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风云激荡的明初词坛

第二章 风云激荡的明初词坛

元明易代之际,天下扰攘,风云激荡。在蒙元统治之下近一个世纪的士大夫,尽管无法预料世事的变迁,但动乱本身就是对现存秩序的破坏,也是对锢闭心态的一种冲击。面临出与处、兼济与独善的抉择,各人自会有不同的想法,但由剧变而带来的兴奋、悸动、呻吟、呐喊,无不带有生命情感的张力。在这样一种历史背景下,词作为一种个人性极强的抒情载体,也比社会稳定时期带有更深广的社会内涵与更强烈的个性色彩,这就是明初词坛得放异彩的历史机缘。

众所周知,明太祖朱元璋与其子成祖朱棣视文人若寇仇的霸悍作风,以及肆无忌惮的血腥屠戮,在中国历史上几乎是空前绝后的。出身微贱,又当过三年游方僧的朱元璋,似乎对那些拥有文化知识的士大夫带有本能的仇视心态。这一点与他所努力仿效的汉高祖刘邦有点相似,却比刘邦表现得更为病态也更为忮刻。他也知道安天下离不开文人,所以列入士子诵习条令的明太祖《大诰》第10条规定:“寰中士夫不为君用,其罪至抄札。”[1]这就是说,士大夫们在过去历朝历代一向拥有的选择隐逸的权利,在明代是不存在的。所以像高启那样给官不做亦即给面子不要的文人,朱元璋心里是老大不高兴的。开国之初,朱元璋按照老人老办法、新人新办法的思路,对文人采取两种手段进行高压制控:一方面是大杀旧文人以示威严,另一方面是培养能绝对服从的新一代的奴化文人。关于前者,一个铁的事实是,明初著名文人,几乎无一能得善终。号为开国元勋的刘基于洪武八年(1375)因胡惟庸构陷忧愤而死(一说系被毒死)。“开国文臣之首”宋濂一贯谨言慎行,却因长孙牵涉胡惟庸一案,于流放途中病死于夔州。才华翩翩的“吴中四杰”,并不因游离于政治斗争的漩涡之外而得逍遥。洪武七年(1374),高启因其为苏州知府魏观作《上梁文》而被腰斩,杨基入明后曾三受贬谪,最后一次谪为输作,卒于工所。徐贲于洪武十三年(1380)在河南布政使任上,坐王师过豫时犒劳不时,下狱而死。张羽于洪武十八年(1385)坐事谪岭南,中途召还,知不能免,投江自尽。其他文人,如凌云翰入明后以荐授成都府学教授,坐贡举乏人,谪南荒以卒。以《白燕》诗知名的袁凯,洪武间官御史,因事为太祖所恶,遂伪作疯癫罢归。韩守益因直言敢谏,累犯帝旨,敕令力士以铁锤扑击几死……。可以说,在中国历史上,文人待遇最优厚的莫过于宋代,而遭际最为惨酷的则莫过于明代。这一点,不仅明代的王世贞有“胜国时(指元朝)法网宽大”的感慨[2],连由明入清的遗民文人也不得不承认,太祖、成祖时屠戮过甚而斫伤文脉,甚至成为满清王朝谕令汉族士大夫归顺的重要口实。

朱元璋更致力于“养成”文人自觉的、发自内心的奴化品格。汉高祖刘邦对文人是“俳优畜之”,而朱元璋视文人不过宦竖而已。有一件事不妨拈连,洪武二年(1369)八月,朱元璋为防止宦官专权,规定“此辈所事,不过洒扫、给使令而已”。“自今内臣不得知书识字”[3]。而文人不过是知书识字,以文字事上,为润色鸿业等“洒扫”之事耳。为了培养文人的奴化品格,朱元璋甚至不恤向圣贤经典开刀。因为《孟子》中有“君视臣若草芥,则臣视君若寇仇” 等语,朱元璋大为不满,乃下令罢孟子配享孔庙。科举考试虽然规定以“四书”命题,但往往《论语》2道,《中庸》1道,亦有《中庸》2道者,但无《孟子》[4]。后来虽复孟子配享,但又下令文臣刘三吾删去《孟子》一书85条。如“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闻诛一夫纣也,未闻弑君也”;“君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诸如此类有损君主绝对权威的民本观点,皆被删削[5]。如此专制到连儒家经典都不能相容,这在历代帝王中也是罕见的。

