人对此赋下开唐律的认识。

此外,《小园赋》在一些重要赋学文献中的缺席,也是其接受中值得关注的问题。赋集如赵维烈《历代赋钞》、王修玉《历朝赋楷》,赋话如浦铣《历代赋话》及《复小斋赋话》、王芑孙《读赋卮言》、刘熙载《赋概》,选录骈赋的文集如姚鼐《古文辞类纂》、王先谦《骈文类纂》等。[94]

四 清人对《小园赋》的模拟与借鉴

清人对《小园赋》的接受,在创作方面同样有生动反映,主要表现为拟作和诗歌、骈文对“小园”的意象化用。比之于阐释和批评,接受者的主体性因素更加突出。

(一)代人立言与自娱自况:《小园赋》拟作

据马积高主编《历代辞赋总汇》所录篇目,清前未有《小园赋》拟作。清代可考的此赋拟作约有51篇[95],主见于清中晚期,以嘉庆、道光年间为盛。拟作者多为进士出身的江浙籍人士,工诗文,不乏有赋集传世者[96],亦有雅擅众艺、长于经史的小学家和政治家[97]。不少作品在序文中述拟作缘由,且具备一定的文学批评价值。兹录数篇之要。

信也逐鹿名场,营鸠异地。风雨如晦,关河始霜。每怀敝庐,欲归未得;幸成新构,且住为佳。(蒋仁《拟庾子山小园赋以门有通德家承赐书为韵》)

庾子山江陵名士,新野望宗,遭值屯艰,词多哀怨。笛弄孤生之竹,时触恨于山河;琴调半折之桐,每怆怀于风雨。位虽执笏,意在抽簪。大隐成歌,盖是断猿之响;《小园》名赋,匪同雌霓之辞。而令狐以为夸目荡心,殆不其然。(陶澍《拟庾信小园赋代 有序》)

在昔子山小园,岂若午桥别墅。松风竹月,门无杂宾;紫蓼绿葵,畦多佳味。自方壶隐,辄诩巢栖。然而作赋流传,用情悲慨。(蒋诗《拟庾子山小园赋次原韵 有序》)

(信)遂以暮年,罹此多难。窜苏武于塞外,留陆机于洛中。引睇思乡,伤心去国。……爰删野径,略布园林。竹椽短而堪依,藤床穿而可坐。此则诛茅宋玉,即为羁旅之安;种瓜邵平,不恋故侯之号者已。(李隆萼《拟庾子山小园赋用原韵 并序》)

庾子山洛阳名士,关内羁人。大隐将歌,小园成赋。词多哀艳,不得已也。(柏葰《拟庾子山小园赋以桐间露落柳下风来为韵》)

如庾开府者,塞北羁留,江南隔绝。乡心草草,梦断河梁;旅客年年,情悬天末。非娱竹石,讵广池台。寄迹十亩之间,托身万里之外。(符保森《庾兰成小园赋并序》)

兰成小园,晚年所赋,盖伤其屈体魏周,求为隐居而不可得也。夫以靾之臣,荣登朝列;词赋之学,契结主知,犹不免羁旅之感,乡关之思。(陶然《拟庾子山小园赋》)

信落拓浮生,违离故土。落叶有粪本之想,流水无还乡之期。张季鹰之鲈羹,徒牵天末;焦孝先之蜗舍,重结山中。聊托弦歌,取适俯仰。盖不免庄舄执珪之吟,王粲登楼之感也。(朱培源《拟庾子山小园赋 并序》)

子山身世牢落,羁旅荒凉。悲落木于长年,托情枯树;感河山于举目,哀赋江南。迹其小园之篇,犹是忧伤之作。(胡元直《拟庾子山小园赋 有序》)

拟者多对庾信出使北朝、羁泊关内的遭值充满理解之同情,对《小园赋》流露出的乡关之思、隐逸之念有所体认,认为作品的情感意蕴,非一般的精研声律之作可比。小园虽“且住为佳”“取适俯仰”,悲慨和忧伤是情感主调。

作中有括《小园赋》文意,代子山立言写心者,如何凌汉《拟庾子山小园赋》、顾怀三《拟庾子山小园赋 用原韵》、孙尔准《拟庾信小园赋》、魏承柷《拟庾子山小园赋》、易顺鼎《拟庾子山小园赋 用原均(韵)并序》、归令瑜《拟庾子山小园赋》等。拟作者对原作的情感内容把握较好,或对园中景物的铺排加以控制,或明言“境虽愉而亦悲”[98]“何斯园之足恋,而作赋以欷歔”[99],更重情志的抒写。子山原作中内蕴的对昔日承平的追怀,家国破亡的伤痛,去国离乡的孤苦、屈辱,以及对时间流逝的焦虑等复杂情感,在拟作中都有表现,颇富感染力。试看孙尔准拟作末段:

遂乃春秋有去故之思,身世有衰荣之异。感风景于新亭,问筳篿于卜肆。吴子心念西河,苏武魂销汉使。玉门无可到之期,金仙有长辞之泪。岁月骎骎,麻衣雪襟。坐无穆生之酒,室余中散之琴。楚歌兮楚舞,吴吟兮越吟。花飞莺乱,日长草深。池台平兮故国,鼙鼓动兮商音。湛湛江水兮青林,目极江南兮伤春心![100]

