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的冰雹

1969年的冰雹

1969年北京下了场冰雹,有许多年我认为是1968年,或1971年,或1970年。最近查了一下才惊讶发现确切时间是1969年8月29日晚6点11分,如果没有网络,很难找到确切的时间。时间一旦确切,生命也开始确切,只是我怎么也记不清1969年8月29日傍晚6点,我是奔跑在街上,还是守在窗前?两种确定的记忆好像是并置的:既在街上奔跑,又守着窗。

那个早已消失的黄昏,非常热,虽已是秋天可仍热得出奇,西边的云几乎突然就上来,黑白分明,两种色度上下扯动,互相追跑,都是大手笔。不仅黑云吓人,白云也吓人,两者相互映照,整个胡同都恍恍惚惚。看上去所有人都恍恍惚惚。人像动物一样有对自然的本能,穿过记忆我看到自己像两种云一样分裂地奔跑,恐惧,又快乐,混乱的云激起了我身体的混乱,不光是我自己在乱跑,还有周围的许多孩子。没有大人跑,孩子眼中只有孩子。一帮孩子被云刮着,欢呼,兴奋,疯跑,来来回回地跑,这点也像是云。就是那天我感到了自己与天空有一种关系。

关于那天后来的景象是:我们守着窗——不是我一个人,是一帮孩子堵在我们家门口,你挤我,我挤你。雹子下来时,一会儿你冲出去,一会儿我冲出去,大家捡雹子。我家没人,平时有什么事儿院儿里的孩子都跑到我们家分享,像一个公共场所。有时我想控制一下都不行,更多时候我求之不得。小时候北京经常下雹子,不过一般都黄豆大小,最大也不过卫生球大。雹子一点儿也不可怕,大家捡回来往往互相比,看谁的大。门口冲出去的大都是男孩,女孩一般就是看、品,对小的不屑一顾,对大的发出尖叫。被轻视的孩子憋足了一口气,眼睁得大大的,身体像猫一样弓着,随时把自己弹射出去。有时几个孩子不约而同弹出去,发生争抢。

孩子与动物,有时是十分接近的,特别是在古色古香小院下雨的时候。哪怕后来建了防空洞,院当中豁开一条大口子,小院格局完全被破坏,但雨幕让所有事物成为整体,所有孩子成为完整的定格。也有女孩去捡,一般是院里的疯丫头了,那些个院好像都有这样的疯丫头,有的疯丫头比男孩子还猛,而且多数男孩子很多时候还被疯丫头欺负。据说现在女生欺负男生特盛,其实历来就存在女生欺负男生现象,当然是在小学,我就常挨女生欺负。不知为何小学女生有性别优势,男生好像个个特傻,缺心眼似的。当然,到了中学完全不同,男生成群结队,有时像动物迁徙似的。

(不知道现在的中学是不是这样。)

下雹子是一大乐趣,如果一场雨没有伴着雹子,我们这些守着门口的孩子会很失望。后来我们甚至都有了一定的直觉的经验,知道什么样的雨会下雹子。但1969年8月29日下午六点那场雹子我们完全不知道,主要是风太大,云太邪,天抖得吓人。雨好像还没下一下雹子就下来了,一下就像卫生球那么大!开始几秒钟我们还傻乐呢?将身体弹射出去,不用抢,雹子遍地乱蹦,落在脑袋上也不知道害怕,但玻璃的第一声碎响把我们吓住了,接着就是第二声第三声,“叮!”“当!”“噗!”“哗!”

是大雹子,有的像小鸡蛋那么大!不是单个乱蹦,而是倾盆而下,乱飞乱撞。已不是下雹子而是往下倒雹子,玻璃碎的基本是东房,我们家正好在西房,我们在门口看得一清二楚。始终没有雨,就是雹子,东房的玻璃全碎了。东房千疮百孔。尽管玻璃上还贴着“备战备荒为人民”的米字条,也都给砸碎了。时间并不长,才十几分钟,院子里一片白,一下进入了冰天雪地的寒冬。还捡雹子吗?院里的雹子已堆了半尺厚。

世界为之一变,像北极一样。

那时没有灾难片,没有末日想象,没有《2012》《阿凡达》,只能看着突如其来的冰雪世界发呆。没有想象力,大自然本身变成了想象力。也没有了毛泽东思想,至少是暂时没有了。就是发呆。

没有精神,既不能合掌,也不能画十字。

雹子渐渐变小,后来完全停了,我们这些仍堵在门口的孩子——被边缘化的人类——像小动物一样试探着来到冰雹世界。再次捡雹子,但已和之前完全不同。认真地不解地端详,好像研究它们究竟是怎么来的。

人类面对自然有时会一下回到早年,回到史前。

真的像经历了一场白色的战争,像核冬天,许多地方像白色的弹孔一样被白色子弹击穿。地上的雹子有半尺厚,水从雹子下面流。我们回屋加了衣服,来到胡同看看外面是否也像院里一样,结果发现更广阔的白色世界,冰河期一样。老北京,胡同,冰河,那是一种怎样的景象?

