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明词总论

第一章 明词总论

由于明词向无专门研究,一般读者对明词缺乏总体认识,故而在论述明词发展史程之前,有必要从宏观视野对一些基本问题作出梳理与说明。

第一节 明词中衰的历史原因

与宋词之高峰或清词之中兴相比,明词的衰蔽应是不争的事实。因此,正如探讨唐诗、宋词、元曲兴盛的历史原因一样,追索明词中衰的原因,也是明词研究中不可回避的课题。关于这一点,前人说法甚多,然而推敲起来,往往多舍本逐末、似是而非之论。

晚清文廷式《云起轩词钞序》云:“词家至南宋而极盛,亦至南宋而渐衰。其衰之故,可得而言也:其声多啴缓,其意多柔靡,其用字则风云月露红紫芬芳之外,如有戒律,不敢稍有出入焉。迈往之士,无所用心。沿及元明,而词遂亡,亦其宜也。”[1]这里把元明词的衰落追溯到南宋,然所谓“其衰之故”,实际全是“其衰之象”,是衰落的表征,而不是衰落的原因。

又近人蒋兆兰《词说》云:“至‘诗余’一名,以《草堂诗余》为最著,而误人为最深。所以然者:诗家既已成名,而于残鳞剩爪,余之于词;浮烟涨墨,余之于词;诙嘲亵诨,余之于词;忿戾谩骂,余之于词;即无聊酬应,排闷解酲,莫不余之于词。亦既以词为秽墟,寄其余兴,宜其去风雅日远,愈久而弥左也。此有明一代词学之蔽。成此者升庵、凤洲诸公,而致此者,实‘诗余’二字有以误之也。”[2]按“诗余”之名,实昉于宋代。黄庭坚《小山词序》说晏几道词“嬉弄于乐府之余,而寓以诗人之句法”[3];关注《题石林词》称叶梦得“翰墨之余,作为歌词,亦妙天下”[4]。如此等等,已开“诗余”之先声。然彼时虽视词为诗人之余事,却正是词体大发展的黄金时代。“诗余”之名,甚或是表达与诗教传统相悖的题材内容之掩护。《草堂诗余》问世于宋孝宗乾道(1165—1173)至淳熙(1174—1189)间,同时或稍后又有王十朋《梅溪诗余》、廖行之《省斋诗余》、林淳《定斋诗余》等。其时正是辛稼轩在词坛上龙掷虎跳之时,稍后姜夔、史达祖等才登上词坛。可见“诗余”之名盛行之时,词固未尝衰。蒋兆兰所谓“有明一代词学之蔽,……实‘诗余’二字有以误之”,乃风马牛、莫须有之论也。

更多的词人和词学家,把明词衰蔽的原因,归结于《花间集》和《草堂诗余》等词籍的影响。朱彝尊《词综·发凡》称,古词选本多种皆佚不传,“独《草堂诗余》所收,最下、最传。三百年来,学者守为免园册,无惑乎词之不振也”[5]。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8云:“《花间》、《草堂》、《尊前》诸选,背谬不可言矣。所宝在此,词欲不衰,可乎?”[6]吴梅《词学通论》第9章曰:“论词至明代,可谓中衰之期。探其根源,有数端焉。开国作家,沿伯生、仲举之旧,犹能不乖风雅。永乐以后,两宋诸名家词,皆不显于世,惟《花间》、《草堂》诸集,独盛一时。于是才士模情,辄寄言于闺闼;艺苑定论,亦揭橥于香奁。托体不尊,难言大雅,其蔽一也。”[7]陈声聪《读词枝语》亦云:明代“二百余年之天下,所为词,舍诚意伯、高青丘一二人外,皆《花间》、《草堂》之残渣余沥耳”[8]。类似的说法在清代词话及今人论述中所在多有,隐然已成为一种共识或定谳了。

关于这种观点,首先要澄清两点模糊认识。首先,《草堂诗余》确是明代最为流传的词籍,而《花间》、《尊前》无与焉。毛晋《草堂诗余跋》云:“宋元间词林选本,几屈百指,惟《草堂诗余》一编飞驰。几百年来,凡歌栏酒榭丝而竹之者,无不拊髀雀跃。及至寒窗腐儒,挑灯闲看,亦未尝欠伸鱼睨,不知何以动人一至此也。”[9]毛晋为晚明人,朱彝尊为清初人,他们都只是说《草堂诗余》而未及其他,后来王昶《明词综序》才加上了《花间集》,晚清陈廷焯又踵事增华地加上《尊前集》。考诸集之明代刊本,《花间》、《尊前》,刊行既晚且少。汤显祖《花间集叙》称:“《花间集》久失其传,正德初,杨用修……始得其本,行于南方。”[10]《尊前集》的明刊本则仅见万历十年(1582)嘉兴顾梧芳刊本。而《草堂诗余》的明刊本,见存的即不下数十种。由此可见,《尊前集》在明代称不得流行,《花间集》之行世亦在明代中期以后。故追索明词衰蔽之由,与这两种词籍并没有多少关系。其次,《花间》、《尊前》,均为晚唐五代时词之总集,历来被视为倚声填词之祖,于宋词且有先河后海之意。故学词者从此二书入手,亦犹学诗者先拟汉魏古诗,入门不可谓不正。后来陈子龙及清初诸名家亦均从《花间》入手,却成就了另一番气象,故亦不可谓“托体不尊”。

这种现象及其所反映的认知方法的根本问题,在于只见现象,未及实质;或者说是将流作源,以果为因。明人能够看到或可供选择的词籍很多,为什么他们不选《乐府雅词》、《花庵词选》、《绝妙好词》等等,却偏偏选中了编选旨趣不甚高的《草堂诗余》呢?应该说,是明人主动选择了《草堂诗余》,造就了《草堂诗余》的流行。当然也可以反过来说,明人之所以选择《草堂诗余》,是因为该书所体现出来的词品风格满足或适应了明人的口味。它分调或分类编排,给原本无题的词都加上一个“春思”、“春恨”之类的题目,使原来的“无标题音乐”与世俗的感情生活对应起来,这不仅取便歌者,也为试图学习填词而又贪图省力的明人提供了一个速成读本。至于其选篇在题材内容上偏重男女风情,语体风格上偏于浅俗切近,当然也更合于明人的口味。总之,《草堂诗余》的流行也只是明词衰蔽的一种表征,而不是原因。