而代表清代《小园赋》拟作主流者,是“断章取义”的自娱或自况之篇。据内容和情感表达的不同,又可分作两类。一为即景随时、少寄情赏之作,如杨芳灿《拟庾子山小园赋》、汪方锺《拟庾子山小园赋 以鸟多闲暇花随四时为韵》、刘愔《拟庾子山小园赋 并序》、陈沆《拟庾信小园赋 以题为韵 有序》、蒋诗《拟庾子山小园赋 次原韵 有序》、张祥河《拟庾子山小园赋 有序》、帅方蔚《拟庾子山小园赋 以桐间露落柳下风来为韵》、王宝书《拟庾子山小园赋 并序》等。如汪氏拟作:

杂花几树,好鸟群歌。忘忧非馆,安乐有窝。傍水二分之竹,攀垣数尺之萝。便觉欢情自畅,胜景偏多。日薄遥山,飞云乍还。鸦团团于矮树,松翳翳于前关。廊则一步五步,径则三弯两弯。人外兮洞天忽辟,壶中兮日月长闲。羌宜春而宜秋,亦无冬而无夏。[101]

游观于“欢情自畅,胜景偏多”的小园,一切安闲、自在而美好,用笔亦轻快洒然。而如杨芳灿者,在园中躬耕负薪、锄瓜收芋、诵书鼓弦、饮酒悟道,引考槃硕人、延笃、向栩、於陵仲子等隐士为同调,希求寄情林泉以卒岁,隐逸之情更显。这类拟作虽不免年光倏忽之叹,但主要还是适兴养拙、乐天知命的心态,所谓“我但知我之乐,吾亦爱吾之庐”[102]“将随遇而安矣,聊卒岁以悠哉”[103]。即如孙源湘、许汝衡的拟作在末尾略醒“天长路绝,心劳思结”[104]“瞻家山兮魂梦萦,盼陇水兮肝肠裂”[105]的羁旅愁思,终嫌突兀,与前文有所割裂。二为“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106]者,主要出现在清后期,如范宽《拟庾开府小园赋 并序》、陶然《拟庾子山小园赋》、黄宗起《拟庾子山小园赋》、褚荣槐《拟庾子山小园赋》、颜嗣徽《拟庾子山小园赋 并序 次原韵》等。拟作者在序文中略叙遭逢,如陶然“少长菰芦,不求闻达,遭乱荡产,饥驱入城”,自叹“身世之慨,非直兰成,俯仰吾庐,亦复百端交集”[107];范宽、褚荣槐历太平天国兵燹,“兄弟子侄,伤亡略尽”“挈妻若女,寄食江淮,穷愁困顿,几无生人之趣”[108]。他们的拟作因感时伤变,而寓故园之悲或孤愤之感,借暂可栖迟的小园疗救内心。浮生若梦、骨肉凋零的悲剧性体验让亲历者们痛切欲绝,但在前半部分小园的摹写中,仍不乏“柳软梳风,蕉新展露”“竹编篱而宛转,蔷覆架以玲珑”[109]之类清词丽句。“既自悲,亦自广也”[110]是这类拟作的情感诉求。

许梿谓:“近人摹拟是题,一味写景赋物,失之远矣。”[111]确有拟作以繁笔描写园中景致,清丽可诵,而对身世、家国之感有隔,仅于赋末为文造情。故咸、同以降出现的自浇块垒之作更为宝贵。而从形式上看,“名曰拟庾,不必果效其体”[112]者寥寥,多数拟作骈偶精工,音律协美,在结构形式上完全规摹,句式上的趋同程度很高。原作中的成典,如“晏婴近市”“愚公之谷”“无水恒沉”“庄舄之吟”“苏武有秋风之别”等也为拟作者化用。拟作的用韵颇有特色,由上引篇名可见一端。50篇拟作中,有11篇用子山原韵。拟赋之和韵,清人林联桂认为比之诗词为罕。他举明祁顺和朱熹《白鹿洞赋》例,以“此格最为奇创”,嘉其“妙极自然,读竟不知其和韵也”,复言“后来何祭酒凌汉《拟庾子山小园赋》通篇次子山韵,亦用此法”[113]。另有2篇以题为韵,5篇以《小园赋》之四言骈语为韵。

(二)如盐着水,因寄所托:诗文对“小园”的意象化用

庾信“小园”及《小园赋》中的白描隽语以意象的形式在诗歌、骈文中复现,是清人对《小园赋》接受的另一表征。

清初,在超越明代复古批评、重审“六朝文统”的风气下,骈文家对《小园赋》及其他庾赋有所效习。以陈维崧、章藻功之作为例,或直接念及庾信小园和《小园赋》,如陈氏《吴天章莲洋集序》“碧畦半亩,便为庾信之园”[114],章氏《紫藤花菴诗钞序》“万户千门,收拾小园之赋”[115],《赵公千辰垣招集同人小山堂联咏序》“入开府之园,十步则纵横百倍”[116]。或自筑小园,追步子山,章藻功在《四十初度自序》中描绘了自家园池的景致:“梅花则红白参差,竹叶则青葱交错。藤萝挂月,薜荔摇风。无水恒沉,有山可累。”[117]远绍庾信园中静雅、清幽的遗绪,“无水恒沉”之典亦见于《小园赋》。他还有题名《信园赋》者,赋末明言其志:“但令容膝息肩,用矢乐天之志;所以支床坐帐,特循庾信之名。”[118]藻功在官五月即引疾归,事母终身,信园是其自疏宦情之所。再或直接化用《小园赋》的语词、句式或典故,稍后的嘉兴人钱陈群作《跋睫巢忆小园诗后》,自言“续风骚于开府,小园可怀”[119],抒写厌累官场、眷念故园之情,首段用典多袭子山原赋:“况夫樊重之在南阳,王根之盛西汉,无不绿墀青琐,居然连闼洞房。陆机则兄弟同居,韩康则甥舅不别。”[120]“庾信园”作为园宇类题咏中的常见意象,尽管在诗歌中更为多见,骈文中类“落叶狂花,庾兰成小园可赋”[121]之句亦屡吟不绝,非独清初所钟。

