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滩人”的告白

“海滩人”的告白

“在我即将步入成年那遥远的日子里”——帕特里克·莫迪亚诺的《夜半撞车》由此开头。若是读过几部他的小说,也许觉得似曾相识。在我的印象里,这位作家好像总是面朝这里所揭示的那个方向写作。他曾经在《暗店街》中说:“在生活中,重要的不是未来,而是过去。”用来一总概括莫迪亚诺的作品,最是恰切不过:它们取材于此,主要情节维系于此,所揭示的主题也包容于此。从这个意义上讲,他的小说其实是相当模式化的。不过这一说法并无贬义。单以法国文坛而言,大约纪德之后,就很少有作家不是按照一种自我设定,或大或小的模式写作,莫迪亚诺无非显得特别突出罢了。美术史上,印象派以来不少画家也是类似做法。所以倘若比之于德尔沃或夏加尔,大概亦无不可。无论如何,他们守着“自己的园地”,不断开掘,自成气象。莫迪亚诺便是显明例子。尽管似曾相识,却总饶有新意。

《夜半撞车》中的“我”与作家笔下许多主人公扮演着同一角色:一个追忆者。开头那句话,标明了此番追忆的起点和方向——“我”所企图抵达之地。这是莫迪亚诺的世界的两极。回过头去看《暗店街》的那句话,可以说,这些追忆者所要把握的正是“生活中重要的”一环,而它已经或行将消融于遗忘之中。《暗店街》中的“我”一心搞清自己究竟是谁,要算其中最迫不及待的一人了;《夜半撞车》中的“我”与他也相去不远。小说写道:“遗忘,最终把我们生命中的主要方面,有时,把一些无关紧要的中间画面都侵蚀掉了。……看到这些残缺不全的画面在我们极其混乱的记忆中交相叠印,或者,这些画面在黑洞中央,时而缓缓地相继出现,时而又断断续续,怎么样排出一个最简单的顺序呢?”不妨把莫迪亚诺视为一位针对遗忘写作的小说家。

追忆的契机与方式常常构成莫迪亚诺作品的主要内容。《夜半撞车》篇幅不长,但在这一点上,却比从前的《暗店街》《往事如烟》等来得复杂。在那里“我”置身某一起点追忆往昔:《暗店街》中,是在掌管了私家侦探事务所之后;《往事如烟》中,是在重新回到巴黎之后。这回“我”却在追忆一个追忆往昔的“我”。这是一种套层结构,约略接近于他的《环城大道》。在那篇小说中,“我在一只抽屉的底层偶尔发现一张旧照片,我轻轻抹去上面的灰尘。”引发了有关当年与父亲重逢的回忆,该次重逢又使得“我”追溯更早的一段经历。《夜半撞车》中的撞车事故发生在三十多年前,当时“我”因此想起此前若干生活片断;而“我”现在才把这些讲述出来。——这里所说,即为几篇小说中“我”追忆的契机;不过《夜半撞车》中,作者未曾言明此时“我”回首往事,究竟出于什么缘由。或许“我”把这一切讲述出来,“我”的写作,本身已经构成一种契机:重温当年那个追忆者的心绪,“我”又成为一个追忆者了。也就是说,“我”重新意识到:“在生活中,重要的不是未来,而是过去。”

莫迪亚诺的“我”并非像普鲁斯特的主人公那样躺在那儿浮想联翩,“我”的追忆依托于自家的一番艰难行动:根据某种线索,造访某处地方,寻找某个可能与自己的既往生活密切相关的人。其间,电话簿、记事簿、登记卡、旧照片等一干证据线索,往往能够派上用场。这都是他所喜欢的“道具”。《夜半撞车》中,当“我”寻觅肇事者雅克琳娜·博塞尔让时,它们大都用到了。——如此说法,很像是在形容一部侦探小说。莫迪亚诺的作品的确与侦探小说不无相近之处。侦探小说的情节同样肇始于某种契机——往往是一桩凶杀案的发生;同样依循某种方式进展——亦即所谓“侦破”,而这有赖于各式各样线索的发现。

莫迪亚诺的小说总是展开于明暗之际,绽现隐没之际。所谓契机,其实是隐没中的一次突然绽现。即如《夜半撞车》中所说:“只有这个名字:雅克琳娜·博塞尔让是真实的……”它起到提纲挈领的作用,一切——作家写出来的,未写出的——都围绕着这一焦点。在这部小说中,“我”实际上是被那场车祸给撞醒了,所以说:“为了使这一被遗忘的插曲浮出水面,必须要有那天夜里在方尖碑广场发生的相撞事故。……我觉得,在我的生活中,有一个裂口正面向未知的境界敞开。”末了这句话,用来描述《环城大道》《暗店街》等,也很合适。

但是莫迪亚诺与侦探小说家就此分道扬镳:他的主人公永远也抵达不了一位侦探所能抵达的目的地。这是因为,当说出“在生活中,重要的不是未来,而是过去”时,“过去”对“我”只是一个方向,而非具体所在。“我”期望找到那对“我”来说“重要”的东西,但这仅仅是种期望而已;问题不在于“我”力所不及,而在于那根本就不是一个存在——好比一位侦探最终所发现的凶手以及案情真相似的。在莫迪亚诺笔下,“我”的追忆总是有始无终,而“我”的生活总是有终无始。《暗店街》中另一句话,同样足以概括他的作品:“在寻找的过程中,我只是突然想起了某些事情的一些片断……总之,一个人的一生,也许就是这个样子。”

在《夜半撞车》中,当“我”终于找到雅克琳娜·博塞尔让,“我”并没有得到一应答案;“我一生中的一段插曲,一个可能曾爱过我的人的面庞,一所房子,这一切永远都在遗忘和未知中摇曳。”小说戛然而止,这是他的作品一贯的结局。与其说莫迪亚诺写出来的,不如说未写出或写不出的,构成他的世界。从前他在《暗店街》中提到过“海滩人”:“他在海滩上和游泳池边度过了四十个春秋,嘻嘻哈哈地同避暑者和无所事事的富翁们聊大天。在成千张假日照片的角落或背景上,总可以看到他穿着游泳衣,混杂在欢乐的人群中,但是没有人能说出他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他究竟为什么待在那里。因而当他有一天从这些照片上消失了的时候,谁也没有注意到。……于特就反复说过,我们实际上都是些‘海滩人’,而且用他的话说,‘沙子把我们的脚印只能保留几秒钟。’”《夜半撞车》所写,一如既往是“海滩人”的告白;而“我”所寻觅的“脚印”,早已被海浪抹掉了。莫迪亚诺是行动的,更是盲动的普鲁斯特。

较之此前诸作,《夜半撞车》显得十分精致。“我”所追忆的不再是点、线,而是面,相互牵涉,却又漫无边际。说得上是以最短的篇幅,取得最大的容量。——附带说一句,该书原作面世于二〇〇三年,我们很快读到中文译本,乃是因为它被评为“21世纪年度最佳外国小说·2003”之一。此类奖项的意义当然不止这一点,但我的确“先睹为快”。

二〇〇五年二月二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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