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之鸟

记忆之鸟

……实际上人并不总是向前走的……到一定程度就开始往回走,会寻找自己的来路、起点,对起点的好奇超过对未来的好奇。为什么有考古学?因为人类有回望的冲动。个人也一样,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来自哪里”这样一个命题不是一个由他者比如父母能回答的问题,也不是一个科学比如染色体的问题,而纯是一个自我意识的问题。在这个意义上说生命并非始于诞生,而是始于记忆。如果时光可逆,我的记忆的尽头是什么?

接近尽头的是两只死鸟。应该是在我三岁或四岁的时候,现在如果拿着放大镜定睛细瞧,这两只鸟像化石一样清晰嵌在早期岩石的记忆中,等待被发掘、考古。两只死鸟的后面,也就是尽头,还有没有记忆?当然有,但是太渺茫了,太昏暗了。只是一些碎片,很难拼出完整的“陶器”,更多只有地质学意义。无疑早期记忆接近无明,就像岩石或个人的史前时期。事实上探访早期记忆也一如古生物学家在岩石中提取生命痕迹,如果可能,通过DNA复活生命。但似乎现在还没做到,那么我能做到吗?

我不知道。

为什么记忆的尽头是两只死鸟而不是别的?在类似催眠或记忆考古的方式中,在记忆的自然博物馆,进一步深度地问自己:为什么记的不是一只鸟而是两只?两只有什么不同?两只类似青铜时代?具有划时代意义?“一”不是真正的记忆?正如碎片不是陶器?

现在,两只死鸟,穿越五十年光阴,在我四岁的视窗上,如同在霜花玻璃上哈一口气——慢慢显现、复活,还原出青铜时代。两只棕色的麻雀从岩石中飞到我的床前。当然,不是自己飞来的,无疑是父母或别的什么叔叔送给我的。岩石到床,床的出现至关重要。床与我如此切近,足以呈现更多记忆:我看到我坐在很大的床上,两只棕色的鸟没放在一起,分别放在了两个纸盒里。我被告知一只属于我,另一只属于“别人”。

“别人”对于幼小的我是一个重要概念,之前我是没有别人这个概念的,正是两只鸟区分了我和别人,这对我是第一次。这点,对一个四岁孩子来说怎么强调其意义都不过分……是的,我在父母亲宿舍里,因没人照看被一条绳子拴着,不能走远,不能下地。

父母走前总会放点什么供孩子玩,那次是鸟,是两只而非一只。两只非常关键,因此才有“故事”,记忆。是两只小麻雀,刚长出一些翅膀,还不会飞,几乎一模一样。但慢慢地,却清楚地知道了哪一只是“我的”。自然喜欢属于我的那只,也开始无视另一只。因为被绳拴着,我非常安静,我长时间把属于我的那只鸟捧在小手心上,盯看,看黄色的小嘴,圆圆的眼睛,看完这边眼睛看那边。我的时间太漫长了,有了鸟,时间过得很快。

因为被缚,我养成了慢,一切都如此之慢,养成了盯视的习惯,看什么都会看得时间很长,眼睛有时几乎成了放大镜。这个性格很重要,这个性格可以看作“我”的某种“摇篮”。我看到了非常细微的东西,甚至不妨说梦幻的东西。如是一块石头或一个什么小玩艺也就罢了,顶多被我攥出汗来,但如果是一只鸟非常不同……鸟是活物,有生命的东西,一如我自身的镜像,是最好的潜移默化,引发最重要的成长。

果然,黄口小麻雀的眼睛被我看得闭上了,不过又睁开了。但过了会儿又闭上了,接着半睁半闭,颤,闪……开始我还觉得好玩,但是“颤与闪”突然像某种无形的闪电划过我黑暗的意识,本能地不安……本能地觉得这鸟“不好了”,于是打开另一个盒子,里面鸟的眼睛圆圆的,一眨不眨,非常精神,而我手上的鸟蔫头耷脑。我没任何犹豫,就把“我”的鸟放入盒子,把“别人”的鸟拿出来,换了个个儿。

没人教我这样做。是一只快死的鸟让我产生了区分意识,换的意识,而“自我”就是这样诞生的吗?我以为是的。捧着“别人”的,当然现在变成自己的鸟,不安消失了,又高兴起来。重新将自己的鸟捧在手心盯视,抚摩,玩,这一段是记忆空白,推出来的,事实上紧接过来的记忆是第二只鸟再次眨眼,颤,闪……不是梦境……完全不是……这只刚换过的鸟像上一只鸟一样,先是一只眼闭上又睁开,半睁半闭,颤,闪,不一会儿另一边的一只眼也开始重复……

第一次没有难过,只有不安,因为立刻想到另一只鸟。这一次没有不安而是难过,某种真正的东西觉醒了……又赶快打开盒子,看到自己原来的鸟,又有了一丝高兴,因为这只鸟仍只是一只眼闭着,另一只眼还睁得圆圆的,于是再次换回……但是很快,又开始颤,闪——不用思考,这已是明白无误的死亡征兆。我哭了,非常委屈,我甚至看到自己哭的样子——嘴慢慢撇着。

事实上,哭是一种祈求,即使没人也好像旁边有人,我祈求鸟的眼睛别再闭上,求它了,“别闭上,为什么要闭上……”我看到我把鸟放在了嘴边,嘴对嘴对鸟说。它还是闭上了,闭上了还在颤!

我把鸟放到盒子里,它勉强站了一会儿,倾斜,站不住,有一刻又睁开了眼,但再闭上时一下子躺下,两腿慢慢伸直。

两只鸟都死了,整整齐齐躺着。

非常悲伤!且不可知,不可思议。

四岁,我目睹了死亡的全过程,看到了每一个细节,一点点变化。整个过程充满了不安、悲伤、委屈、无助,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唯有抽泣。特别是换过来之后依然丧失,让有些东西太无明了,黑色,不可知。有人说孩子没有自我,因此也没有悲伤、自怜性的心理学意义的记忆,我不能同意。可以说没有欢乐的记忆,但悲伤是有的,还有同情,还有自怜,还有无助。事实上无论多小的孩子,心里都埋藏着一切,在记忆的尽头,记忆的起点,每个人都有一个自己的“青铜时代”。

你为什么记住了一些早期东西?一定是因为悲伤,同情,是心理上留下了深刻的东西。孩子说不出,无明,不等于无。

孩子的无明世界是个富矿。当然,挖掘非常困难。

因此记忆考古学也才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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