清诗中,园林诗和山居、纪游诗的化用尤为集中。同为吟咏《小园赋》、追怀庾信小园,诗家的情感寄托有异,可归纳为以下三种。

第一,寄寓身世之感。如厉鹗《初冬命园丁修建花木有作》、彭兆荪《废畦》,二诗以秋冬时节的小园为背景,诗人闭门独居,蔬盘难享,扫叶为茗,所对唯暝雨苍烟,摧折园中风物。尾联中,诗人分别发出了“老去庾郎最萧瑟,小园赋就欲何如”[122]“莫问兰成小园事,江关词赋最辛酸”[123]的哀叹。在对庾郎萧瑟、小园荒寒的伤惋中,喻己之生涯牢落。再如赵嘉淦《豆花小筑即景》,逼仄回环的小室中,诗人自语“生涯随甕老,心事有灯知”,终以“高咏《小园赋》,秋声在树时”[124]作结,虽未明言心事何由,亦是借子山小园自悲自广的沉吟之作。

第二,抒写闲适之情。与拟作中的自娱之篇相类,清诗对庾信“小园”的追怀与重构,也以清雅、闲旷、适情为主调。如陆应谷《小园》诗云:

小园赋就拟兰成,一径清幽自适情。驯鹤舞风遥见影,潜鱼唼水静闻声。雨多细数花辰近,畦暖频容菜甲生。记得南湖堤下路,故乡风景尚分明。[125]

即在尾联流露的思乡之情,仍是明朗而愉悦的。宝鋆《丙戌十八日偶成》描写的“庾信园”内,“风晴乾鹊喜,日午野蜂喧。桂粟香苔径,松声韵竹轩”[126]。另如阮元移寓新居,观小园树石之趣所题,朱彝尊过冯勖葑水园所作,俱以风物清和的舒心之地比附小园。明中叶至清康乾时期,中国园林发展至第三次高潮,私家园林多集中江南,沿袭士人园的路子。园主文化修养较高,追求清高风雅,园中活动多卜宅、酬和、作画、弄琴之余事,频设文人雅集。如《镜秋水榭雅集诗》序云:“香雪移居小园,有水华林石之胜,八月七日招集镜秋水榭即事。”[127]中有一诗作:“回廊斜转画屏横,落叶狂花各有情。解作城南《小园赋》,才人谁是庾兰成?”[128]描景轻快流丽,流露出对子山才情的歆慕。

第三,表白隐逸之思。寄老山林、远尘出世,与闲适的放逐相仿,都是文士标举的理想。如沈学渊《过汪子芸尺园》、吴绮《杂感诗和上若韵》其十三,徜徉“庾信园”中,沈氏云“漱石已忘云出岫”“寓公传里分明数”[129],吴氏云“吾侪原少封侯相,但合弹琴隐陆浑”[130],见出倦于宦情、向往幽隐之意。在这类作品中,多有诗人排比“小园”与其他更为典型的隐逸意象,如“欹侧庾信园,沦漪辋川庄”(《述交一首题蒋编修归周安稳图》)[131],“四十年前庾信园,渔人常入武陵源”(《念诒自江阴归携杨氏兰贤书屋红梅一枝见之有感》)[132],“庾信园何在,梁鸿庑又还”(《走答仲瞿留别之作即效其体》其四)[133],“庾信园名小,林逋鹤未归”(《园中即事有作》其二)[134]等,或可看作清人对小园隐逸表达认同之证。隐逸之思还通过对《小园赋》的吟咏发抒。如陶元藻《游查氏园林》其一:“城市纡回隔,烟霞次第侵。沉鱼怜月静,老树得秋深。每涉林峦趣,常生隐遁心。兰成《小园赋》,倚槛动长吟。”[135]随园主人袁枚《游苏州得五律》其六,刻画了一位古枫桥畔“爱咏《小园赋》,时将大阮招”[136]的隐逸同宗。黄钺《台州洪氏山居》首句称“入门为诵《小园赋》”,泉声滴沥、竹色摇曳中,虽“身在客”但“味真闲”,自嘲“笑我略如王子敬,径来吟啸不知还”[137],隐遁之念在若有若无间。

清诗对《小园赋》具体意象的化用,仍以“三竿两竿竹”为最,多见于题咏类诗中,如“争道三竿两竿底,身从庾信小园来”(吴省钦《题指头画竹》)[138],“时亦爱竹对檀栾,三竿两竿足风雪”(顾宗泰《题吴仲圭墨竹图》)[139],“裴公亭枕山之麓,中有三竿两竿竹”(李星沅《裴公亭双竹歌》)[140]等。“落叶”“狂花”“一寸二寸鱼”等,也在诗篇中频有回响,丰富着清人“小园”的诗性构建与言说。

五 《小园赋》在清代的接受特点及成因

由以上文献整理、赋学批评、创作模拟借鉴的表征可知,清人的接受视野中,庾信作为小园主的形象,已由前代之“高士”,转向身世牢落、伤心去国的“关内羁人”,此赋便是其入北后对身世、家国之感的表白。而“小园”环境清幽,聊足隐逸娱情。《小园赋》精湛的艺术表现,如体物的工巧,章、句之法的精构,骈体语言的“采不滞骨,隽而弥絜”等,都被纳入批评视野,为时人涵泳赏鉴。《小园赋》在古赋发展至律赋中的典范和津梁地位,得到一定程度的追认。统观这一接受进程,主要特点如下。