朱元璋父子的专制独裁,使经过了多年战乱的刀光剑影之后的明初政坛与文坛,仍然弥漫着令人颤栗的血腥气味。它一方面对明初文人的身心构成直接的戗害,使许多卓有才华的文人或死于非命,或噤若寒蝉。而且这种文化劫难不是一时的,它对于文化命脉与根基的重创,要到永乐后期,到下一代文人成长起来之后才见“成效”。政治或经济对于文学的影响往往要慢一拍,过去一些文学史总试图在二者之间寻求同步共振的反应,其思路是不可取的。本书第2章中所论及的“台阁体”诗词,就是这种文化重创之后遗留的病态文化现象。而后来文学的啴缓庸沓,也一直要到左派王学作为逆端形成气候之后才有所改变。

本章所论述的主要是那些由元入明的词人。这其间既包括涉足明初政坛的重要文人刘基、杨基、高启等人,也包括谢应芳、倪瓒、邵亨贞那些隐居不仕的遗民词人。而在明初从政的文人中,除了远离政治而得享高寿的瞿佑一直活到永乐之后,大多数词人在洪武年间就死于非命了。就在明朝开国的那一年(1368),元代最后一个大词人张翥去世。张翥词导源于姜白石,论者称其直接宋人步武,堪为元代词宗,喜作极端之论的陈廷焯甚至说:“元代作者,惟仲举一人耳。”[6]朱元璋于是年正月宣布建国,张翥于三月辞世,这或者标志着一代元词的大幕垂落。这一年,刘基58岁,杨基37岁,高启33岁,瞿佑22岁。其他如张肯、刘炳等人,虽然生年未详,其时也大都接近中年。其创作功力与风格均已成熟或接近成熟。从严格意义上讲,这些生在元末长于动乱的文人都不是明王朝培养起来的,但正是这一批人,构成了明初词坛的主力阵容。易代之际的战乱与苦难,遭逢桑海的痛苦阅历,在某种意义上玉成了这一代词人,使他们的词冲破了剪红刻翠的传统模式,而渗入了深广的社会内涵。而且乱世之“乱”,也意味着王纲解纽与一统局面的打破,朱明王朝“合天下之不一”的努力在这一代人身上还不能完全奏效,所以在他们词中时而可见瑰异多姿的个性风采。另外,由于去宋元较近,得闻前辈绪论,词学传统薪火相传,他们的词在音律与作法上较少疵病。由于这些原因,在明代前后近三百年的词史上,明初的数十年理所当然地成为一个重要阶段,并且成为评价后来明词的一个高标准参照系。

第一节 由元入明的遗民词人:谢应芳、倪瓒、邵亨贞、陶宗仪、王逢

一般来说,“遗民”概念常和“华夷之辨”有着潜在的联系,所以我们耳熟能详的往往是“宋遗民”、“明遗民”,而很少提到或听到“元遗民”的说法。然而如果破除成见,逼近历史细节来看,元遗民事实上是存在的。胡适在其《建国与专制》一文中提出,中国的民族观念往往以汉族为中心:“我们读宋明两朝的遗民的文献,虽然好像都不脱忠于一个朝代的见解,其实朝代与君主都不过是民族国家的一种具体的象征。不然,何以蒙古失国后无人编纂元遗民录?何以满清失国后一班遗老只成社会上的笑柄而已?”[7]这或许也是一种有意无意的忽略。因为在民国之初,汪精卫(兆铭)之兄汪兆镛就曾编过《元广东遗民录》二卷;张其淦既编有《明代千遗民诗咏》,亦有《元八百遗民诗咏》;陈遹声编有《宋遗民元遗民明遗民诗选》。这几位都是逊清遗老,而这几部著作都是有意泯除民族之异而突出其遗民身份的。就当代学者而言,著名文学史家龚鹏程曾“拟编”一本《偏统文学史》,基本思路就是要“颠覆现有文学史的论述成规,来寻找新的论述脉络”,而其中有一节就叫“元遗民文学”[8]。龚鹏程先生能够注意到“元遗民文学”,自是具眼,而这种研究论述仍只能入“偏统文学史”,也表明在正统的即传统的文学史观中,所谓“元遗民文学”尚未得到认同或进入学术视野。

