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比娜的转身
昆德拉的《六十七个词》中有“家园”一条,解释为:“有我的根的地方,我所属的地方。”接下来所说语气之果决,在其笔下素所鲜见:“家园的大小仅仅通过心灵的选择来决定:可以是一间房间、一处风景、一个国家、整个宇宙。”多年以后他写《无知》,看法似乎有所动摇。不过“词典”中另有一条“缺乏经验”:“我把缺乏经验看作是人类生存处境的性质之一。人生下来就这么一次,人永远无法带着前世生活的经验重新开始另一种生活。人走出儿童时代时,不知青年时代是什么样子,结婚时不知结了婚是什么样子,甚至步入老年时,也还不知道往哪里走:老人是对老年一无所知的孩子。从这个意义上说,人的大地是缺乏经验的世界。”与有关“家园”的说法结合起来,也不妨认为作家自此开始一番思考:“家园”以及对“家园”可能的回归,是否也在“缺乏经验”之列呢。——对当时的昆德拉来说,尚且不存在这种可能;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才虚悬一个“家园”的情境。《无知》可以看作思考多年的结果。
如果前述有关“家园”的说法意味着某种指向的话,《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里的萨比娜显然与此背道而驰——《六十七个词》中另有“背叛”一词,乃是专门形容她的:“背叛,就是脱离自己的位置。背叛,就是摆脱原位,投向未知。萨比娜觉得再没有比投身未知更美妙的了。”但是这一“美妙”感觉,萨比娜并不能够受用终生。小说写道:“可一旦旅程结束,又会怎样?你可以背叛亲人、配偶、爱情和祖国,然而当亲人、丈夫、爱情和祖国一样也不剩,还有什么好背叛的?”于是,“萨比娜感觉自己周围一片虚空。”——“这虚空是否就是一切背叛的终极?”在那个与“家园”相反的方向上,她已经走到了尽头。
当萨比娜陶醉于“背叛”时,她是背对着家园的;《无知》里的伊莱娜和约瑟夫——两位同样流亡海外多年的“波希米亚人”——好比萨比娜转过身来。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昆德拉却安排萨比娜始终义无反顾,直至“生命的最后一段日子”。——这使我们联想起,《无知》写到一位捷克诗人,曾经预言笼罩自己的悲苦将持续三百年之久;“斯卡采尔是在七十年代写的这几句诗,可在一九八九年秋天就去世了,几天后,曾经在他眼前展现的悲苦的三百年在短短几天里化为乌有。”对此,作家说:“如果说预言错了,对预言者而言却是真的,不是就他们的未来而言,而是就他们的当时而言。”同样,《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关于萨比娜命运的预言可能也错了。——假如她未及辞世,那么也将与伊莱娜和约瑟夫面临同样问题:《六十七个词》中所虚悬的那个“家园”,已经实实在在展现在眼前,等待着你的回归了。
《无知》正是由打这儿写起。伊莱娜和约瑟夫仿佛是仍然活着的萨比娜。《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形容萨比娜说:“她对故土的兴趣越来越淡漠了。”——这显然代表了昆德拉自己当时的立场;就像前述关于“家园”的描述,反映了他那不可断绝的向往一样。伊莱娜和约瑟夫不过是从萨比娜的立场稍稍松动,他们的回国之举都很勉强——约瑟夫是要满足已故妻子的遗愿,他甚至被认为患有“怀旧欠缺症”;伊莱娜则受到朋友一再鼓动,而朋友的话分量很重:“你这可是大回归啊。”
“大回归”——这是可以与荷马笔下的尤利西斯重返故乡相比拟的伟大举动。关于后者,作家有着深刻理解:“尤利西斯在卡吕普索那儿过的是真正的dolce vita,也就是安逸的生活,快乐的生活。可是,在异乡的安乐生活与充满冒险的回归这两者之间,他选择的是回归。他舍弃对未知(冒险)的激情探索而选择了对已知(回归)的赞颂。较之无限(因为冒险永远都不想结束),他宁要有限(因为回归是与生命之有限性的一种妥协)。”
然而,“伊莱娜长期以来的可怜流亡生活与此毫无可比之处。”——约瑟夫也如此。对于现代的流亡者来说,“回归”反而是走向“未知”;其间毫无“激情探索”,因此也就无从“赞颂”。尤利西斯的“有限”,成了他们的“无限”。——昆德拉曾说,萨比娜的悲剧“不是因为重,而是在于轻”;“压倒她的不是重,而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现在伊莱娜和约瑟夫所承受的,也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如果说《奥德赛》与《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分别揭示了这世界的两个极向的话,伊莱娜和约瑟夫则在其间无所适从,乃至走投无路。他们企图追随尤利西斯,抵达的却是萨比娜的结局。