首先,清人的接受形式较前代丰富。阐释和批评方面,庾集注本、赋(文)选集、赋(文)话等赋学文献形式多样,且循各自体例,在文句的疏通、思想的发微、赋艺的阐扬等方面发挥出不同优长,拓展了庾信赋的批评视野。创作方面,辞赋、骈文、诗歌等文体都有选择性接受,清中晚期出现的《小园赋》拟作尤为前代所不曾有。

其次,接受呈阶段性特征。清初对《小园赋》的接受,主见于庾集整理、赋集收录、骈文家的零星创作中,它们为作品的传播接受奠基。清中叶的接受最盛:《赋话》《赋品》《赋则》《见星庐赋话》《增注赋学指南》等赋学专著及《四六丛话》中的论赋文字,都表现出了对《小园赋》的推崇;拟作和吟咏“小园”的诗歌可作一观,表达闲适隐逸是其主流。咸丰以降,虽仍有赋集的收录、品评,但新意较少,复古论者对《小园赋》的靡丽不乏否定。拟作中“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的自悲自广之作,价值较高。

最后,批评和创作两个维度各有侧重。《小园赋》文本内蕴的“乡关之思”和“隐逸之念”,为后世提供了丰富的接受空间。体现在清人创作中,主要是对“小园”清时丽景的铺写和远性逸情的表白;观之于批评,赋选、赋论中的直接言说或体现在拟作序文中的评价,则主要围绕“乡关之思”展开,对庾信身世、家国之感表达体认和同情,对《小园赋》“匪同雌霓之辞”的情感内质加以肯定。

此赋在清代的接受,发生在时人对六朝骈文的整体认同度提升,对六朝文学资源进行发掘、阐扬和规摹的大背景下。[141]落实至单篇作品的接受之因,暂讨论以下三点。

第一,清代赋学的繁荣。作为中国古典赋学的总结和超越,其气象主要表现在:赋学文献数量激增,赋学批评从诗论、文论中独立出来并逐渐形成自身的话语体系,辞赋创作与理论生成实现良性互动。清人论赋较为开通,而“其理论结穴,在‘古’‘律’之辨”[142]。在此背景下,具有骈赋典范地位、沟通古与律的《小园赋》,引起清人重视。对《小园赋》字句之法和艺术特色的品鉴,是律体派在赋艺方面有所关注和发明的表征。从大的方面说,这当然也是骈文学在确立内涵更为丰富的骈体概念中,关注骈文自身演进规律的实践。再看发展轨迹,赋学发展程度最高的清中叶,是对《小园赋》接受度最高、表现形式最丰富的时期。而《小园赋》拟作的集中出现,也与康熙后开博学鸿词科试赋甚关。

第二,乾嘉朴学的兴盛。重学问,重考据、训诂、音韵的朴学在清代的中兴,对骈文的批评与创作具有建构性。以《四库全书总目》对子山文学地位的肯定为例,“除了徐、庾赋作本身情文兼具外,还与当时四库馆阁诸臣多为汉学家有关”[143]。晚清孙德谦所谓“六朝骈文之工,亦其小学擅长也”[144],道出了小学积累对骈文创作的助力。《小园赋》拟作多古藻缤纷、音律协美,展示了乾嘉崇博尚学风气下创作者丰厚的知识储备。此外,庾集、小学书[145]中对《小园赋》字义、典故的训释等,亦受征实汉学的渗透。

第三,时代环境影响下的接受者心态。明末清初和清晚期,特定的历史文化环境催生了文人的身世、家国之感,《小园赋》在这两个阶段的接受热度虽不及清中叶,但赋中的“乡关之思”在赋论和拟作中都不乏感怆淋漓的再现;而康熙朝下逮乾、嘉,经济发展,社会较为稳定,《小园赋》闲适隐逸的一面更受时人推重,其艺文性特质也得到较为充分的发掘和追模。其中政治家如孙尔准、陶澍借拟赋和诗歌吟咏闲适、寄托隐逸,表达对这种价值选择的认可,或可看作对政治生涯和个体生命焦虑的诗意消解,也不无自我人格的标榜。值得一提的是,清代的《哀江南赋》接受[146],与《小园赋》的接受呈现互补,无论是在时间还是接受重点上——前者的接受高潮出现在明末清初乃至整个清季;笺注、批评、模拟等接受形式,都是追溯和确证庾信创作中家国、身世之感这一内涵的载体。这也客观反映出《小园赋》在描写闲适隐逸景致、刻画隐者心态上的成功,而在发抒家国、身世之感一面的感染力不及《哀江南赋》的事实。

六 结语

回望这段接受史,清人对《小园赋》的“再发现”之功值得肯定,但同时,对庾信入北后“位望通显”的政治处境和《小园赋》流露出的归隐心理未予详辨;反映在创作中的形式主义模拟和科场试赋等时代局限,也是应当指认和反思的所在。《小园赋》在清代的接受不是一个孤立的文学现象,它与接受者对庾信创作的整体观照,以及南北朝其他文学创作的接受有所交叉和渗透。清人立定庾信骈赋创作的典范地位,并非否认其他赋家在辞赋由古入律进程中发挥的作用;对《小园赋》“隐逸之念”的广泛共鸣,也融入了对陶渊明、谢灵运等六朝大家隐逸书写的体认。这些一如千余年前子山“小园”的构建,具有多元的文学和文化因子。历史与文学向前推展,当“苦雨斋”入室弟子废名热烈地标举庾信,成为20世纪文坛对“六朝文”进行再发现的重要表征时[147],清人对《小园赋》之接受,似乎也得到了某种回应与肯定。