以今观之,明词中衰的历史原因,或可归纳为以下四个方面。

其一,从文体自身的发展规律来看,词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故不可复现。和植物、动物的生长周期相类似,每一种文体都有大体相似的发展逻辑。以诗言之,叶燮《原诗》曾云:

譬诸地之生木然,《三百篇》则其根,苏、李诗则其萌芽由蘖,建安诗则生长至于拱把,六朝诗则有枝叶,唐诗则枝叶垂荫,宋诗则能开花,而木之能事方毕。自宋以后之诗,不过花开而谢,花谢而复开。[11]

我们且不管叶燮对诗史阶段的划分是否得当,他以草木作比以说明诗自有其生长周期,其基本精神是合乎实际的。清代诗人蒋士铨又有《辩诗》诗云:“唐宋皆伟人,各成一代诗。变出不得已,运会实迫之。格调苟延袭,焉用雷同辞。宋人生唐后,开辟真难为。一代只数人,余子故多疵。敦厚旨则同,忠孝无改移。元明不能变,非仅气力衰;能事有止境,极诣难角奇。”[12]叶燮是借助于比喻,蒋士铨则是以诗论诗,都是说明一种文体(诗)在发展过程中必有其鼎盛时期。鼎盛时期一过,即使有才子挺生其后,也很难再铸辉煌了。

诗如此,词亦如此。早在明代前期,陆深即已认识到这一点。其《中和堂随笔》有云:

陆务观有言:“诗至晚唐、五季,气格卑陋,千人一律。而长短句独精巧富丽,后世莫及。”盖指温庭筠而下云然。长短句始于李太白《菩萨蛮》等作,盖后世倚声填词之祖。太抵事之始者,后必难过,岂气运然耶?故左氏、庄、列之后而文章莫及,屈原、宋玉之后而骚赋莫及,李斯、程邈之后而篆隶莫及,李陵、苏武之后而五言莫及,司马迁、班固之后而史书莫及,钟繇、王羲之之后而楷法莫及,沈佺期、宋之问之后而律诗莫及。宋人之小词,元人已不及;元人之曲调,百余年来,亦未有能及之者。但不知今世之作,后来亦有不能及者果何事耶?[13]

所谓“事之始者,后必难过”,是陆深尝试提出的一条文学艺术史的发展规律,以下则是他所举以为证的实例。这里所谓“事之始”,不是初始之意,而是指某种文体或艺术形式的“黄金时代”。这种说法后来演变为“一代有一代之所胜”(焦循语),或“一代有一代之文学”(王国维语),遂成为广为传诵也被广泛认可的文学史定律。但陆深强调的是文体发展规律,后人强调的是时代特色,虽说法类似而旨趣有别。

因为词在诗后,又号为“诗余”,所以前人对于词史的认识,往往借助于已有的诗史框架。尤侗《词苑丛谈序》所谓:“词之系宋,犹诗之系唐也。唐诗有初、盛、中、晚,宋词亦有之。”[14]正是这种比附思维的产物。同时的刘体仁亦采用“初、盛、中、晚”的框架说词,却超越了朝代的局限。刘体仁《七颂堂词绎》中云:

词亦有初、盛、中、晚,不以代也。牛峤、和凝、张泌、欧阳炯、韩偓、鹿虔扆辈,不离唐绝句,如唐之初,未脱隋调也,然皆小令耳。至宋则极盛,周、张、柳、康,蔚然大家。至姜白石、史邦卿则如唐之中。而明初比晚唐。盖非不欲胜前人,而中实枵然,取给而已,于神味处全未梦见。[15]

这里论词史的初、盛、中、晚,因为超越了朝代概念,也就排斥了王朝兴衰的所谓气数问题,而是词体自身的发展逻辑使然,因而与前面所述文体发展周期是相通的。

当然,以此种观点解释明词的中衰,会遇到一个麻烦。熟悉清词的人会自然想到一个问题,既然明词已当词史之末,那么又何以解释清词中兴的事实?回答应是,凡事有规律,亦有例外。既不能因为规律而否定例外,也不能因为例外而否定规律。按照一般的文体发展规律来说,清词走向衰颓没落应是必然趋势。而明清易代前后的巨大刺激,不仅激活了文人的才思,也使词这种近于僵化的抒情文学样式重又焕发出生机。叶恭绰《广箧中词》卷1于陈崿《大酺》词后论清初词有云:“清初词派,承明末余波,百家腾跃。虽其病为芜犷,为纤仄,而丧乱之余,家国文物之感,蕴发无端,笑啼非假。其才思充沛者,复以分途奔放,各极所长。故清初诸家,实各具特色,不愧前茅,远胜乾嘉间之肤庸浅薄、陈陈相因者。”[16]清词之所以能够改变词体自身的发展趋势,力挽衰颓而趋于中兴,与这种特定的沧海桑田的易代刺激大有关系。

其二,从文学发展的总趋势与文体互动规律来看,明代俗文学的崛起加速了传统雅文学的衰颓与变异。雅俗文学的递变,是考察中国古代文学发展的一个重要命题。早在宋代,小说、戏曲、讲唱文学等通俗文学形式,已渐呈上升趋势,至元明时代则已形成雅文学衰落而俗文学崛起的局面。值得强调的是,雅俗文学的兴衰嬗变,并不仅仅表现为具体文体的兴衰,而是两种文化的代兴。前人论明词中衰之因,有人说是词的曲化所致,有人说是《花间》、《草堂》流行的结果,是“托体不尊,难言大雅”。实际这些都是表象,根源在于整体文化氛围的转移,其中包括思想观念、创作精神与审美趣味。在这样一个俗文化流行的时代里,古典诗词已经失去了它原有的文化市场。如白居易诗流传四夷或“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在明代则是凡有井水处都在听说书,看传奇,街面上流行的也是《山坡羊》、《锁南枝》。词一旦失去了读者与听众,也就不会再有人愿意抛掷心力精益求精了。而词在格调上的俗化与语体风格的曲化,不论是有意改造以适应时尚,还是受时尚的浸染无意而变,都是由明代特定的文化语境所决定的。

