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山有嘉卉《诗经》里的植物

距离让我爱上叶脉里的命运

穿越两千五百年的遥望

走在释义的迷途

我只是遇见

在离造物主最近的地方

把它横截过来

种在我的园子里

蒹jiān 葭jiā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诗经·秦风·蒹葭》

火烈鸟的红舌头披肩

晚霞倒映,海洋恬静

白霜的重量使它微倾

它眼花,疲态毕现

风骨朝向阴影

一转眼,隐身于苍茫的经卷

本草拾遗

蒹葭,即芦苇,禾本科。《本草纲目》云:初生为“葭”,开花前为“芦”,花后为“苇”。芦苇与芦花有别,生于水畔为芦苇,其叶柔韧,可编苇席;长于山坡为芦花,其花芒絮状飘忽,可扎笤帚。

《诗经》让“蒹葭”成为美雅之词。女子若被喻为蒹葭,其体态摇曳生姿,其性情上善若水。同一植物,“芦苇”之称谓则适宜男子,清骨傲岸。帕斯卡尔的名句“一根可以思想的芦苇”,感官上觉得,说的就是男子,多情之外擅思想。

名可全其物,“蒹葭”可谓完美之命名,美好静姝,清雅合宜。其字体更是美艳而诗意,上下结构,妖娆却不失端庄,乃汉字之典范。

檀tán

坎坎伐檀兮,寘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

——《诗经·魏风·伐檀》

它哭泣,为那个正在睡去的孩子

一路铺下空锦盒,单人床

梦里的刑具,木枷里的趔趄

凌晨的露水里,棺椁取得田野的信任

终于可以抬出来了

绕了很远的路

把肩膀放得一低再低

直至适宜于一只鸟在它上面盘旋

直至累垮了,歇息了

本草拾遗

檀,为木质紧密坚硬、香气芬芳的檀木总称。有青檀、白檀、绿檀、紫檀、黑檀、红檀、黄檀等,其名多为俗称,科属各不相同,甚为难辨。在《毛诗序》中,《诗经》里的“檀”被指为榆科的青檀,如此看来,上古砍檀成堆置之河边,那不算奢侈,因为那是榆树。由此有些遗憾,有什么比把檀香放进《诗经》更适得其所呢?

印度梵语中“檀”有“布施”之意,这也是佛家对檀香推崇备至的原因,以至佛寺也常被尊称为“檀林”、“旃檀之林”。佛教典籍习称檀香为“旃檀”,意“与乐”、“给人愉悦”。中国神话里,檀木则被称作青龙木,可镇鬼神。

“檀香原木”特指白檀,以蒸馏方式萃取其木心香气,气味细致,余香缭绕。

檀香是林中贵族,以印度檀为上品,其质地坚韧,色泽沉稳,气质内敛华贵。天然檀香树早在明清时已被砍伐殆尽,仅存的天然檀香木只在印度、斐济和澳大利亚可见。

忽忆莫言《檀香刑》,以檀香清艳之姿,承受严酷的刑罚,再没有比这书名更叫人想当风流罪人的了。

荇xìng 菜cài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诗经·周南·关雎》

我梦见的余生太长,被无限地推移,没有尽头

这不是嗜好,是伤逝

它在无波的水面画下的,那一堆拥挤的圆

静止着一大片钱币状的不快

抚慰太低了,够不着

够不着,那薄酥饼状的抚慰

本草拾遗

荇菜,龙胆科。“荇”可作“杏”字,也可作“莕”,又名莕菜、金莲儿、野睡莲。《毛诗传》曾有“后妃采荇,诸侯夫人采蘩,大夫妻采萍藻”的记载,荇当最为高洁,蘩则次之,萍藻粗贱,与百姓身份相符。花草贵贱,于古时是和人的身份地位相等系的。其实在江南水乡,白花黄花的小睡美人儿,于名潭胜湖或野塘一角,美肩挨着美肩,自足一小片,卧的浅浅,睡的轻轻。诸事于之无可无不可,不强求,不索取,自生趣。

荇菜从几千年前的《诗经》开篇一直活到现在,幽幽地飘浮在文学里。那双采摘荇菜的青葱玉手,把青嫩的荇菜芽尖细细掐下,款款落下盆箩,更是活在《诗经》的温软巧盼里。恍然还听见徐志摩在康桥边的吟哦:“那软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摇……”好一句“油油的在水底招摇”,荇菜的情状活灵活现。

荇菜是一种爱干净的植物,看一片水域有没有遭受污染,就看荇菜能不能生长。荇菜想做到择水而居,今天能有留住它的清净地吗?