在这一节里,我们想把那些由元入明的遗民词人,如谢应芳、倪瓒、邵亨贞、陶宗仪、王逢等人,作为一个特殊的群体来作整体观照。这些人过去一直被视为元代文学家,而与他们基本同时代的宋濂、刘基等人,因为入明后为达官显宦,则历来被视为明人而毫无争议。对于身处易代之际的文人来说,以“不仕”或“不试”(不出仕、不应科举)为出处标准来判断其朝代归属,原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规则。我们并不想改变谢应芳等人的朝代归属,但把他们入明之后的词作列入明词史的考察范围,亦是同样的顺理成章。这个遗民词人群体中有很多人,与本章其他各节所论述的明代词人相比,在入明之后活了更长的时间,或写了更多更好的词作。高启入明后活了六年便死于非命,刘基入明后活了八年,杨基活得稍长一点,超过了十年。而谢应芳、邵亨贞、梁寅等人,入明后还有二、三十年的创作时间。而且,他们有不少词作可以明确系年,足证它们是入明之后的作品。如果把这些写于洪武年间(1368—1398)乃至更后的词作随其主人一概划入元代词史范围,至少对于明初词坛的整体观照而言是不完整的。所以我们主张把论人与论词区别对待。把谢应芳诸人视为元代词人,并不影响我们把其入明之后的词作列入明词史的考察范围。

事实上,明清以来的一些史学、文学文献的处理方式,已经为我们提供了借鉴。现代史学家朱师辙就曾经说过:“《明词史·儒林传》之范祖幹、叶景翰、何寿朋、汪师道、谢应芳、汪克宽、梁寅、赵汸、陈谟,《文苑传》之杨维桢、钱惟善、胡翰、苏伯衡、戴良、王逢、丁鹤年,皆元遗民也,何尝以入《明史》为不安?”[9]又如钱谦益《列朝诗集》之“甲前集”所收的“席帽山人王逢”、“九灵山人戴良”、“铁崖先生杨维桢”、“黄鹤山樵王蒙”、“云林先生倪瓒”等等,当然也都是元遗民诗人。在《王逢小传》的最后,钱谦益有一段话,实际如同“甲前集”所收元遗民诗人之序引。其文曰:“呜呼!皋羽之于宋也,原吉之于元也,其为遗民一也。然老于有明之世二十余年矣,不可谓非明世之逸民也。故列诸甲集之前编,而戴良、丁鹤年之流,以类附焉。”[10]钱谦益毕竟老于文字,他只更动了一个字,就把元之“遗民”与明之“逸民”统一起来了。《列朝诗集》的这种体例具有一定的示范意义,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于甲、乙、丙、丁四编之前列“前编”,以收明遗民诗人,应该是受钱谦益的影响。邓之诚先生《初编序》云:“沧桑诸老,若概以清人目之,彼不任受也。然入清已三四十年,其诗皆作于清时,今采清事,自不能以其明人也而屏之,因别为前编以示微意。”[11]既然这样一些重要著述的体例已为人们普遍接受,本书在考察明初词坛时不去刻意回避谢应芳、邵亨贞等遗民词人,亦可谓顺理成章之举了。

研治元遗民文学,常常会遇到一种对于阅读期待的挑战。当明王朝开国时,上距南宋之灭亡不及百年,我们总会想当然地认为,元朝国祚既短,又是少数民族主政,故由元入明,正可谓久假当还,文人们应该在感情上更容易归顺,即使称不得翘首期盼,至少也应是顺其自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以研治元诗史著称的杨镰先生曾这样写道:“有个奇怪的现象,那就是在元明之间,至少在旨在推翻元朝统治的‘叛乱’一开始,在江南区域,诗人们几乎是一边倒地倾向于异族建立的元朝。”[12]其实,如果抛开“夷夏之大防”的传统观念,这本来是不足为奇的。因为每当易代之际,文人们总是以忠于故国旧君为价值取向的,何独一到元明易代就让人觉得奇怪了呢?而且,江南文人,尤其是苏州、松江、杭州一带的文人,与其说是倾向于元朝故国,毋宁说是对新建立的明王朝怀有戒心。因为这一带原为张士诚故地,不管诸文士是否曾为张士诚所用,至少他们在朱元璋那儿是不受待见的。高启、杨基等“吴中四杰”入明后叠遭迫害,实与此背景相关。而谢应芳、倪瓒、邵亨贞等人对于明王朝的疏离心态,亦是特定环境有以致之的。