其三,明词的中衰,与词的地位下降相关。在明代文人心目中,词仍未脱小道末技之嫌。所谓小道末技,是从两种视点来看待的。一是从经济文章的角度来看,宋元时科举考试分“经义”与“辞赋”二科,明代则弃辞赋而专考经义,又由经义考试演变为八股取士,而八股文的写作与词的创作不仅毫无关系,甚且相悖相损。周琦《东溪日谈录》(刊行于嘉靖十六年)卷16“文词谈”曾云:“唐宋元皆以词章取士,故严于韵。我国家黜词章为末学,而其崇正学,不尚夫小技也,无逾于是时也。”[17]又徐复祚《花当阁丛谈》卷3“钱侍御”一则后跋语曰:“词曲,金元小技耳,上之不能博功名,次复不能图显利,拾文人唾弃之余,供酒间谑浪之具,不过无聊之计,假此以磨岁耳,何关世事?”[18]晚明人钱允治《国朝诗余序》云:“我朝悉屏诗赋,以经术程士。士不囿于俗,间多染指,非不斐然,求其专工称丽,千万之一耳。”[19]吴梅《词学通论》云:“明人科第,视若登瀛,其有怀抱冲和,卒不入乡党之月旦。声律之学,大率扣槃。逮夫通籍以还,稍事研讨,而艺非素习,等诸面墙。”[20]都是讲科举制度对词的创作所产生的消极影响。二是从诗文创作的角度看,明人重复古、讲格调,以为词托体不尊,有损诗文格调,故鄙弃不为,偶尔染指亦以游戏态度出之。清人丁宏诲《衍波词序》云:“向人谓词能损格,故近代何、李诸大家,并有阙如之憾。”[21]亦揭示了明人重诗文轻词曲的心态。总之,从仕途经济看,小词不可作;从诗文创作来说,小词不必作。在这两种正统观念的剪伐之下,小词的生存空间就相当有限了。

其四,词乐的失传,也是明词中衰的原因之一。词乐究竟何时失传,是词史研究值得探索而目前尚无结论的一个课题。我们现在只能说,元人去宋未远,于生活在宋末元初的周密、张炎诸词家尤近,故词乐尚能薪火相传,不绝如缕,入明之后,则渐次失传了。杜文澜《憩园词话》卷1云:“元季盛行南北曲,竟趋制曲之易,益惮填词之艰,宫调遂从此失传矣。有明一代,未寻废坠,绝少专门名家,间或为词,辄率意自度曲,音律因之益棼。”[22]这是说词乐失传于元季。又明代陆深曾云:

郑渔仲谓“乐以诗为本,诗以声为用”。又谓“古之诗,今之词曲也。若不能歌之,但能诵其文而说其义,可乎?不幸世儒义理之说日胜,而声歌之学日微”。马贵舆则谓“义理布在方册,声则湮没无词”。其言皆有见。而朱文公亦谓“声气之和,有不可得闻者,此读诗之所以难也”。夫乐之义理,诗词是也;而声歌,犹后世之腔调也。两者俱谐,乃为大成。渔仲又谓:“乐之失自汉武始。”盖言亡其声耳。汉世乐府如《朱鹭》、《君马黄》、《雉子斑》等曲,其辞皆存而不可读,想当时自有拍节,短长高下,故可合于律吕。后来拟作者,但咏其名物,词虽有伦,恐非乐府之全也。且唐世之乐章,即今之律诗,而李太白立进《清平调》,与王维之《阳关曲》,于今皆在,不知何以被之弦索。宋之小词,今人亦不能歌矣。今人能歌元曲、南北词,皆有腔拍,如《月儿高》、《黄莺儿》之类,亦有律吕可按。一入于耳,即能辨之,恐后世一失其声,亦但咏月咏莺而已。[23]

陆深这一段文字不只是论词,而是论乐诗,或者说是音乐文学,其说相当有见地,而历来似无人拈出。郑樵(渔仲)所谓“义理之说日胜,声歌之学日微”,可以说是历来各种音乐文学次第失传的重要原因。这其间当然不排斥新乐代兴而旧乐遂亡的内因,但后人偏重文词与义理,忽视音乐的背景作用,确实是历代研治音乐文学之人的通病。汉乐府的曲调失传,后人所作拟乐府,只是模仿其文辞节奏风格,得其形而遗其神,这种乐府诗也就失去了精神与活力。词亦是如此。王世贞所谓:“词兴而乐府亡矣,曲兴而词亡矣;非乐府与词之亡,而调亡也。”[24]所说的也是这种道理。当然,这里也有互为因果的问题。先是词衰而词调遂亡,然后是词调既亡而词益衰而不可振。

关于这一点,也许会有人提出疑问,清代词乐失传更久,何以清词又能中兴?此则不可一概而论。一是明代词乐失传,南北曲犹盛行,故人们弃词而趋于传奇与散曲。至清代则曲之调亦已难寻坠绪,故无可拣择。二是清人之词,已只是作为别一种格律诗来写,只是纯文学而称不得音乐文学,与唐宋词已迥然有别了。

第二节 关于明词曲化的认识

就明词史而言,词的曲化现象是一个不可回避的话题。

首先,词曲不分,笼统言之,是明代词论与曲论中常见的现象。如陈霆《渚山堂词话》卷1称:“刘伯温有《写情集》,皆词曲也。”卷2论朱淑真,称“其词曲颇多”。又卷2比较高启、杨基词风异同,曰:“他诗文未论,独于词曲,杨所赋类清便绮丽,颇近唐宋风致;而高于此,殊为不及。”这几处所讲的“词曲”,都是专指词,并非兼词曲二体而言之。又朱权《太和正音谱·古今群英乐府格势》评诸家散曲,称“马东篱之词,如朝阳鸣凤”;“张小山之词,如瑶天笙鹤”。何良俊《曲论》称“马之词老健而乏姿媚,关之词激厉而少蕴藉”;“康对山词迭宕,然不及王蕴藉”。王骥德《曲律》卷3云:“元词选者甚多,然皆后人施手,醇疵不免。惟《太平乐府》系杨澹斋所选,首首皆佳。盖以元人选元词,犹唐人之选《中兴间气》、《河岳英灵》二集,具眼故在也。”[25]沈宠绥《弦索辨讹·自序》:“昭代填词者,无虑数十百家。矜格律则推词隐(沈璟),擅才情则推临川(汤显祖)。”[26]祁彪佳《远山堂剧品》评徐渭《翠乡梦》云:“迩来词人依傍元曲,便夸胜场,文长一笔扫尽,直自我作祖,便觉元曲反落蹊径。”[27]以上曲家所说的词、词人、填词等等,或指散曲,或指剧曲,实皆指曲。