[1] 王者贤,复旦大学中文系硕士生,研究方向为魏晋南北朝文学。

[2] 倪璠:《注释庾集题辞》,倪璠注,许逸民校点《庾子山集注》,中华书局,1980,第3页。

[3] 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四八《庾开府集笺注》提要,中华书局影印本,1965,第1275页。

[4] 详曹萌《历代庾信批评述论》,《东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2期。

[5] 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四八《庾开府集笺注》提要,第1276页。

[6] 《小园赋》的写作时间有争议,此处采鲁同群之说。鲁氏认为此赋作于555年或556年,以556年的可能性较大。系年依据为《小园赋》中表现出的对气候的不适应,“只有移居未久的人才会有比较强烈的感觉”;又“寒暑异令”“花随四时”等句说明,庾信入北已至少一年。由“薄晚闲闺,老幼相携”和倪注“住帐无鹤”下云“时梁都建邺,思归故国”,知此赋作于子山亲人“零落将尽”之前,其时梁朝未亡。另,赋中描写的情景是对“别馆”仲蔚庐中生活的记录,也可为此系年提供佐证。详鲁同群《庾信传论》,天津人民出版社,1997,第115~118页。前此出版的张翥、曹萌著《历史的庾信与庾信的文学》所附《庾子山行年考》,将《小园赋》系于555年,亦大致不差。其他主要观点有:曹道衡、沈玉成著《南北朝文学史》言此赋作于“北周初年官位不很显达之时”,即557年或其后未久;许逸民认为作于周闵帝元年(557)春季;台湾学者许东海认为作于庾信五十岁至五十八岁间(564~572)。

[7] 《北史》卷八三,中华书局,1974,第2794页。

[8] 《隋书》卷三五《经籍四》,中华书局,1973,第1080页。

[9] 潘自牧:《记纂渊海》卷五一,《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931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第395页。

[10] 佚名:《锦绣万花谷》前集卷二五,《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924册,第309页。

[11] 王志庆:《古俪府》卷一一,《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979册,第542页。

[12] 徐元太:《喻林》卷一七,《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958册,第246页。

[13] 袁宏道辑,王三余补《精镌古今丽赋》卷三“游览”,明崇祯四年(1631)固陵王氏瑞桂轩刻本。

[14] 祝尧:《古赋辩体》卷五,王冠辑《赋话广聚》第2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影印本,2006,第267页。

[15] 以上赋集对庾信赋偶有收录,《赋海补遗》卷三“节序部”收《七夕赋》,卷七“人品部”收《荡子赋》。《辞赋标义》卷十七收《枯树赋》。

[16] 明人吴讷辑《文章辨体》卷四“古赋三 三国六朝下”,录王粲《登楼赋》、陆机《文赋》、潘岳《藉田赋》和《秋兴赋》、谢惠连《雪赋》、谢庄《月赋》、鲍照《舞鹤赋》七篇,附录陶渊明《归去来辞》、孔稚珪《北山移文》。见《文章辨体》目录,《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91册,齐鲁书社影印本,1997,第10页。徐师曾编《文体明辨》分赋为古赋、俳赋、文赋、律赋,“俳赋”下收南朝赋最多,计鲍照《芜城赋》《野鹅赋》《舞鹤赋》,以及谢惠连《雪赋》、谢庄《月赋》、颜延之《赭白马赋》六篇,另有西晋赋两篇、唐赋一篇。见《文体明辨》目录卷卷五,《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10册,第376页。

[17] 王毅:《园林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第141页。

[18] 冯集梧注《樊川诗集注》卷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第122页。

[19] 《全唐诗》第19册卷六三○,中华书局,1980,第7231页。

[20] 《全宋诗》第4册卷一九四,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第2223页。

[21] 仲瑶《庾信在唐代诗坛的接受》(博士学位论文,北京大学,2013)第五章第六节和第六章第一节中,对《小园赋》在中晚唐诗坛的接受情况有所论析。

[22] 周必大:《平园续稿》卷四,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232册卷五一六七,上海辞书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第161页。

[23] 《全宋诗》第53册卷二七八二,第32916页。

[24] 释英:《白云集》卷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92册,第676页。

[25] 沈周:《石田诗选》卷八,《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49册,第686页。

[26] 《全唐诗》第19册卷六四三,第7363页。

[27] 《周书》卷四一,中华书局,1971,第734页。

[28] 详何世剑《庾信〈哀江南赋〉的接受表征及意蕴》,《河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2期。

[29] 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四八《庾子山集注》提要,第1276页。

[30] 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四八《庾开府集笺注》提要,第1276页。

[31] 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四八《庾子山集注》提要,第1276页。

[32] 吴兆宜:《庾开府集笺注》卷一,《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64册,第11页。此节引吴注《小园赋》俱出此本第11~15页,不一一标注。

[33] 许梿评选,黎经诰笺注《六朝文絜笺注》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第187页。