薇wēi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诗经·小雅·采薇》

六十年前,她十三岁,生有一子

粉红的乳头微凸,容貌惊世骇俗

人们叫她小豌豆美人

小豌豆美人年幼无知不懂养子

满世界招蜂惹蝶

一个女人的故事

这般轻巧是有罪的

第二年她再生一子,已经懂得留意命运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没有人收留这个十四岁小妇人

她只好与紫云英聊伴一生

人们改叫她野豌豆

本草拾遗

薇,即小豌豆,野豌豆,豆科。有作食用菜蔬,有作观赏植物,有作牧草或者绿肥。

一说“薇”是尚未开花的豌豆苗,《史记·伯夷列传》载:“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这“薇”应是豌豆苗了。

薇如少女,如新娘,有羞涩绯红的腮,在春天的青草小径奔跑。小豌豆如她那贴身小丫鬟,身前影后跟随着,一步不曾离开。这一雅一俗两个名字,恰似一主一仆形影不离。

《诗经》里的“采薇”、“采葑”、“采菲”、“采桑”,这些词语背后,莫不摇曳着妙龄女子婀娜的身姿,以至让人忘却,她们是在辛苦地劳作。

桃tāo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诗经·周南·桃夭》

把篮子压得更低

把俗气压得滴水不漏

只剩下甜美。

每长一寸茸毛,就震荡一次,波动一下

新寡妇。老美人

为什么你粉红的肚皮一挂在枝头

那些卑贱的手就忍不住伸出去

握着一只跑来跑去的乳房

排队的牙齿,吮吸的嘴唇

这鲜艳欲滴的马路天使

有一大堆到处探头探脑的

假想情敌

在煽风点火

本草拾遗

桃,与梅、李、杏为同胞姐妹,皆为蔷薇科,分观赏类和食果类。

《典术》曰:“桃者,五木之精也,故压伏邪气者也……制百鬼。”后世“桃符”镇鬼的风俗,即从此来。民间遂以桃木为镇宅辟邪之物,凡盖新房都用桃枝钉在房屋四角,以保家宅安宁。迎亲嫁娶也用桃枝,寓意婚姻美满,富贵平安。逢年过节还会取桃枝挂门边,用来镇宅纳福。

传说夸父逐日渴死前,将手中杖一抛,化为一片邓林——也就是桃林,是为了让后世逐日的人能吃到甘甜的桃子。

宋以后“桃花”衍生出负面的含义。比如,“桃花”在八字命理中属于神煞类,“命带桃花”就是用来比喻花心、异性缘强的人,这种人通常被视为浪荡轻浮之辈。时移世变,到今日则无人不觊觎“桃花岛主”之位,日日暗数桃花指数,期待自己能交上桃花运。

桃花流水,世外桃源,向往这种生活的人性格上表现为宠辱不惊,淡泊处世。“人面桃花相映红”,凝眸含笑间尽显风流,喻生命娇美而丰润。“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足以让人感觉眼前胜景非常,内在春心荡漾。

梧wú 桐tóng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诗经·大雅·卷阿》

这是上午。海上的行程中途落败

而落叶无垠啊。江南空气薄如刀刃

海洋变轻。满洲薄客当街

谁在与孔雀谈判?十里一徘徊

直至风霜开辟出一条绝境

从浩瀚的东大街

低头拐进一个踽踽独行的人

她那隐忍的内心

本草拾遗

梧桐,又名青桐,梧桐科,系中国梧桐,和同名为“桐”的油桐(大戟科)、泡桐(玄参科)、法国梧桐(悬铃木科)无血缘关系。

梧桐高擎着翡翠巨伞,清雅洁净。《花镜》说梧桐每枝上平年生十二叶,闰年则生十三叶,因此能“知闰”;古人还有“梧桐一叶落,天下尽知秋”的说法。“知闰”当然是根据偶然巧合演绎出来的,至于“知秋”却是一种物候和规律。