1969年是这样的:珍宝岛,黑龙江与乌苏里江中心线,备战备荒,提高警惕,保卫祖国,准备打仗,防空洞,防空演习,清理阶级队伍,遣返“地富反坏右”,清理混进党里政府里军队里的一切反动派,知青上山下乡,五七指示,下放劳动,“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

城市空寂。国庆二十年大庆在即,空寂的校园并不空寂,如同在天上有人提线一样中学生穿上了义和团的灯笼裤,练队,正步,大幅摆臂,吼“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提高警惕,保卫祖国,要准备打仗……”“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但是在雹子面前也傻了。

这场冰河期般的冰雹把北京冻住了。

没有任何报道,极少的报纸像无事一样出版。也没有统计财产损失,人员伤亡,一切只是小道消息,什么虎坊桥砸死了人,校场口死了人,那儿的雹子比鸡蛋还大。夸张了。没有公共层面,多大的灾难相对个人都是局部的,只有原子意义上的人。

甚至气象局也没记载。现在网络这么发达,但你要搜索那场雹灾,信息自然少得可怜,我高级搜索,才在一些论坛中偶然搜到一些描述,有一篇叫《70届》的网文描述了天安门的景象:

雹子过后,街上的树木全被剃了光头,上午还雄伟壮丽的天安门广场好似散场后的巨大露天电影院,满地狼藉、满世界玻璃碎屑,所有的华灯灯罩破碎殆尽,连同东西长安街上的街灯统统都没了脑袋,只剩下一些金属的灯口部分还在孤守残灯。顾佳生出了一种国破家亡的痛惜,他强烈地感觉到——要出大事了!又突然听到后面传来一阵毫无节制的哭声,边哭边说:完了!二十年大庆吹了,我们再也见不到毛主席了!呜、呜!

另一则写道:

诸位战友们,有谁还记得1969年北京城下了一场大雹子吗?是8月29?30?还是31来着?偶就是那天晚上下决心不当老泡去兵团的。大雹子降下来后,天已黑了,偶也没有开灯,然后,突然,猛地,把望着窗外的头扭了过来,伴着隆隆的雷声向身边的老人,我的外祖母,大声地宣布:算啦!去东北吧!

前段文字可以看到当时天安门的景象。

一种怎样重大的景象?历史性的景象,全世界都应关注的景象,但是被寂静的历史遮蔽了。比起野史中的天安门叙事,我觉得后一段小叙事更有不同的意义:个人抵住了一个时代,更深楔入了历史。前者还带着真实的谎言——谎言的真实是时代最大的悖论——后者再无半点谎言,完全直言。虽只是一个细节,但却像匕首一样放在了历史界面上。

“老泡”是红卫兵之后的一个词,1969年实际上很多东西已是明知的谎言,“老泡”是一种消极的觉醒,与红卫兵是一个完全相反的词。冯小刚拍的《老炮儿》儿那个“炮”字不对,我太知道“老泡”了,因为我哥哥就是个老泡,他不想插队,嘲笑“广阔天地”“接受再教育”,私下很早就看穿了,一直耗着不走,最后是我母亲替他报了名才悻悻而去。

上面小文中的“老泡”耗得是够晚的,多数人那年3月离开,他耗到了8月,国庆节前,非常不易。大概他是那个年代最虚无的人了。但是一场雹子击溃了他,从一个角度说他已脆弱至极,从另一个角度,他看到了什么?当然不仅是雹子,或许还有天启?默示?天已黑下来,他一直不开灯。

“然后,突然,猛地,把望着窗外的头扭了过来,伴着隆隆的雷声向身边的老人,我的外祖母,大声地宣布:算啦!去东北吧!”

历史有时就是这样一个姿势。一个动作的定格,构成瞬间的匕首。

其实,有时这样一把匕首就够了。

时间无论多严密,总会露出这样的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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