[34] 张惠言:《七十家赋钞》卷六,清道光元年(1821)合河康氏家塾刻本。

[35] 倪璠注,许逸民校点《庾子山集注》卷一,中华书局,1980,第33页。此节引《小园赋》原文并倪注,俱出此本第19~34页,不一一标注。

[36] 许梿评选,黎经诰笺注《六朝文絜笺注》卷一,第30页。

[37] 许梿评选,黎经诰笺注《六朝文絜笺注》卷一,第35页。

[38] 许梿评选,黎经诰笺注《六朝文絜笺注》卷一,第37页。

[39] “不暴骨于龙门”下,倪璠引《三秦记》:“龙门山在河东界……鱼登者化为龙,不登者点额暴腮而返。”又引《交州记》:“有堤防龙门,大鱼登者化为龙;不得过,曝腮点额,血流此水,恒如丹池。”《庾子山集注》卷一,第32页。

[40] 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四八《庾子山集注》提要,第1276页。

[41] 刘文典撰,冯逸等点校《淮南鸿烈集解》,中华书局,1989,第550~551页。

[42] 《庾开府集题辞》曰:“史评庾诗绮艳,杜工部又称其清新老成,此六字者,诗家难兼,子山备之,玉台琼楼,未易几及。”张溥著,殷孟伦注《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题辞注》,中华书局,2007,第365页。

[43] 倪璠注,许逸民校点《庾子山集注》,第3页。

[44] 详马玉、吴怀东《“了解之同情”——论王夫之的庾信批评》,《船山学刊》2011年第4期。

[45] 全祖望:《鲒埼亭集外编》卷三三,朱铸禹汇校集注《全祖望集汇校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第1410页。

[46] 曹萌:《历代庾信批评述论》,《东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2期。

[47] 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四八《庾开府集笺注》提要,第1275~1276页。

[48] 魏源:《诗比兴笺稿本》“庾信诗笺”,《魏源全集》第12册,岳麓书社,2011,第246页。

[49] 此处沿用倪注“乡关之思”这一通行说法。需要说明的是,所谓“乡关”是“故乡”与“故国”的兼指,其情感更多指向萧梁故国。

[50] 倪璠注,许逸民校点《庾子山集注》卷一,第19页。除《小园赋》题解外,倪璠《注释庾集题辞》还谓:“子山入关后,其文篇篇有哀,凄怨之流,不独此赋(按:《哀江南赋》)而已。……《小园》岂是乐志之篇。”可参看。

[51] 张溥《庾开府集题辞》:“乡关之思,仅寄于《哀江南》一赋。”《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题辞注》,第365页。

[52] 倪璠注,许逸民校点《庾子山集注》卷一,第27页。

[53] 倪璠注,许逸民校点《庾子山集注》卷一,第29页。

[54] 倪璠注,许逸民校点《庾子山集注》卷一,第31页。

[55] 倪璠注,许逸民校点《庾子山集注》卷一,第32页。

[56] 许梿评选,黎经诰笺注《六朝文絜笺注》,第27页。

[57] 陆葇:《历朝赋格》下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99册,第701页。

[58] 李调元:《赋话》卷一,中华书局,1985,第2页。

[59] 潘世恩:《律赋正宗》,清道光二年(1822)凤池园刊本。

[60] 魏谦升:《赋品》,王冠辑《赋话广聚》第3册,第359页。

[61] 余丙照:《增注赋学指南》卷一一,王冠辑《赋话广聚》第5册,第408页。

[62] 许梿评选,黎经诰笺注《六朝文絜笺注》卷一,第36页。

[63] 《赋学正鹄·序目》:“曰高古,则精择古赋以为极则。”卷十“高古”类录汉唐古赋十八篇。

[64] 李元度编,成性根注《赋学正鹄》卷十,清光绪十一年(1885)文昌书局刻本。

[65] 倪璠:《注释庾集题辞》,倪璠注,许逸民校点《庾子山集注》,第5页。

[66] 张惠言:《七十家赋钞·序目》。

[67] 孙梅著,李金松校点《四六丛话》卷三,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第45页。

[68] 李元度编,成性根注《赋学正鹄》卷十。

[69] 鲍桂星:《赋则》卷二,王冠辑《赋话广聚》第6册,第241页。

[70] 鲍桂星:《赋则》卷二,王冠辑《赋话广聚》第6册,第242页。

[71] 鲍桂星:《赋则》卷二,王冠辑《赋话广聚》第6册,第244页。另如《增注赋学指南》旁批、《赋学正鹄》眉批等亦围绕“小”字,做有相似指点。

[72] 许梿评选,黎经诰笺注《六朝文絜笺注》卷一,第30页。

[73] 鲍桂星:《赋则》卷二,王冠辑《赋话广聚》,第6册,第242页。

[74] 余丙照:《增注赋学指南》卷一一,王冠辑《赋话广聚》第5册,第406~407页。“述怀”二字,《赋话广聚》影印本所据清光绪刻本误作“迷怌”,今改。

[75] 潘世恩:《律赋正宗》。

[76] 余丙照:《增注赋学指南》卷一一,王冠辑《赋话广聚》第5册,第407页。

[77] 许梿评选,黎经诰笺注《六朝文絜笺注》卷一,第30页。

[78] 许梿评选,黎经诰笺注《六朝文絜笺注》卷一,第31页。

[79] 戴纶喆:《汉魏六朝赋摘艳谱说》卷二“长句上”,清光绪七年(1881)瀛山书院刻本。

[80] 卷三“长句下”之“‘则’字句”类,戴氏多摘录庾信赋句。除《小园赋》“心则历陵枯木,发则睢阳乱丝”“陆机则兄弟同居,韩康则甥舅不别”“关山则风月悽怆,陇水则肝肠断绝”三联外,《哀江南赋》《三月三日华林园马射赋》《灯赋》《镜赋》《枯树赋》中的“则”字句亦见录。

