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腾腾”的生机勃勃 ——舒飞廉《行人》

“慢腾腾”的生机勃勃
——舒飞廉《行人》


初读舒飞廉的《行人》,犹如望向一幅田园牧歌式的油画,恬淡宁静的乡村远景中充盈着丰饶的细节,近景处,宝伟一家和村舍邻里们的身影跃动着,却并不游离于周遭的情境——他们更像是剪影,被这片土地包裹着。

《行人》的故事围绕着宝伟要出远门一事展开,待到掩卷,沉淀下来的并非情节主干而是种种琐碎:宝伟内心的纠结、家人和邻人的反应、村庄里的各色景致……仿佛这剪影和风景千百年来就是这么不可分割地共处着,其中氤氲出一种“慢腾腾”的气质,虽鲜有起伏和波澜,故事及其讲述方式却都是贴近大地的,让人嗅到袅袅炊烟的味道。

“慢腾腾”并非意味着叙事节奏的迟缓,其背后潜藏的是鲜活的生命能量。这奠定了小说虽淡化情节却依然生动抓人的格调——它注重对于整个小说情绪的审视,语词间互相磕碰,活泼灵动,但用词又是朴实别致的。作者有一种自信,自信于只要忠实地追溯自己的感官,就能够引领读者感同身受地进入他笔下的世界——魏瞎子的签筒就在我们的耳边哗哗作响,让人“又惊惶,又沉醉”;坟地里那又冰又滑的青蛙和蚱蜢让人心里猛一惊,像真的触到了它们的湿冷……舒飞廉自信的根底在于他深谙只有不为了讨好读者而去做半吊子的想象才能真的让叙述诱人,所以虽然通篇是第三人称的客观叙述,却有着生机勃勃的热忱;虽然没有动用方言,但那融汇着口语和文言、古老和现代的文风,是特属于舒飞廉的,蕴藉着他对于乡土世界的独特理解。正因此,舒飞廉的焦点虽常在于细节上的摩挲,流露的却是一种不经意的真诚,他努力地还原着自己真实的经验,虔诚地将自己的生命与自然万物融汇。

不过努力有时会因为太用力而露出刻意的痕迹,舒飞廉偶尔还是禁不住要让自己“出场”去诠释人物的心理,小说的整体感也会被一些“出戏”的描述打断,譬如形容被蜂子蜇了的魏瞎子是“中了欧阳锋蛇毒的绿林豪客”。作者丰沛的生命能量在此处旁逸出来,尽管他另一更为大家熟知的创作领域是武侠小说,但这样的窜入还是会惊醒沉浸在小说中的读者。埃科在谈到小说创作时说,必先创造一个世界,“随后千言万语便会自然涌现”。小说独特的韵致与作者特有的语言风格是互为依傍的循环,舒飞廉意识到了这点,但还未发展成更为自如的语言风格,达到让他笔下的世界更为混融的“段位”。

许多看似是现实摹本的田园风景画,常常是出自画家积累的诸多乡村景色的“副本”。自幼生活在乡间的舒飞廉与这片土地建立起的情感中有着独一无二的密码,所以他积累了大量的“副本”——创作了诸多乡土题材的散文。比起他同一题材的小说,这些散文才更像真正的田园牧歌式的风景画。或许是因为那些作品更为明确的纪实性,舒飞廉在其中尽情地沉溺:在回忆中重温往事,再造纯净而不可侵犯的“田园梦”,因而让人读来会陷入一种单纯的愉悦,但回头又觉得散文中的那些风物被定格在特殊的光晕之中,反倒有些“隔”。

当他开始用这些“副本”来创作乡土题材的小说时,在整体风格的把握上当然是驾轻就熟的。但重要的不同点在于,小说中,他开始抬头面对更广阔的世界。比如《行人》讲述的是一个村民要走出村庄的故事,我几乎觉得这个情节是作者自身的影射。他让小说中的风物开始与现实情境有了互动,而非只是被“摆拍”的风景,从这个意义上而言,《行人》缩短了再现记忆与感知现实世界的距离,有了些许风俗画的意味。

但是这样看起来充满时代气息的情节依然不能破坏这个唯美的乡土世界,因为他并没有致力于将社会图景揽入自己的田园画,好让小说显得波澜壮阔——他有自己坚守的文学立场,始终清晰地明白,这个村庄并非要表现社会变动的舞台,它的根底始终还是文学性的。这才是导致这个短篇拥有“慢腾腾”的韵致的深层缘由。他的这种不妥协,让人想起李欧梵对沈从文的评价:他(沈从文)的“乡土小说既带有自传性色彩,又有与文学之地的想象性纽带”。

乡土世界对于舒飞廉而言,也是这样一个具有“文化意味”的所在,所以乡村在他的小说中绝非背景,而是与所有的人物和情节纠缠在一起的主体。尽管小说中依然处处可见作者对于过往的记忆和眷恋,但已不再局限于对“乡愁”的表达——在虚构的世界中,作者更为自由地将现实和过往并置,从而到达了一种更高层面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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