对于昆德拉这部新作的书名L’ignorance,似乎应该从尤利西斯回归的相反意义去理解。当然“无知”的不只是“回归”;首先是对“回归”所从属的整个历史进程,所体现的人的命运“无知”。——小说写道:“不知晓未来的人怎能理解现时的意义?如果我们不知道现时会把我们引向何种未来,我们怎能判断这一现时是好还是坏,怎能说它值得我们支持、怀疑还是憎恨呢?”而在我看来,汉语“无知”一词,未必能够准确体现或完全涵盖昆德拉小说的寓意。
且把话题岔开一下,谈谈昆德拉小说的不同寻常之处。其实作家自己早在《小说的艺术》——《六十七个词》是为其中一篇——里讲得清清楚楚。他说,在这本书中,“我陈述了我小说中固有的、我自己关于小说的想法”;不仅针对此前诸作,后来所著各种亦未出其樊篱。这里最重要的一段话是:“我一直以来在两个层次上建构小说:在第一层次,我组织小说故事;在上面的一个层次,我发展各个主题。主题是不间断地在小说故事中并通过小说故事而展开。一旦小说放弃了它的那些主题而满足于讲述故事,它就变得平淡了。相反,一个主题可以单独展开,在故事之外展开。这种处理主题的方法,我称之为离题。”是以仅仅从《无知》的故事层次着眼,无法得其真谛;虽然《无知》的故事也很吸引人,就像昆德拉别的小说一样。
昆德拉说:“小说思考性的一面是由几个抽象词组成的支架撑起来的。”而《小说的艺术》中另一处讲得更明确:“一个主题就是对存在的一种探询。而且我越来越意识到,这样一种探询实际上是对一些特别的词、一些主题词进行审视。所以我坚持:小说首先是建立在几个根本性的词语上的。”《六十七个词》收录的就是他此前作品的“关键词”和“问题词”;此外《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的“不解之词简编”,也是类似文本。就中有几个词,在《无知》中仍然起着支撑作用。假如作家再写类似文章,前面提到的“预言”、“回归”、“尤利西斯”、“流亡者”和“无知”,或许将被补充收入。小说中重点探讨的,还有“记忆”、“回忆”、“孤独”、“告别”,等等。这些词彼此关联,相互启迪,乃是作品的灵魂所系。读者若未加留意,不啻买椟还珠。
所谓“对存在的一种探询”,并非归诸某一概念,或某种结论。回到“无知”,这是作者心目中人的一种境遇。前面与尤利西斯的对比说明,只揭示了一面,即“不知”;还存在着另外一面,即“不为所知”。《无知》的悲剧性,更多体现在这里。《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的“不解之词简编”中有一条“墓地”,也与萨比娜有关:“唯一在她耳边发出轻柔声响,唤起她对故乡眷恋之情的词,就是‘墓地’。”这也是《无知》的关键词之一。约瑟夫抵达布拉格,立即去寻找父母的墓地;驱使他的,大概是与萨比娜相同的念头罢。结果“他感到很震惊”:在他去国期间,不少亲人去世,而他从来没有收到讣告。“事实更糟:对他们来说,他根本就不存在。”——这就是“无知”的另外一面。
《无知》的上述描写,修订了《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有关“墓地”的解释;也许可以一并用来说明昆德拉后来对于“家园”的看法。我们因而看出作家较之往昔的一番进境。他曾说:“所有的小说家也许都只是用各种变奏写一种主题(第一部小说)。”那么现在想得就更周全。“墓地”替代了约瑟夫的“家园”;约瑟夫自己则成了伊莱娜和米拉达的“墓地”:对他来说,她们根本就不存在。米拉达曾因约瑟夫而试图自杀,结果失去一只耳朵,而他对此浑然无知;同样,约瑟夫对多年以前与伊莱娜曾有一面之缘——这令她憧憬一生——也全无记忆,并不知道这个赶来旅馆与自己交欢的女人究竟是谁。与此相关的另一个词是“回忆”,小说写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回忆往往多于对方对他的回忆;首先是因为记忆能力因人而异(这还是两个人都能接受的解释),还因为(这更难接受)他们对于对方的重要性不一样。”正好用来形容约瑟夫与两位女人的关系。还有一个应该在这里提到的词是“孤独”,这是小说写到米拉达时所强调的:“孤独这个词一直留在她的记忆中……”当伊莱娜在旅馆房间醒来,约瑟夫早已离去;从此以后,一直留在伊莱娜的记忆中的,大概也是“孤独”罢。
二〇〇四年八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