明人又有南词、北词之分,其实前后期概念所指亦不同。前期南词与北词分指词、曲,后期则分指南戏(传奇)与杂剧(有时亦指散曲)。如陈霆《渚山堂词话》卷2曰:“瞿宗吉,号山阳道人,有《余清》及《乐府遗音》等集,皆南词也。”卷3曰:“张靖之有《方洲集》,中载南词逾二十篇。”又曰:“予尝妄谓我朝文人才士,鲜工南词。”这几处所谓南词,实皆指词而言。虽未提及“北词”,而“北词”概念隐然在焉。这个“北词”,当然只能是指散曲。明中叶以后,曲论家广泛使用南词、北词之说,而所指已别。徐渭《南词叙录》称:“如马、贯、王、白、虞、宋诸公,皆北词手。”此所谓“北词”兼指散曲与杂剧而言。又王骥德《曲律·杂论》曰:“客问今日词人之冠。余曰:于北词得一人,曰高邮王西楼……;于南词得二人:曰吾师山阴徐天池先生,……曰临川汤若士。”王西楼即王磐,为明代中期著名散曲作家。至于徐渭和汤显祖之南词,显然是指其南戏或传奇创作。

其次,在明人创作实践中,词曲相乱的现象亦十分突出。有人以曲为词,也有人以词为曲,词的曲化与曲的词化同时并存。在明清人看来,以词为曲尚可,以曲为词则不可。晚明人张慎言《万子馨填词序》云:“故填词者,入曲则甚韵,而入诗则伤格。”[28]即是此意。况周颐《蕙风词话》卷1谓词“稍涉曲法,即嫌伤格”,也含有这层意思。但从词、曲的本色论来说,以词为曲与以曲为词都是不足肯定的。王骥德《曲律》一方面也说:“宛陵(按指宣城梅鼎祚)以词为曲,才情绮合,故是文人丽裁。”但更倾向于严词、曲之辨。其说曰:

词之异于诗也,曲之异于词也,道迥不侔也。诗人而以诗为曲也,文人而以词为曲也,误矣,必不可言曲也。

曲与诗原是两肠,故近时才士辈出,而一搦管作曲,便非当家。汪司马曲,是下胶漆词耳。弇州曲不多见,特《四部稿》中有一《塞鸿秋》,两《画眉序》,用韵既杂,亦词家语,非当行曲。[29]

当然,同样是强调词曲之别,严词曲之辨,有人(如今之多数人)是以为词雅曲俗,词品高而曲品低,故力反以曲为词;有人(如王骥德等明代曲家)则以为词曲各有其文体个性,不容相乱,以曲为词固不宜(此似乎不待论),以词为曲亦非当行。

这里就涉及到文体演进规律的认识问题,同时也关系到对明词的曲化如何评价的问题。钱锺书先生《谈艺录》曾援引外国文艺理论,力斥“诗文相乱”之说为皮相之谈。其说曰:“文章之革故鼎新,道无它,曰以不文为文,以文为诗而已。”[30]在中国文学发展史上,文体嬗变中的“破体出位”乃是常见现象。如楚辞流为汉赋,汉赋又一变再变至唐宋而为文赋,即是显例之一。虽然历代文论中论诗文常常是先论体制后论工拙,然而那些体制不纯或曰两种诗文体“杂交”而成的名篇仍然备受称道,甚至正因为“出格”才见其新颖别致,所谓“格外好”是也。

当然,这里有一个“度”的把握问题。如同“以文为诗”、“以诗为词”一样,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借鉴变化,而不可无视规范,厮踢蛮做。以曲为词,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吸取散曲清新浅切的特色,然而必须仍然是词而不是曲;若只是用词调而作散曲,则径为散曲可也。相对于这个虚拟而实存的“度”来说,过则为缺点,不过则为特色。因为一般人由于宋词的先入为主,已在心目中形成了词的审美规范,所以评价宋以后词正如评价唐以后诗,以似宋词者为佳,不似宋词者为拙,所以把词的曲化视为发展或特色,颇难为世人认可。实际上,既然人们乐于称道苏、辛等人的“以诗为词”,为什么就不能容忍明人的“以曲为词”呢?关于这一点,严迪昌先生曾经指出:“词曲混淆,固是明词一弊,然而以散曲某种自然清新、真率大胆的情韵入词,实在是别具生趣,不得视以为病的。文体相淆,无疑会消解特定文体,容或不伦不类;从情韵上以新济旧,应是可喜的出新手段之一种。利弊每共生,会转化,全看高手的能耐,平庸者不能掌握火候,就难望其项背。读明人词,似须认识这一特点,始能发见其佳处。”[31]这是对于明词深有体悟的通变观。

当然,这只是对明词之曲化现象的大判断。具体来看,明词的曲化又有多种多样的构成要素或表现形式。有直白浅切的语体风格,有依隐玩世的心态旨趣,有滑稽诙谐的艺术趣味,还有的带有某种戏剧化的情境。有些词你很难指出它在哪一点上似曲,却在总体上给人曲化的感觉。另外还有一些词,虽然读起来不像词,但也并非曲化的结果。明代前期的如叶盛《长相思·忆弟妹嫁娶》:

才杀羊。又杀羊。丈人劝酒我敲糖。木瓜的六郎。 酒也香。饭也香。须劝哥哥醉一场。竹墩的小娘。

明代后期如卓人月《如梦令·去问》:

娘问为何不去。爷问为何不去。背地问檀郎,难道今朝真去。郎去。郎去。打叠离魂随去。

像这种别具风致的小词,应是词人向民歌学习靠拢的结果,客观上显出词向原初真朴风调回归的态势,与散曲并无干系。

总之,明词的曲化现象在词的演进史上是一种客观存在,既不可回避,也不可像前人那样总体否定,而应当根据具体情况作具体分析。

第三节 明词的发展与分期

前人论及明词,往往只是检点一二名家,向无系统观照。于明初则称刘基、杨基、高启,明中叶则提杨慎、夏言,明季则推陈子龙。这些人于明词史上固可称名家,然而若仅如此论列,则不足以见出明词发展脉络。这里试根据明代社会特点、文化背景之转换,以及词体自身的发展、词坛名家的相对集中诸因素,把近三百年的明词史划分为以下五个时期。