[81] 李调元:《赋话》卷八,第77页。

[82] 许梿评选,黎经诰笺注《六朝文絜笺注》卷一,第26页。

[83] 鲍桂星:《赋则》卷二,王冠辑《赋话广聚》第6册,第244页。

[84] 章太炎:《国故论衡》中卷“辨诗”,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第75页。

[85] 余丙照:《增注赋学指南》卷一一,王冠辑《赋话广聚》第5册,第408页。

[86] 鲍桂星:《赋则》卷二,王冠辑《赋话广聚》第6册,第244页。

[87] 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四八《庾开府集笺注》提要,第1275~1276页。奚彤云指出,《四库全书总目》关于六朝三唐重要作家的别集提要和《文选》提要,都侧重于做考证,几乎未及作品的文学价值,但庾集提要例外。参见《中国古代骈文批评史稿》,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第112页。

[88] 孙治:《孙宇台集》卷七,《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48册,北京出版社,2005,第725页。

[89] 林联桂著,何新文等校证《见星庐赋话校证》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第3页。

[90] 李调元:《赋话》卷一,第1页。

[91] 据许结等学者考论,《赋话》(自署成于乾隆四十三年,1778)中的律赋批评本为《律赋衡裁》。后者(又名《历朝赋衡裁》)虽是一部律赋选本,但余论部分为目前所见清代最早的赋话形式,由汤稼堂指导编纂并审定,刊刻于乾隆二十五年(1760)。详许结《汤稼堂〈律赋衡裁〉与清代律赋学考述》,《浙江学刊》2003年第6期。汤氏在“例言”中追溯了赋体在六朝由“古”入“律”的发展过程,明确表达了庾信赋是律赋先导的观点:“杨、马之赋,语皆单行,班、张则间有俪句。如‘周以龙兴,秦以虎视’、‘声与风游,泽从云翔’等语是也。下逮魏晋,不失厥初,鲍照、江淹,权舆已肇。永明、天监之际,吴均、沈约诸人,音节谐和,属对密切,而古意渐远。庾子山沿其习尚,引而申之,无语不工,无句不偶,激齐梁之余波,开隋唐之先躅。古变为律,子山其枢纽也。”在《赋话·新话》卷一中,李调元抄录汤氏所论,仅省“引而申之”以下四句,改“其枢纽也”为“实开其先”。

[92] 孙梅著,李金松校点《四六丛话》卷四,第69页。

[93] 潘世恩:《律赋正宗》。

[94] 清代较有影响力的骈文选集,如李兆洛《骈体文钞》、彭兆荪《南北朝文钞》未将骈赋归为骈文,至王先谦在骈文选集中录辞赋两卷。“王先谦认为:‘盖骈俪之道,言哀不深,则情韵无抑扬之美;取材不富,则体制乏瑰玮之观。’即从骈文情感受楚辞影响,辞藻受赋影响来确定骈文与辞赋的源流关系。”吕双伟:《清代骈文理论研究》,人民出版社,2011,第252页。《骈文类纂》收庾信《哀江南赋 并序》,未收《小园赋》。姚鼐《古文辞类纂》亦有“辞赋类”,序目言“齐梁以下则辞亦俳而气亦卑,故不录耳”。笔者认为,六朝骈赋可归属为骈体文章,《小园赋》可作骈文看。

[95] 据《历代辞赋总汇》第26册索引卷统计,《小园赋》拟作共50篇。除江懋钧《庾信小园赋 以琴号珠柱书名玉杯为韵》、符保森《庾兰成小园赋 并序》外,其余篇名前都缀有“拟”字,如《拟庾子山小园赋》《拟庾信小园赋》《拟庾开府小园赋》《拟开府小园赋》。详马积高主编《历代辞赋总汇》,湖南文艺出版社,2014。另有杨芳灿《拟庾子山小园赋》,《历代辞赋总汇》未收。杨氏拟作录于《芙蓉山馆文钞》,见杨绪容、靳建明点校《杨芳灿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第406~407页。

[96] 如顾怀三《然松阁赋钞》、顾元熙《兰修馆赋稿》、符保森《寄鸥馆赋钞》、熊绍庚《安楚堂赋钞》、蔡廷弼《太虚赋稿》、赵新《还砚斋赋稿》、毕子卿《求放心斋赋稿》、刘鉴《分绿窗赋钞》等。

[97] 前者如暨阳人叶长龄受等韵之学,因声音而通训诂,因训诂而正文字,承江戴钱阮之绪;长沙人胡元直雅擅众艺、长于说经,主讲四川万县白岩书院,分别作有《拟庾子山小园赋 有序》。政治家中声名较显者如孙尔准、陶澍、石葆元等。

