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照灯

探照灯

康德一生有两个习惯,一是散步,一是仰望天空。海涅说,除了思想康德几乎没有生平。的确,康德没结过婚,也没离开过家乡,一生就是在大学教书。但就是这样一个没有生平的人,叔本华认为任何一个人在哲学上如果还未了解他,就只不过还是一个孩子。康德仿佛是上天派来让他或让人们通过他仰望天空的。“头顶上的星空,心中的道德律,是这世上最值得仰望的两样东西。”康德的墓碑上刻着他自拟的墓志铭。

仰望星空,当我还是一个孩子时就是我的习惯。当然和康德不同,甚至相反,我看星空是看探照灯,和星星无关,但无论如何天空是一个天空,仰望也是同样的仰望。那些年一到秋天,快“十一”了,我就会站在院子里的小凳子上,或是到房上,骑着两端飞起的屋脊看天空。并非我有多么特立独行,与我站在一起的还有许多孩子,我们高低错落,都在仰望,而且非常正式。我们不是看“星空”,也不知“道德”是怎么回事,事实上对星星完全无知,也没什么兴趣,只待天空出现巨大光柱。

我们等待探照灯的出现。探照灯是我们仰望夜空的原因,本来想习惯地用“星空”这个词,但脑海里显现的没有星星,只有地上的光源与天上不断变幻交叉的光柱。星星在那样的晚上要么消失要么被照亮。那时每年九月一进中下旬,根据既往的经验我们便开始仰望,期待第一道灯光出现。尽管满天繁星,但我们毫无天文知识,我们不知道猎户星、天狼星、射手星,甚至牛郎织女星,只知道抽象的星星。1966年,1968年,1969年,甚至1972年星星都是反动的,封资修,因此我们对星星视而不见。星星越看越多,越看越密,看得好烦,连月亮也看烦了。无论如何,我们还知道一点嫦娥,一点吴刚,有些东西还是无法打倒的,否则我们真是外星人了。尽管烦不胜烦,我们知道探照灯快出现了,也许就在今晚!最后甚至有的不在院里等了,干脆跑到了胡同宽敞的地方去看。结果,一天晚上,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突然就有人惊喜地大喊:探照灯出来了!

喊这话的孩子要么站在房上,要么站在凳子上,总之他站得高,看得也远,第一道探照光往往又远又弱,自然他看到了,他是那样的得意。于是我们也纷纷蹬上凳子,高高低低的凳子,错错落落,我们都仰着头,都好像是康德。如果能在脑海里拍照片,我想一定是永恒的艺术品。的确,我们也看到了,探照灯在远处虽然那么微弱,那么轻描淡写,但最初它虚幻得还是让我们激动万分。开始是一两根,后又有新的加入。因为距离太远,因为微弱、变幻不定,一会儿我们的眼睛看累了,而且也站累了,以至于最开始无比激动的心情也慢慢像天边活动的光柱一样,平淡、虚幻。

那时不知道探照灯一开始为什么那么弱,后来才知道探照灯以天安门为中心开始亮,然后渐次展开、增多,直到放礼花之前全部亮。我所住的前青厂胡同虽然离天安门不算远,但若是看探照灯还是远了点儿,要是家在天安门附近,比如和平门、前门,骤亮的七八根探照灯一起打在头顶上才叫震撼人心呢,每年那里的孩子的感受肯定与我们不一样。不过事情都有两面,他们大概体会不到那种最初的远、微弱、神秘、幻化,这种经验比突然的强烈照耀或许更重要、更持久。因为它深远,持久,具有想象空间,作为一个后来的小说爱好者,我内心的神秘感之所以积久不衰,我想与童年对微弱探照灯长久的注视不无关系。

我喜欢有变化的天空,不喜欢千篇一律的天空,探照灯虽然是政治性的,但也同时类似童话版康德的天空,因为我看到了伟大黑暗渺茫的星空被另一种力量分割、照亮、变幻,看到还有比星星、月亮、太阳还亮的事物。它是人的力量,节日的力量,深刻满足了我的童心,以致从小我就相信某些不可能的事物,相信就像后来人们说的:一切皆有可能。由此我也可以断定,一个有神秘感的人一定是一个好奇心强的人,而一个没有神秘感的人一定是一个缺乏好奇心的人。

随着“十一”国庆节越来越近,探照灯光柱的数量也越来越多,越来越近,因此一些光柱也越来越亮,明与暗,粗与细,同时晃来晃去。我数过探照灯到底有多少根,一共28根,和欢迎外宾的28响礼炮数目一样。