一、明初词坛

时间约当元明易代之际及明朝开国之初的洪武年间(1368—1398),主要词人有刘基、杨基、高启以及瞿佑等人。这是一个天下扰攘、风云激荡的历史时期。元末的大动乱固然使文人身心不宁,而朱元璋开国之初的血腥屠戮更使文人感到如被围猎的鸟兔。这一时期的重要词人,除了不问政治优游度日的瞿佑得以寿终正寝,大多数词人在洪武年间就死于非命了。

这一时期的词作,大都具有深广的社会内涵,充实的思想感情,而且个性鲜明,风格多样。后来明词中常见的轻浮浅薄之病,这时还未显现出来。论者每谓明词中衰,而此时固未尝衰。因此,这里所谓第一阶段,实际是元明词的过渡时期,或可视为明词的序幕,亦可视为明词发展的逻辑起点。

二、明词的衰蔽期——永乐、成化词坛

相对于明初词坛充满生气的局面,我们把永乐(1403—1424)至成化(1465—1487)这八十余年间称为明词的衰蔽期。实际这是明初政治文化政策在文学领域造成的后遗症,不过先前所受内伤,此时才显现出来而已。被朱彝尊等人误作明代后期人的马洪就生活在这一时期,而且是这一时期唯一的专力作词的小名家。而在明清词话中出现频率颇高的聂大年,只是浪得虚名而已。他既不以词见长,存词亦止有10首。词话中虽然反复出现,其实只是一二首,给人的感觉是管中窥豹,其实亦仅止一斑而已。就词坛总体而论,明词中的各种缺点,在这一时期几乎都有表现。其中有以杨士奇、杨荣、朱有燉为代表的词中台阁体,有以文章知名的叶盛、丘濬这些文坛大老为代表的顺口闲吟的打油体,有以姚绶、周瑛等人为代表的以谈释论道为旨趣的理学体。按照一般的规律,经过开国之后数十年的休养生息,文学本该呈现繁盛局面,而在明代,这个本该产生“初唐四杰”或北宋的欧、梅、曾、王的时代,词坛上却是一片萎靡。

三、明词的中兴期——弘治、嘉靖词坛

弘治(1488—1505)至嘉靖(1522—1566)时期,明词在词的创作与词学建构两方面都取得了较大成绩。相对于前一时期词坛的委靡气象,或可称为明词的中兴期。如果说,前一个时期的词确实会使人有“明词实不足道”之感,而这一时期的词则使人感到“明词不尽可非”或“明词亦不可小觑”了。

这一时期涌现了一批著名词人。其中有被时人推为“当代词宗”,清人亦或视为“明人第一”的状元词人杨慎;有当时声名显赫,后人亦视为明代有数词家的达官词人夏言;有词风“豪迈激越,犹有苏辛遗范”的陈霆;有被况周颐誉为“全明不能有二”的陈铎;有专力为词追步秦观的张;有词风雅洁的画家词人文徵明。他们以其创作实绩,使这一时期的词坛呈现出生机勃发的中兴气象来。

这又是一个远绍前哲复兴词学的时代。明人有词话,有词选,有词谱,皆自此期始,亦以此期为多。举其要则有陈霆《渚山堂词话》、杨慎《词品》、王世贞《弇州山人词评》和张《诗余图谱》。另外还有十余种词的选本。理论与创作的相互映发,使得宋元以来近乎失传的词学又呈薪尽火传之势。

四、明词的蜕变期——明代后期词坛

隆庆(1567—1572)、万历(1573—1620)以至崇祯初年,是词学空前普及的时期。尽管杰出的词人不多,词人的数量却是大幅度的增加;另一方面是词谱、词选的大量印行,又进一步推动了词的普及与提高。明清之际词的崛起,当然和易代的刺激有关,但也和晚明时期的普及与积淀不无关系。尤其应当指出的是,这一时期的词人,如俞彦、陈继儒、王微、吴鼎芳、董斯张、施绍莘、顾同应等,主情性,多艳词,风格纤艳谐俗,文字清新隽逸,共同体现了“明体词”的特色。如果说“明体词”在杨慎词中已初见端倪,那么直到万历时期,“明体词”的蜕变才基本成型。另外值得称道的是。这一时期还涌现出一大批较有成就的女性词人,为词史别开生面。本书为了论述的方便,将女性词人专列一章,但从生活时代来说,她们大都生活在这一时期。

五、明季词坛

考察词史的发展,明清易代前后应该视为一个特殊的时期。从历史或人格评价来说,这一时期既有陈子龙、张煌言、夏完淳这样的抗清英烈,也有吴伟业、陈之遴、李雯、曹溶、龚鼎孳这样的贰臣词人,还有金堡、余怀、王夫之、陆嘉淑等大量的遗民词人。尽管出处有别,而事实上他们处于同一个共时性的词坛上。这一时期的词人创作与风会变迁,既为近三百年的明词构成了辉煌的终结,又为清词的崛起奠定了基础。明词的起始与终结,都在血与火的背景映照之下,客观上使得明词的一首一尾,都显示出瑰奇多姿的风采。

第四节 关于明词特色

关于明词的价值判断,从一开始就指向一个颇为棘手的学术命题:即明词在二百七十余年的发展过程中,是否形成了上不同于唐宋、下不同于清代的自家面目或自家特色?换句话说,如果我们认定明词在特定的历史文化语境下,确实形成了堪称特色而不仅仅是缺点的“异量之美”,那么其内涵又当如何界定与分说?这是一个极具学术含量与学术难度的课题,即使是在从事明代词学研究十余年后的今天,要想对这一问题给出准确的答案,仍属不易。这里且尝试作一简单勾勒。

一、何谓“明体词”

回溯明词的研究历史,我们会发现,除了清人对明词的否定与批评之外,已有学者对明词特色作过一些思考。其中至少有两个人的说法,是我们在做相关学术清理时所不能忽视的。

其一是《明词汇刊》的编者赵尊岳。在其《惜阴堂汇刻明词纪略》中,第3节就是在专门论列“明词之特色”。赵尊岳缕述的明词特色共有8条,兹作摘引或撮要,以明其大概:

(1)明代开国时,词人特盛,且词亦多有佳作。

(2)明代亡国时,词人特多,尤极工胜,以视南宋末年,几有过之,殊无不及。

(3)明代大臣,多有能词者。

(4)明代武职,多有能词者。

(5)明代理学家中,亦多有能词者。

(6)女史词在宋之李、朱大家,昭昭在人耳目。元代即不多,《林下词选》,几难备其家数。而明代订律拈词,闺襜彤史,多至数百人,《众香》一集,甄录均详。

(7)道流为词,明代有张宇初。

(8)盲人治词,明季有盛于斯。

赵尊岳在列举诸条之后曰:“凡上所陈,虽不足尽明词之概要,然其特色所在,亦足供研精者考索之资,掇其崖略,知不免挂漏之失也。”[32]实际赵尊岳先生所开列的只是一些“词学现象”,殊不足以言特色。其中第1、2、6条,与此前各代词相比,均较为突出,或可视为特色;而其余5条则为个案式现象,故不足以言特色。

更值得关注的是肖鹏博士久负盛名的大作《群体的选择——唐宋人词选与词人群通论》中的相关论述。在该书增订版第八章《唐宋人词选的明代传播》中,肖鹏博士第一次提出“明体词”的概念。他说:

自永乐而下,至明代中叶成化、弘治年间,前后约百年,为明词的沉寂和酝酿时期。……在此期间,明人的词最终舍弃了元词的成分,真正蜕变和凝定为“明体词”:体尊小令,格尚香软,思致浅鄙,语言烂熟。基本特征体现为“浅、小、艳、俗”四字。浅者才识浅薄、意境浅露、语言浅淡,小者观念上词为小道、体裁上崇尚小令、境界上格局狭小,艳者题材内容上追求情色爱欲、艺术风格上追求淫艳香软,俗者词体混淆于曲体、情调鄙俗、语言烂熟、文人俗气。[33]

这一段话文字不多,却基本揭示了他对“明体词”的看法。在其后的文字中,“明体词”的概念还多次出现。如他认为正德(1506—1521)、嘉靖(1522—1566)、隆庆(1567—1572)至万历(1573—1620)四朝100多年,“为词坛的繁荣期,也是明体词的成熟期。”(页399)又如在论及清初词的时候,提到朱彝尊等浙派词人“对明体词病象的无情和冷峻”(页453),又说阳羡词人和浙西词人一样,“都是明体词的反对党”(页460);又称彭孙遹、董以宁等都是“花草”的苗裔,“没有跳出明体词的基本格局”(页474);又称“被云间词人群修正放大的明体词,仗着人多势重,盘踞清初词坛不肯退位”(页474)。一直到《词综》完成的康熙十七年(1678),才共同宣判了“花草”时代的彻底终结。“至此,明体词宣告寿终正寝,清词开始使用自己的正朔,开始书写自己的宏大编年史”(页478)。

应该说,肖鹏具有很强的学术敏感性和判断力,尽管他并不专门研究明词,但应该说他对明词的特点或缺点的指认大致准确,对明清之际词坛风会转移的描述亦基本合乎实际。我们愿意采用他所拈出的“明体词”的概念,而对于他的判断与论述,则有3点修正意见。其一,明体词应该是明词特色的载体性标识。也就是说,当我们提到明体词时,我们是在强调明词的特色而不是缺点。而肖鹏在阐释明体词的基本特征时,曰浅薄、曰狭小、曰鄙俗、曰俗气,嗤点揶揄意味是非常明显的。其次,关于明体词的形成时间,肖鹏认为自永乐而下,至成化、弘治的约百年间,为明体词的蜕变与凝定时期。而我们认为,永乐至成化的近百年间是词坛的衰蔽期,弘治、嘉靖时随着词的复兴,明人才开始探索明体词的自家面目;只有到了万历年间,明体词才算真正形成。概括来说就是,“明体词”兴于嘉靖,成于万历。其三,明体词的消歇与清词的复兴,不是朱彝尊等浙派词人反对或挑战的结果,当然也不是《词综》取代“花草”的结果,而是明清易代的刺激激活了词体的生机与活力,是时代精神促成了词坛风会的根本转变。

二、“明体词”形成的历史轨迹

明体词的滥觞与形成,主要体现在弘治、嘉靖之后的百余年间,此前洪武时期为宋元词风的沿袭期,永乐至弘治以前的近百年间,则可以说是词史上的停滞期。一方面是萎靡不振的词坛乏善可陈,另一方面是词坛上仍以“似宋不似宋”为评价优劣的标准,这种词学观一直持续到弘治时期,而陈霆《渚山堂词话》可以作为这种词学观的代表。从具体词人来说,生活在洪武、永乐年间的瞿佑因为游走于雅俗文学之间,不仅兼擅诗文与词、曲,而且又有开风气之先的文言小说集《剪灯新话》,所以尽管他并无领异标新的意识,其词却在曲化、俗化等方面,不期而然地显示了明体词的初步特征。此后经过近百年平庸漫衍的词史低谷,至嘉靖年间,随着词坛的复苏,明人才开始在有意无意间探索明词的自家面目。杨慎是其间的一个里程碑式的人物。吴衡照《莲子居词话》卷3说:“明词无专门名家,一二才人如杨用修、王元美、汤义仍辈,皆以传奇手为之,宜乎词之不振也。共患在好尽,而字面往往混入曲子。”[34]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亦云:“用修小令合者,有五代人遗意,而时杂曲语,令读者短气。”[35]杨慎词既有保持宋词风味的作品,如《浣溪沙》(燕子衔春入画楼),《浪淘沙》(春梦似杨花)之类,同时又有浅俗而曲化的明体词滥觞之作,如《长相思》(雨声声)、《天仙子》(忆共当年游冶乐)之类。《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论高棅《唐诗品汇》有云:“寒温相代,必有半冬半春之一日。”杨慎词中“宋调”与“明体”的参互杂揉,也正表明他是词坛风会变迁中的代表人物。即使是其广为传诵的《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乍读之或觉其感慨由衷,细品则既浅且俗,其实也是明体而非宋调了。