[98] 顾怀三:《拟庾子山小园赋 用原韵》,《历代辞赋总汇》第16册,第15481页。

[99] 归令瑜:《拟庾子山小园赋》,《历代辞赋总汇》第21册,第21426页。

[100] 孙尔准:《拟庾信小园赋》,《历代辞赋总汇》第14册,第13782页。

[101] 汪方锺:《拟庾子山小园赋 以鸟多闲暇花随四时为韵》,《历代辞赋总汇》第14册,第13192页。

[102] 蒋诗:《拟庾子山小园赋 次原韵 有序》,《历代辞赋总汇》第15册,第14848页。

[103] 柏葰:《拟庾子山小园赋 以桐间露落柳下风来为韵》,《历代辞赋总汇》第17册,第16510页。

[104] 孙源湘:《拟庾子山小园赋》,《历代辞赋总汇》第14册,第13498页。

[105] 许汝衡:《拟庾子山小园赋 有序》,《历代辞赋总汇》第23册,第23272页。

[106] 范宽:《拟庾开府小园赋 并序》,《历代辞赋总汇》第18册,第17782页。

[107] 陶然:《拟庾子山小园赋》,《历代辞赋总汇》第19册,第18921~18922页。

[108] 褚荣槐:《拟庾子山小园赋》,《历代辞赋总汇》第19册,第19095页。

[109] 褚荣槐:《拟庾子山小园赋》,《历代辞赋总汇》第19册,第19096页。

[110] 陶然:《拟庾子山小园赋》,《历代辞赋总汇》第19册,第18921页。

[111] 许梿评选,黎经诰笺注《六朝文絜笺注》卷一,第27页。

[112] 褚荣槐:《拟庾子山小园赋》,《历代辞赋总汇》第19册,第19095页。

[113] 林联桂著,何新文等校证《见星庐赋话校证》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第10页。

[114] 《陈迦陵俪体文集》卷六,陈维崧著,陈振鹏标点,李学颖校补《陈维崧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第332页。

[115] 章藻功:《思绮堂文集》卷三,《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98册,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2010,第486页。

[116] 章藻功:《思绮堂文集》卷九,《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98册,第789页。

[117] 章藻功:《思绮堂文集》卷三,《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98册,第476页。

[118] 章藻功:《思绮堂文集》卷六,《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98册,第617页。

[119] 钱陈群:《香树斋诗文集》文集卷一八,《清代诗文集汇编》第262册,第195页。

[120] 钱陈群:《香树斋诗文集》文集卷一八,《清代诗文集汇编》第262册,第195页。

[121] 许宗彦:《项金门抱膝吟居舍记》,《止水斋集》卷二○,《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88册,第207页。

[122] 厉鹗著,董兆熊注,陈九思标校《樊榭山房集》续集卷七,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第1590页。

[123] 彭兆荪:《小谟觞馆诗文集》诗集卷八,《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92册,第93页。

[124] 潘衍桐:《两浙轩续录》卷四二,《续修四库全书》第1686册,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2002,第589页。

[125] 陆应谷:《抱真书屋诗钞》卷九,《清代诗文集汇编》第616册,第88页。

[126] 宝鋆:《文靖公遗集》补遗,《清代诗文集汇编》第623册,第653页。

[127] 陈文述:《颐道堂集》外集卷八,《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04册,第691页。

[128] 陈文述:《颐道堂集》外集卷八,《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04册,第692页。

[129] 沈学渊:《桂留山房诗集》卷一二,《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60册,第219页。

[130] 吴绮:《林蕙堂全集》卷一九,《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14册,第600页。

[131] 戴文灯:《静退斋集》卷八,《四库未收书辑刊》(第十辑)第18册,北京出版社影印本,2000,第771页。

[132] 季芝昌:《丹魁堂诗集》卷七,《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71册,第404页。

[133] 舒位:《瓶水斋诗集》卷九,《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79册,第113页。

[134] 徐时栋:《烟屿楼诗集》卷一四,《清代诗文集汇编》第656册,第145页。

[135] 陶元藻:《泊鸥山房集》卷一八,《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41册,第214页。

[136] 袁枚:《小仓山房诗集》卷二七,王英志主编《袁枚全集》,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第582页。

[137] 黄钺:《壹斋集》卷六,《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28册,第292页。

[138] 吴省钦:《白华前稿》卷三四,《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71册,第507页。

[139] 顾宗泰:《月满楼诗集》卷二四,《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25册,第450页。

[140] 李星沅:《李文恭公遗集》诗集卷二,《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97册,第395页。

[141] 关于六朝重要作家在清代的“去污名化”,及清代赋史对“六朝风”的激活与靠拢,参见曹虹《清代文坛上的六朝风》,《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1期。

[142] 许结:《论清代的赋学批评》,《文学评论》1996年第4期。

[143] 孙福轩:《清代赋学研究》,浙江大学出版社,2008,第116页。

[144] 孙德谦:《六朝丽指》,见王水照编《历代文话》第9册,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第8464页。

[145] 如黄生《义府》释“支床有龟”:“出《神异经》:云南方老人以龟支床,行二十年,老人死,而龟犹活。”朱亦栋《群书札记》考“狂花”本出《搜神记》,“今狂花生枯木,又在铃阁之间,言威仪之富、荣华之盛,皆如狂花之发,不可久也”。徐鼒《读书杂释》结合吴兆宜注,考“镇宅神以薶石”本《急救篇》之“石敢当”。

[146] 参见何世剑《庾信〈哀江南赋〉的接受表征及意蕴》,《河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2期。氏著《庾信诗赋接受研究》(江西人民出版社,2013)第6章第2节中,亦有较详的梳理和论析。

[147] 清人文学批评与创作中的“六朝风”,尤其是对“六朝美文”传统的接续和创造性转化,在现代中国构成颇受瞩目的文学谱系。参见陈平原《现代中国的“魏晋风度”与“六朝散文”》,《中国文化》1997年第15、16期。废名在具有精神自传性质的小说《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及《三竿两竿》《中国文章》《谈用典故》等文中,激赏以《小园赋》为代表的庾信文章,推其为六朝文章乃至中国文章的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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