传说青桐是凤凰栖息之树,“栽下梧桐树,引来金凤凰”,常用来寓意创造好的环境,才能吸引优秀的人才。

古诗文中出现的梧桐都是中国梧桐。自古吟赋梧桐的诗篇众多,多为感怀伤情之作。孟郊诗云:“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孔雀东南飞》里焦仲卿妻死,焦仲卿“自挂东南枝”,他们的家人在二人合葬墓旁“左右种梧桐”,想来梧桐乃相守终老之树。

梧桐、细雨、庭院、残月、清秋,这些物象形成中国文化的意象和符号,因此有梧桐的道路,必定轻摇着唐诗宋词的韵步。

因梧桐木质轻软,中空且疏,可以保证产生均衡的音色共鸣,所以它成为制作琴瑟的佳木,因此有“桐木瑶琴”的说法。

试问天下诸木,能为琴瑟者几?能知音者几?

梅méi

山有嘉卉,侯栗侯梅。废为残贼,莫知其尤。

——《诗经·小雅·四月》

它在惊险中睡去

醒来华发如银,河山变新

大风雪领着一群无知的孩子在滑行

一群粉红的孩子,他们在天地的纵容下

前往流水的都市

雕栏玉砌的故园

它们一齐奔跑过去

狂欢于毁灭性的万丈落英

本草拾遗

梅,蔷薇科,与腊梅(腊梅科)无戚属关系。梅花种类繁多,有开花观赏者为梅花,有结果可食者为梅子,既开花又结果者为花果梅。

冷艳孤绝,清瘦空明,梅的花期不合时宜,耿介凌寒,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而待百花热闹时,是它最孤独。所幸林逋识君,许之为红颜知己,以妻相待共度一生,“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遂成咏梅之绝唱。

平素于园林多见剪截捆缚的梅花盆景,晚清诗人龚自珍特辟“病梅馆”医之,讽世人势利雕琢的匠心,使其天然之姿受到伤害。

历来咏梅、画梅者积微成著,并未知它孤寒;后人多奖挹,怎知它不堪其荣——“笛里三弄,梅心惊破”、“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李清照这首《孤雁儿》,直教人魂断神伤。

漆qī

山有漆,隰有栗。子有酒食,何不日鼓瑟?

——《诗经·唐风·山有枢》

不能轻易使用“焚烧”

不能用焚烧染红孤寂的寺庙

只可以在肉眼看不见的地方安静地给十指

钉针尖

坐在小凳上茫然挖掘手心的奇痒

我的偏见则是,不愿把手伸出来

又不愿躲避你闹腾腾的火焰

只好不停地踱步

不停地咳嗽,不停地搓揉

到了后半夜,魂魄全部破碎

不得已取下枝头的鲜血当暗药

本草拾遗

漆,漆树科,又名染山红、山漆、漆柴、毛叶漆。《本草纲目》的记载最精当,“漆树高二三丈余,皮白,叶似椿,花似槐,其子似牛李子,木心黄,六月、七月刻取滋汁……”叶似椿,花似槐,尤其满树嫩芽时,几可乱真。

漆树韧皮部有裂生性树脂道,能分泌乳状汁液,即生漆原料。不过其汁液有毒,一旦接触可能导致皮肤过敏、瘙痒,甚至红肿。有人说漆树的嫩芽也是可食用的美味,谁敢试啊,痒在舌尖是何情况,你有足够的想象力吗?