毫无疑问,在众多变幻的光柱中,我最喜欢的当是离我们院最近因而也最粗最亮的光柱,在我看来它就像孙悟空的金箍棒,它打败了其他所有的光柱。我们都知道这道最粗的光柱发源地在哪儿,在四十三中。四十三中在东南园胡同,与我所在的琉璃厂小学门对门,当然,对的是四十三中后门,它还有个前门,在后孙公园。我们院的人都是先读琉璃厂小学,接着便是四十三中,我的哥哥姐姐就是这样。

四十三中是个老校,建于1947年,前身为北京惜阴中学,创办人王耀庭为惜阴中学第一任校长,由当时的社会名流和军政要员、医学科学专家等组成了校董事会,确立了“救济失学青年,普及中等教育”的宗旨。1949年1月31日北平解放,人民政府接管了惜阴中学,成立了新一届董事会,推举张长序为第二任惜阴中学校长。1952年9月23日,北京市政府将惜阴中学收编为国有市立中学,并颁名为“北京市第四十三中学”,当时的彭真市长亲自任命张长序为北京市第四十三中学校长,张世龄为教导主任,1956年杨开英(网上说是杨开慧堂妹)为教导主任。网上查不到王耀庭的任何信息,张长序与张世龄也查不到。历史有时就是这样,像记忆一样不可考,尽管如此,时间还是透露出一些想象空间。这样也好,有些事不一定非要弄清楚,就像星空更多是未知也不错。

四十三中非常平民,但作为公共设施却是我们那一带最大最阔绰的公共空间,探照灯设置在这里也就成为必然。尽管当时在我们院四十三中的学生中流行着这样一句顺口溜儿“四十三中三座楼,破砖破瓦破墙头”,但比起我所在的琉璃厂小学的低矮空间,在我看来四十三中那三座青灰色的带木质走廊的教学楼已经很气派,堪称我们那一带低矮房屋中的贵族。特别是四十三中的操场特别大——也可能没那么大,只是在一个孩子眼里显着大——学校对着我们小学的那一侧是长长的围墙,整条胡同的北面都被它占据着,可见操场有多大。

平时四十三中随便进,倒是放探照灯期间禁止出入,当然这拦不住我们巨大的好奇心。既然是破墙就有地儿翻进去,但翻墙也并不容易,墙头布有铁丝网、碎玻璃,但就像有人扫过雷一样总有一些通道。因此翻墙者络绎不绝,而一旦翻入,可谓苦尽甜来,操场中央,那每天只能在天上看到的巨大光柱这会儿源头就在眼前,怎不让人激动,让人铤而走险!每次我都急匆匆穿过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人群,来到最前边,一睹巨大神奇的光源。

探照灯由军人控制,越发增加了其神秘性。它一般由两部分组成,首先是直径两米多的圆状的巨大的灯罩,其次是一部汽车发电机,两部分之间还有一段距离,由电缆连接,差不多有一个班的战士控制,简直就像控制一架高炮。发电机的声音轰轰隆隆,非常大,也像战地一样。探照灯打在深空的强大光柱,也的确配得上那强大得让人想到空袭警报或者战争的声音。

探照灯与一年一度国庆节前的防空有关,据说就是要照照天上是否有敌机,怕敌人趁夜晚偷袭。我不知道1969年珍宝岛事件以前的“十一”前是否放探照灯,反正探照灯事实上烘托的不是节日气氛,而是紧张氛围。然而紧张气氛事实上又是最好的节日气氛,没有这种紧张,节日还有意思吗?而且再没有比紧张更能刺激想象力的了,简直就是狂想——我记得每次我都顺着巨大而又转动的光柱使劲往天上看,试图发现苏联敌机出现的可能,我想这么亮的光我再看不到敌机简直说不过去。当时也没想想探照灯真的能防飞机吗?等飞机都飞到北京上空了,探照灯照见还来得及应对吗?探照灯是保卫天安门毛主席的,为什么非等到敌机进了天安门上空呢?那时也疑惑过,担心过,不明白过,可也从未找大人问过,因为既然探照灯那么巨大地存在着就用不着怀疑。当然,这只是一个孩子道听途说的民间话语,至少探照灯是否真的为防空,到现在我也没搞清。

我想我也不必搞清,即使不是,也构成不了否定。

我又何必搞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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