谢应芳(1296—1392),字子兰,号龟巢,武进(今江苏常州)人。平生潜心性理之学,亦工诗文。元至正间荐授三衢书院山长,不赴。元末兵起,避地苏州、松江等地。明洪武十三年(1380)归隐常州芳茂山。有《归巢稿》20卷,词存集中,《彊村丛书》辑为《龟巢词》1卷,补遗1卷。《全金元词》存其词65首,《全明词》同。先来看其洪武九年(1376)所作《水调歌头·中秋言怀》一首:

战骨缟如雪,月色惨中秋。照我三千白发,都是乱离愁。犹喜淞江西畔,张绪门前杨柳,堪系钓鱼舟。有酒适清兴,何用上南楼。 擐金甲,驰铁马,任封侯。青鞋布袜,且将吾道付沧洲。老桂吹香未了,明月明年重看,此曲为谁讴。长揖二三子,烦为觅菟裘。

这首词本无系年,但谢应芳于洪武十三年(1380)有同调词“牙齿豁来久”一阕,词前小序云:“洪武九年秋,余卜居千墩,尝作《水调歌》。今也人事乖违,欲还故土,故复和前韵,以述其情,并以留别吴下诸友,时十三年六月初也。”从小序所说与用韵情况可知,以上所录之词为洪武九年中秋卜居千墩时所作。那时大明王朝已经开国九年,而八十一岁的老词人尚且有家难归,故开国承平气象尚未梦见。这首词延续了《龟巢词》中厌弃战乱的主题,而难得的是境界阔大,气韵沉雄,词人年过八十而毫无衰惫之气,词风与刘基《写情集》相似,称得上是明初词坛的精品。

在新旧鼎革背景下,谢应芳《忆王孙·和熊元修苏州感兴》二首亦颇耐人品味:

铜驼泪湿翠苔茵。落地花如堕玉人。可是东君不惜春。问花神。海变桑田几度新。

齐云一炬起红烟。顷刻烟销事已迁。折戟沉沙月烂船。问祈连。安得河清亿万年。

熊元修名进德,字元修,上饶(今属江西)人。据谢应芳《龟巢稿》各卷中酬唱篇什可知,他是与谢应芳往来唱酬较多的诗友。《元诗选》癸集、《元诗纪事》卷24皆录其《西湖竹枝词 》2首,极有风致。《忆王孙·苏州感兴》为熊进德原唱,谢应芳词为和韵之作。谢应芳另有《满庭芳·熊元修席上次韵》,可知熊进德亦能词,然而《全金元词》、《全明词 》均未见其作。

这两首词从字面来看,曰铜驼,曰海变桑田,似乎也是感慨王朝的兴替。但题目是“苏州感兴”,不是“洛阳怀古”,所以铜驼也好,“落地花如堕玉人”隐指石崇爱姬绿珠也好,皆是借喻。第2首“齐云一炬”云云,足证这两首词不是为元明代兴而作,而是因张士诚的覆亡生发感慨。朱无璋攻灭张士诚,事在元至正二十七年丁未(1367)。据《明史纪事本末》卷四载,张士诚有齐云楼,及败,乃驱其群妾侍女登楼,令养子辰保纵火焚之。张士诚被明军擒获,不久被杀。作为一个割据一方的霸主,张士诚从至正十五年(1355)进占苏州,称吴王,至1367年兵败被杀,前后十二年。让吴中一带文人亲身经历了一个小王朝“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兴衰过程。谢应芳与马玉麟、陈基等人不同,他没有入张士诚幕府,谈不上故主之谊,但他对张士诚的覆亡不无同情与悲悯。然而不管成王败寇,元末长达二十年的战乱毕竟结束了,所以第二首词还是以海晏河清的祈望作结,这也反映了久困战乱的民众的心声。

倪瓒(1301—1374),字元镇,无锡(今属江苏)人。工诗善画。元至正间弃家隐居五湖三泖间,张士诚召之不出。晚岁黄冠野服,混迹编氓。有《清阁全集》20卷,《全金元词》存其词17首。其中《人月圆》一首,虽无明确系年,但据词意可知,当作于易代之后。其词曰:

伤心莫问前朝事,重上越王台。鹧鸪啼处,东风草绿,残照花开。 怅然孤啸,青山故国,乔木苍苔。当时明月,依依素影,何处飞来。

倪云林有传世画作《竹石图》,画于洪武元年春,落款作“戊申岁三月”云云。明代吴宽跋云:“此《竹石图》作于乱定之后,题曰戊申三月,则国朝建元洪武之岁,而云林惟书甲子,其意欲效陶靖节耶?”[13]这是颇能窥见倪云林心事的看法。查倪氏所作书画,凡在元时所作多署年号,而入明之后的作品往往仅用干支纪年。另外可为印证的有倪氏所撰《谢仲野诗序》,其末云:“己酉春,(仲野)携所赋诗百首,示余于空谷无足音之地,余为讽诵永日,饭瓦釜之粥糜,曝茅檐之初日,怡然不知有甲兵之尘,形骸之累也。余疑仲野为有道者非欤?其得于义熙者多矣。”[14]己酉为明洪武二年(1369),而义熙是东晋安帝的年号。《宋书·隐逸传》说陶渊明“所著文章,皆题其年月,义熙以前,则书晋氏年号,自永初以来,惟云甲子而已”。由此可见,吴宽的判断是对的。倪云林入明后不书洪武年号而但书甲子,确实是在效法陶渊明。综合这些因素来看,说这首《人月圆》写于易代之后,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这首词和金代词人吴激的同调名篇有相似之处,即其多用前人成句。清人许昂霄《词综偶评》指出,此词上片脱胎于唐人窦巩《南游感兴》:“伤心欲问前朝事,惟见江流去不回。日暮东风春草绿,鹧鸪飞上越王台。”而倪云林剪裁用之,妙在熔铸变化如己出。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评曰:“风流悲壮,南宋诸巨手为之亦无以过。词岂以时代限耶。”[15]况周颐《蕙风词话续编》则以此词下片与李煜《浪淘沙》“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相比,谓其“同一不堪回首”。[16]总起来看,这首词篇幅简短而气象阔大,语句清简而富于表现力,这也是后来的明词所难以企及的。

和其他遗民词人一样,伤逝感旧也是倪瓒词的基本主题之一。如《太常引·伤逝》:

门前杨柳密藏鸦。春事到桐花。敲火试新茶。想月佩、云衣故家。 苔生雨馆,尘凝锦瑟,寂寞听鸣蛙。芳草际天涯。蝶栩栩、春晖梦华。

又《江城子·感旧》:

窗前翠影湿芭蕉。雨潇潇。思无聊。梦入故园山水碧迢迢。依旧当年行乐地,香径杳,绿苔绕。 沉香火底坐吹箫。忆妖娆。想风标。同步芙蓉花畔赤栏桥。渔唱一声惊梦觉,无觅处,不堪招。

这两首词 ,一题“伤逝”,一题“感旧”,其实意趣相通。《太常引》说月佩云衣,说锦瑟,都在暗示逝者是一位美丽的女性;而《江城子》一篇“忆妖娆,想风标”,感念的当然也是一位女子。这位女子可能是词人当初爱恋过的人,同时也是他梦魂萦绕的美好往昔的象征物。倪瓒词多写梦,17首词中“梦”字凡八见。其他几例如《清平乐·在荆溪作》:“望断溪流东北注,梦逐孤云归去”;《柳梢青·赠妓小琼英》:“黛浅含颦,香残栖梦”;《南乡子·东林桥雨蓬梦归》:“蓬上雨潺潺,蓬底幽人梦故山”;《江城子》:“亲旧登高前日梦,松菊径,也应荒”,都写得极富情韵。倪瓒的词又喜欢用追忆的手法,无论是听雨打芭蕉,还是“寂寞听鸣蛙”,都会勾起他对往昔的怀念。《江城子》词末尾“渔唱一声惊梦觉”,极富于表现力。宋代陈与义《临江仙》词曰:“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陆游《初秋骤凉》诗云:“沧波万倾江湖晚,渔唱一声天地秋”,都是对渔唱诗意的发掘与表现。倪瓒显然于此别具会心,所以不仅在《人月圆》词中有“惊回一枕当年梦,渔唱起南津”的名句,此处又变化而用之。仿佛这一声渔唱,有如深山古寺的暮鼓晨钟,不仅惊醒了残梦,也点醒了人生,见得往日的繁华旖旎,同归于空幻寂灭。所以这两首词,一以蝶梦春晖作结,一以渔唱惊梦收尾,皆有点参禅悟道的意味。