由隆庆以至崇祯的晚明时期,是明体词的成熟期。一方面是浅显通俗、轻快活泼、纤艳婉媚等明体词风的构成要素已经得到统括整合,各种分子均匀分布而呈现出一种整体性风格;另一方面是这种风格已由原来的瞿佑、杨慎等词人的个性别择而演进成为晚明词人的共同追求。具体考察当然仍有差异。如以诗文创作为主的王世贞、陈继儒,其词浅显轻快,虽有曲化意味仍略带矜持;而以戏曲名家的高濂、汪廷讷等人的词则更多世俗气息与戏曲意味。当然,更典型的明体词作者应该是那些以艳词为擅场的词人,如吴鼎芳、董斯张、施绍莘等人。王世贞所谓“宛转绵丽、浅至儇俏”,所谓“香而弱”,在王世贞来说是心向往之而未至,但在晚明艳词派诸家中则有了出色的艺术实践。

三、明体词的基本内涵

1.明词之艳。与宋词相比,明词的题材与功能出现了明显的泛化倾向。即词不再只是抒写相思、别离等男女之间的感情纠葛,而是谈诗、论学、题画、纪游、评戏曲、评小说、写人物、论时事,无施不可。然而,“明体词”的特色,还是在艳词中表现得比较集中而突出。如果与宋代爱情词相比,明代的艳词没有柳永“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坚贞不渝,没有晏殊《蝶恋花》“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那样的深情追寻,没有秦观“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那样的超凡脱俗,更没有苏轼悼亡词《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的刻骨铭心。明代的这一类词,只能称艳词而不宜用爱情词。这是在晚明思想解放和主情文化的语境下,同时又受民歌和戏曲浸润影响的产物。它们所表现的往往是男女的相悦相恋,艳冶轻俊,尖新儇侧,风流调笑,情事如见。代表人物为吴鼎芳、顾同应、董斯张、施绍莘诸人。如吴鼎芳《惜分飞》“红界枕痕微褪玉”;董斯张《虞美人》“君情倘得似春流,也有玉奴眉眼在心头”;顾同应《浣溪沙》“曾戏嘱卿卿莫忆,忆侬侬不忆卿卿”。至于施绍莘《满庭芳》“檀纽全松末扣,影微微一线酥胸”;《念奴娇》“暗地里、一种温柔偷入,困住佳人腰肢”,则不免落于色相了。这些词中的主体形象,不再是美貌矜持、忧郁凄婉的多情女子,而一变成为明眸善睐、有趣有韵的小家碧玉或秦淮河畔的女校书了。身份的平民化,情调的嘻乐化,情境的戏剧化,遂成为明代艳词的基本特征。

2.明词之浅。古人谓,好音以悲哀为主,惟词亦然。宋词中的夕阳、残月、落花、流水意象,以及泪、愁、恨、怨等字眼,共同渲染着词的绮怨特色。宋词之所以能够在揭示人性心理方面达到如此深度,与这种对无端哀怨的捕捉与描摹有关,其艺术魅力亦与此有关。明词则由弥漫的感伤一变而为嘻乐风调。明代郑汝璧有《嘻乐歌》,每首均以“嘻,乐哉”开头。窃以为“嘻乐”二字,颇能代表明词的精神面貌。明代文人本不乏担当精神,但如于谦、海瑞、沈炼、左光斗一流人物,往往与艳冶婉媚的小词无缘。只有到了明清易代之际,家国之感才与香草美人的传统绾合为一。所以在大多数明词中,明代人抛开了宋词中常见的感伤情调,所表现的无论是知足常乐、随遇而安的旷达,或者是男女之间的两情相悦,都显得轻快浏亮而乏深沉,更由于散曲的浸染而带有一种抹不去的俳谐意味。陈廷焯《白雨斋词话》曰:“有明三百年中,习倚声者不乏其人,然而以沉郁顿挫四字绳之,竟无一篇满人意者,真不可解。”[36]其实,陈廷焯引后证前,以晚清的词坛风会去绳衡明词,即使不说是南辕北辙,至少也是方榫圆凿,其观点与方法均有问题。

3.明词之俗。明词之俗是由多种因素叠加起来的效果。有的俗在词调。如《一剪梅》,宋代李清照、蒋捷之作均为传世名篇,而入明之后,此调愈来愈俗。从凌云翰的“苍颜白发称乌纱”,到瞿佑的“水边亭馆傍晴沙”,唐寅的“雨打梨花深闭门”,到王世贞的“小篮舆踏道场山”,一方面是本来的“七四四七四四”节奏反复重叠而不免松滑,明人又把前后相连的四字句变成叠句态势,所以均有俳谐打油气味。其他词调如《西江月》、《渔家傲》、《临江仙》等,亦往往渐趋俗化。明代话本小说中好用《西江月》词调,与此不无关系。有的俗在句法。如瞿佑《桂枝香》“幸则幸才名莫数,喜则喜清闲造物曾许”;杨慎《天仙子》“他也错,我也错,好段烟缘生误却”;王九思《烛影摇红》“休论参辰卯酉,叹英雄、等闲白首”;施绍莘《江城梅花引》“久矣久矣到如今”之类,皆为曲家句法。有的俗在腐熟。如陈继儒《霜天晓角·警世》“红颜虽好、精气神三宝,却被野狐偷了。眉头皱,腰肢袅,浓妆淡扫,弄得君枯槁……”;马朴《鹧鸪天·叹世》“穷与贵,利和名,热心到底作么生”。另外,明代有不少人在虞集影响之下所写的《苏武慢》和《无俗念》,亦与此相类。此类词把元散曲的叹世主题引之于词,虽然大加慨叹,无奈其主题既无新意,又没有特殊的表现力,故因其熟而更觉其俗。

除了散曲化之外,还有因戏剧化而造成的俗。如王世贞《更漏子》“兰口蹙,雪牙攒,一声春月寒”;吴承恩《蝶恋花》“忽地一声闻宝钏,隔帘弹出飞花片”,皆有人物,有对话,而颇像戏曲片段。还有因民歌化而造成的俗。如王世贞《长相思·闲情》、朱翊《叠叠金·风情》、高濂《浪淘沙·题情》、俞彦《如梦令·离别》,以及王屋《两同心·和晏几道词》等,或用谐声双关,或直接用民歌改造,与冯梦龙所辑时调民歌几无二致。