邵亨贞(1309—1401),字复孺,号清溪,祖籍淳安(今属浙江),至元间其祖父弃官迁华亭(今上海松江),遂为华亭人。曾官松江府学训导,有《野处集》4卷、《蚁术诗选》8卷、《蚁术词选》4卷。《全金元词》存其词143首。在洪武年间的元遗民词人中,邵亨贞不仅存词数最多,词的成就也比较高。吴梅《词学通论》称其“合白石、玉田之长,寄烟柳斜阳之感”[17],是非常准确的评价。其入明后的词作往往用干支纪年,排比来看,可以充分揭示邵亨贞的遗民心态。

先来看邵氏洪武元年(1368)正月写下的《水龙吟·戊申灯夕,云间城中作》:

兵余重见元宵,浅寒收雨东风起。城门傍晚,金吾传令、遍张灯市。报道而已,依然放夜,纵人游戏。望愔愔巷陌,星球散乱,经行处、无歌吹。 太守传呼迢递。漫留连、通宵沉醉。香车宝马,火蛾面茧,是谁能记。犹有儿童,等闲来问,承平遗事。奈无情野老,闻灯懒看,闭门寻睡。

这是大明王朝开国后的第一个元宵节,可是在邵亨贞这位遗民词人的笔下,却是一种凄凉萧瑟气象。虽然有“金吾传令”,“纵人游戏”,可是战乱之后的松江城内,散乱的星球更反衬出光景之悲凉。下片暗转,用往日承平时代的元宵景象与眼下荒寒光景形成对照,是即所谓“两两相形”的写法。从“太守传呼”,到“火蛾面茧”,都是过去的“梦华录”,然后用“是谁能记”括住,接下来又借儿童来问“承平遗事”进一步点醒。歇拍处“奈无情野老”云云,正见出词人眷恋往昔之多情,以及对于新政权的不感兴趣。

再来看其洪武二年所作《满江红》。小序云:“己酉九日,雨中家居,忆夏士安、颐贞、蒙亨叔侄,唐元望、元泰、元弘昆季六人,皆常年同萸菊者,一载之间,惧罹患难,各天一方,信笔纪怀,有不胜情者矣。”其词云:

风雨重阳,凭谁问、故人消息。记当日、承平节序,佩环宾席。处处相逢开口笑,年年不负登山屐。是几番、扶醉插黄花,乌巾侧。 诗酒会,成陈迹。山水趣,今谁识。奈无情世故,转头今昔。冰雪关河劳梦寐,芝兰玉树埋荆棘。对西风、愁杀白头人,长相忆。

按:己酉为明洪武二年(1369)。夏士安、颐贞、蒙亨诸人,据何庆先《夏文彦与元代松江的夏氏义门》一文[18],夏士安应该就是《图绘宝鉴》作者夏文彦(字士良)的弟弟夏文德(字士安),而夏颐贞则是文彦之兄文举(字士贤)的儿子,蒙亨是颐贞的兄弟辈,其兄弟均以卦名取名。松江夏氏在元代后期为东南望族。杨维桢《东维子文集》卷13有《知止堂记》,曰:“云间老人夏谦斋氏……名燕处斋之堂曰知止。……老人去世已五十年,兵燹来,堂毁去。其四叶孙颐贞犹能力护赵文敏所书之额,登于北山新堂,不忘先也。贞力学有仕才,丁时艰而不仕,知进退出处者也。”然而这样的江南望族,正是朱元璋新政权重点打击的对象。查《明通鉴》诸史书,于洪武初年之记载,往往多征伐事。至于夏士安叔侄与唐元望兄弟在洪武二年遭遇何种患难,则不得而知。但联系洪武初年东南文人遭际,可以想象他们不是死于天灾,而是毁于人祸。此六人中有流落他乡者,故曰“天各一方”;有盛年而逝者,故曰“芝兰玉树埋荆棘”。在诗人笔下,重九是一个重要而富于诗意的节日。邵亨贞《蚁术词选》中屡屡及之。如乙巳重九有《摸鱼子》,小序云:“甲辰(1364)季秋,与夏颐贞同在吴门,屡有登山之兴,久雨不果。重阳日,友人罗仲达以节物为具,同席数人,意颇欢适。乙巳(1365)九日,在九山之东泗水上,酒阑散步,夕阳依依,冈峦在望,兴怀往事,不能无述。未知明年又在何处,驹隙如驰,行乐能几,所谓难逢开口笑也。”又次年即丙午(1366)重阳前二日,邵亨贞有《满江红》,中云“乱世可堪逢节序,身闲犹有余风度。”这些都是所谓“常年同萸菊者”注脚。如今改朝换代,又是重九,岂料当时诗酒聚会者多罹患难,或登鬼箓,或流落异乡,这自然会让老迈的词人触景伤情。本来已入大明新朝,而词人仍在追忆“当日承平节序”,这是对故人故国的追思,当然也显示了对新朝的疏离与否定。