一代有一代之词,一代词有一代词之审美特质。比起敦煌曲子词的朴拙之美,花间词的秾丽之美,宋词亦可谓别具风采。清人能识同体之善,而讥明词为浅薄俗艳;实际清词的方正典雅,比宋词相去更远。明人虽不免浅俗,尚极力追步宋人,若清人则着意与宋人异趋。清代词学家正襟危坐论词,讲意内言外,讲比兴寄托,讲沉郁顿挫,讲重拙大,试图以种种药石来救治词之软媚婉约的“缺点”,其意在尊体,却导致词体个性与审美特质的消解。试仿李东阳《麓堂诗话》则可云,明词浅,去宋词却近;清词深,去宋词愈远。[37]明人不甘于匍匐在《花间》、《草堂》的笼罩性影响之下,采撷唐宋词中常用的语汇意象重新排列组合,写出一些看上去酷似宋人实则了无新意的“格式化之词”,而是自出手眼,抛开传统套路,把词置于新的文化生态环境,吸收晚明文化的时新元素,从而完成词体风格的转型与重塑。这种努力与探索是值得肯定的。

或曰:探讨明词特色,应以此前历代词尤其是宋词为参照,如本文中所说的艳情趣味、喜剧情境云云,宋词中亦有,并非“人无我有”,如何能判定为明词特色?对此我的答辩是,以上诸种因素,在宋词是或有、偶有,吉光片羽,旁见侧出;而在明词中是往往而然,比比皆是,是大面积、大概率的普遍现象。又宋词中虽有类似篇什,作者、读者亦或忍俊不禁,但不过视为辁才小慧,非主流现象;而就明人来说则如清言小品,已由六义附庸蔚为大国,由偏嗜别裁化为词坛宗风。何况诸种因素在晚明文化时空中彼此乘除,已隐然统合为一种清浅俊快的词风,这就不是某些个案特例所能比附或推翻的了。

“明体词”的流风余韵,一直持续到明清易代之后的清初词坛。成书于顺、康之际的《倚声初集》,实际仍是“明体词”影响下的产物。况周颐《蕙风词话》就曾说过:“词格纤靡,实始于康熙中,《倚声》一集,有以启之。集中所录,小慧侧艳之词,十居八九。”[38]谢国桢《江浙访书记》著录《倚声初集》,即径称:“《倚声初集》一书是选明清之际词人所作的侧艳之词。”[39]而清初词家对明人词风的清算,亦在康熙初年。康熙十年(1671),陈维崧为《今词苑》作序云:“今之不屑为词者固亡论,其学为词者,又复极意《花间》,学步《兰畹》,矜香弱为当家,以清真为本色。神瞽审声,斥为郑卫。甚或爨弄俚词,闺幨冶习,音如湿鼓,色若死灰。此则嘲诙隐廋,恐为词曲之滥觞;所虑杜夔左骖,将为师涓所不道。”[40]与此相应,朱彝尊在其为聂先、曾王孙编《名家词钞》中吴绮《艺香词》所写《题词》中写道:“诗降而词,取则未远。一自词以香艳为主,宁为大雅罪人之说兴,而诗人忠厚之意微矣。”[41]朱彝尊、陈维崧虽然未点名,但朱彝尊所谓“一自词以香艳为主,宁为大雅之说兴”,陈维崧所谓“矜香弱为当家”,以清及“闺幨冶习”云云,均可见其矛头所向,正是《艺苑卮言》的作者王世贞。风起于青蘋之未,明清之际的词坛风会,到这时才开始真正转向了。


[1] 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下册,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103页。

[2] 蒋兆兰《词说》,唐圭璋辑《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631页。

[3] 金启华等编《唐宋词集序跋汇编》,江苏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25页。

[4] 同上,第201页。按《石林词》为叶梦得词集,此处误为叶适。

[5] 朱彝尊、汪森编《词综》,李庆甲校点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卷首第11页。

[6]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8,唐圭璋辑《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970页。

[7] 吴梅《吴梅全集·理论卷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503页。

[8] 陈声聪《填词要略及词评四篇》,广东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15页。

[9] 金启华等编《唐宋词集序跋汇编》,江苏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393页。

[10] 同上,第341—342页。

[11] 叶燮著、霍松林校注《原诗》卷2“内篇下”,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34页。

[12] 蒋士铨著、邵海清校、李梦生笺《忠雅堂集笺校》卷13,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986页。

[13] 陆深《俨山外集》卷27《中和堂随笔》,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4] 尤侗《词苑丛谈序》,唐圭璋辑《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227页。

[15] 刘体仁《七颂堂词绎》,唐圭璋辑《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618页。

[16] 叶恭绰《广箧中词》卷1评语,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8页。

[17] 周琦《东溪日谈录》卷16“文词谈”,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8] 徐复祚《花当阁丛谈》卷3,《续修四库全书》影印本。

[19] 钱允治编《类编笺释国朝诗余》卷首,明万历四十二年翁元泰刻本。

[20] 吴梅《词学通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100页。

[21] 王士禛《衍波词》卷首,《清名家词》本。

[22] 杜文澜《憩园词话》卷1,唐圭璋辑《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851—2852页。

[23] 陆深《俨山外集》卷18《停骖续录》,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4] 王世贞《艺苑卮言》,唐圭璋辑《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85页。

[25] 王骥德《曲律》,《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第4册,第148—149页。

[26] 沈宠绥《弦索辨讹》,《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第5册,第19页。

[27] 祁彪佳《远山堂剧品》,《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第6册,第141页。

[28] 万惟檀《诗余图谱》卷首,赵尊岳《明词汇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影印本,第888页。

[29] 王骥德《曲律》,《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第4册,第159页、162页。

[30] 钱锺书《谈艺录》,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29—30页。

[31] 严迪昌师《元明清词》,成都天地出版社1997年版,第92页。

[32] 赵尊岳辑《明词汇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影印本。

[33] 肖鹏《群体的选择——唐宋人词选与词人群通论》,凤凰出版社2009年版,第398—399页。

[34] 吴衡照《莲子居词话》卷3,见唐圭璋辑《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461页。

[35]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3,见唐圭璋辑《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824页。

[36]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3,见唐圭璋辑《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825页。

[37] 李东阳《麓堂诗话》云:“宋诗深,却去唐远;元诗浅,去唐却近。”见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下册,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1371页。

[38] 况周颐:《蕙风词话》卷5,唐圭璋辑《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510页。

[39] 谢国桢:《江浙访书记》,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189页。

[40] 冯乾校辑:《清词序跋汇编》,凤凰出版社2013年版,第61页。

[41] 冯乾校辑:《清词序跋汇编》,凤凰出版社2013年版,第10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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