再来看洪武三年冬所作《渡江云》。词前小序云:“庚戌腊月九日,与邾仲义同往江阴。是夕泊舟无锡之高桥。乱后荒寒,茅草弭望,朔吹乍静,山气乍昏复明。起与仲义登桥纵目,霜月遍野,情怀恍然。口占纪行,求仲义印可。”其词曰:

朔风吹破帽,江空岁晚,客路正冰霜。暮鸦归未了,指点旗亭,弭棹宿河梁。荒烟乱草,试小立、目送斜阳。寻旧游、恍然如梦,展转意难忘。 堪伤。山阳夜笛,水面琵琶,记当年曾赏。嗟老来、风埃憔悴,身世微茫。今宵到此知何处,对冷月、清兴犹狂。愁未了,一声渔笛沧浪。

按庚戌为明洪武三年(1370),邾仲义即邵亨贞的密友邾经(字仲义)。这首词无论是小序还是词本身,都逼近白石风味,吴梅所谓“合白石、玉田之长,寄烟柳斜阳之感”,此词可为显例。朔风冰霜,江空岁晚,刻意营造清空荒寒的意境,也揭示了词人冷漠的心态。使词人感伤的不仅是往昔美好时光的一去不返,还有入明后挚友的不幸遭际。“山阳夜笛”用向秀《思旧赋》典故,把现实之惨酷处理到幕后去了。联系前一首词的内容,可以约略揣想这些吴地文人入明后的不幸遭际。也许,只有到这一辈充满疏离心态的遗民逝去,到明王朝培养的一班御用文人成长起来,那种歌功颂德的台阁体才能形成气候。

再来看洪武五年所写的两首《虞美人》。词前小序云:“壬子岁元夕,与邾仲义同客横泖,义约予偕作词,纪节序。予应之曰:‘古人有观灯之乐,故形之咏歌,今何所见而为之乎?’义曰:‘姑写即景可也。’夜枕不寐,遂成韵语。时予有子夏之戚,每无欢声,诘朝相见,而义词竟不成云。”其词云:

客窗深闭逢三五。不恨无歌舞。天时人事总悽然。只有隔窗明月似当年。 老夫分外情怀恶。无意寻行乐。眼前触景是愁端。留得岁寒生计在蒲团。

无情世事催人老。不觉风光好。江南无处不萧条。何处笙歌灯火做元宵。 承平父老头颅改。就里襟怀在。相逢不忍更论心。只向路旁握手共沉吟。

按壬子岁即洪武五年(1372),横泖即松江。子夏之戚,犹言殇子之痛。邵氏之所以“分外情怀恶”,殇子之痛当然是重要原因。但作为大背景的则是入明以后的种种严酷现实。大明王朝开国已经五年,可是词人看到的不是百废俱兴的欣欣向荣,而是“江南无处不萧条”。末二句“相逢不忍更论心,只向路旁握手共沉吟”,似乎反映了明初文网高张的政治环境。谈迁《国榷》卷5于“太祖洪武六年”记事按语曰:“闻国初严驭,夜无群饮,村无宵行,凡饮会口语细故辄流戍。即吾邑充伍四方至六千余人,诚使人凛凛,言之至今心悸也。”[19]谈迁是浙江海宁人,其说虽未可尽信,但以之与邵亨贞词对读,两者是可以相互印证的。

和邵亨贞此词意趣相通的是另一位遗民词人舒的一首元夕词 。舒(1304—1377),字道原,号贞素,又或题华阳逸者,绩溪(今属安徽)人。后至元三年(1337)辟贵池教谕,秩满调丹徒。至正十年(1350)转台州路儒学正,道阻不赴,归隐山中。朱元璋军定徽州,交章礼聘,以疾辞。晚年筑草庐为读书之所,名曰贞素斋,以明自守之志。洪武十年(1377)卒,年74。著有《贞素斋集》8卷,词存集中。《彊村丛书》辑为《贞素斋诗余》1卷,凡22首。《全金元词》删去其中曲调《折桂令》、《朝天子》共3首,实存19首。舒有一首《虞美人》,词题为《闻邑云台烟火花灯,老倦不复往观》。其词曰:

纷纷儿女看灯去。千点摇红树。翠鳌山倚紫云堆。记得年时老子也曾来。 硫硝结缚通仙技。光焰千般异。今年老子懒来看。手弄梅花和月倚阑干。

这里所记的不知是哪一年的元宵节,想来应是在入明之后,故从其词中情调来看,与邵亨贞词作非常相似。舒也是邵亨贞词中所说的“承平父老”一辈人,虽然其词中所写的元宵灯火比邵氏笔下要热闹得多,但彼比相同的是冷淡的心情。一个是“无意寻行乐”,一个是“老子懒来看”;一个说“只有隔窗明月似当年”,一个说“记得年时老子也曾来”,都显示了遗老的今昔之感以及对于新政权的疏离心态。而且一首词中两度以老子自称,也显示了一种老气横秋、高老生硬、白眼箕踞的老顽形象。

再来看邵氏洪武六年所作《江城子》。词前小序云:“癸丑岁季夏下濣,信步至渔溪渔氏庄,暑雨初霁,夕照穿林,与吴野舟坐绿树间。适行囊中有松雪翁所书《江城子》,逸态飞越,不忍释手,因依调口占,以寄清兴。古人云:人生百年间,大要行乐耳。卒章以此意为消忧之勉云。”其词如下:

疏云过雨漏斜阳。树荫凉。晚风香。野老柴门,深隐水云乡。林下草堂尘不到,亲枕簟,懒衣裳。 故人重见几星霜。鬓苍苍。视茫茫。把酒歔欷,唯有叹兴亡。须信百年俱是梦,天地阔,且徜徉。

癸丑岁为明洪武六年(1373),邵亨贞是年已65岁。吴野舟其人未详,邵亨贞《蚁术诗选》中有《次韵吴野舟见寄》诗,可以想见他是邵亨贞的朋友,野舟当为其字。二老相对“叹兴亡”,可以想见吴野舟也是一位遗民。松雪翁即元代著名书画家赵孟。其《松雪斋集》中有《江城子·赋水仙》一首,但与邵氏所作用韵不同。想来赵孟所书《江城子》或非己作。邵亨贞入明后,其亲友或被杀或被贬,屡受打击。所以尽管他在元代并未出仕,入明后仍有沉落之感。“把酒歔欷,唯有叹兴亡”一句,道出遗民心态。其《江城梅花引》词小序云“陆壶天、钱素庵二老相会,皆有感怀承平故家之作”,可见遗民相会,感怀承平与慨叹兴亡都是不可避免的话题。

陶宗仪(约1316—1403后),字九成,号南村,黄岩(今属浙江)人,寓居松江。少试有司,一不中即弃去。务古学,无所不窥。出游浙东、西,师事张翥、李孝光、杜本。元季寓松江,著书授徒,累辞辟举。筑室曰“南村草堂”,因以为号。广搜古籍,尤多精抄本。王蒙为作《南村草堂图》。洪武初累征不就,王逢为作《濯足小像辞》,宋濂为作《送陶九成辞官归华亭序》。晚年应聘为教官。永乐三年(1403)犹存。著有《辍耕录》30卷,《南村诗集》4卷,诗词合集《沧浪棹歌》1卷,其中存词6首。周泳先《唐宋金元词钩沉》辑为《南村诗余》1卷。兹选录其《念奴娇·九日有感,次友人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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