“漆树”与“槭树”同音不同种,广泛分布于云南、贵州、四川等地,树叶秋天变黄变红,漫山遍野可与杏叶枫树相媲美。

漆树科并非都“咬”人,也有可以吃的品种,常见的腰果和芒果就属于漆树科。漆能“咬”人,这是其自卫的本能使然——原本只宜远观,不宜近亵,即为其脾性。漆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注定孤寂到老。

蕨jué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见君子,忧心惙惙。

——《诗经·召南·草虫》

在低洼地待久了,必说胡话

说石头是白色的,流水是铁锈色的

说人心是浅灰色的

发这通牢骚时,它挪挪身子,欠欠身子

基本上还是待在原地

它唯一的胆量,就是傍上岭顶那棵老榆树

深入龟裂的树皮去吮吸

它的困顿倒是没有影响它蓬勃的欲念

那阴性的卷须,杂乱地交织

几乎使老榆树受不了了

本草拾遗

蕨,蕨科。古有“蕨萁”、“月尔”、“綦”等奇怪的称谓,多生于阴湿的山野草地间。

蕨类是距今约四亿年前泥盆纪时期低地生长的木生植物的总称。当时的蕨类多为高大乔木,二叠纪至三叠纪时大都灭绝,遗体埋入地下,形成煤层。现存蕨类植物大多为草本,也有长成树一样的木本蕨类植物,称为树蕨,比如桫椤。

如今蕨类嫩芽成为时兴菜蔬,清脆细嫩,滑润无筋,味道馨香。鹿角蕨、蝙蝠蕨、凤尾蕨、水鳖蕨、鸟巢蕨、波斯顿蕨……饱含粗糙山野的古朴气息,是南方客家美食。但有专家提出警告,说蕨菜含有严重的致癌物质。既然有此异议,那就宁信其有不吃它罢。

蕨类没有花,没有果实和种子,与藻类、苔藓一样,靠叶背的孢子飞散繁衍,所以在植物演化史中被认为是“最低级的高等植物”,旧称“羊齿植物”。在那些山花烂漫或果实飘香的树林中,随处可见这种无主根却顽强生存着的植物的身影。

桑sāng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

——《诗经·卫风·氓》

“槐故意碰了碰桑,桑掉落在地,紫唇擦了黑泥,

从此他们夫妻相称。”

“斑鸠贪食,醉得一塌糊涂。”

我的故事尚未说到尾声

它的红颜薄命已经抵消患得患失的爱情

空气酸中带甜

幸福苦中作乐

桑啊,爱一个人谈何容易

你不要结太多桑葚

你要趁早把果子都摇落

让斑鸠身中十八种咒语

本草拾遗

桑,桑科,古代重要的农作物。商周时,宗庙祭祀用的神木就是桑,到先秦时已是农桑遍野。由于桑蚕饲养的普及,蚕丝产量增加,男子的朝服、女子的衣裙逐渐变得柔和华美起来。以桑养蚕而得柔韧的丝帛,这是一个迷人的过程,是人类生活品质飞跃的象征。

桑葚有两种,一种果实乌紫,称“玉紫”,其果汁甜润微涩,吃过之后总是满嘴流紫;一种果实玉白,唤“珠玉”,食之口舌生津,是桑葚里的贵族,其色其名都让人想到净洁丰润的女子。《本草新编》里面还提到桑葚可以晒干了吃:“四月采桑葚数斗,饭锅蒸熟,晒干即可为末。桑葚不蒸熟,断不肯干,即干而味已尽散无用。且最恶铁器,然在饭锅内蒸熟,虽铁锅而无碍也……桑葚紫者为第一,红者次之,青则不可用。”“最恶铁器”,不曾想这小东西还真挑剔。

《诗经》里出现桑的篇目最多,《卫风·氓》里说,女子用情,犹如斑鸠食过量桑葚而醉,容易伤了自己的身体;男子拈花惹草,犹如斑鸠食桑葚而醉,晕头转向,找不到回家的路。

陌上桑熟,正是女子既羞涩又辗转不安的时节。未来让人憧憬,也让人担忧。

芣fú 苡yǐ

采采芣苡,薄言采之。采采芣苡,薄言有之。

——《诗经·周南·芣苡》

篮子和老鼠言归于好

野菜和糨糊翻滚在一起

尘埃奔腾不息。天不做声

鼻血止住了。

排完体内的毒

从此梦里无臭无味

伏地的车前子,它输光了一切

双脚浸泡在泥淖里

看野菜和糨糊如漆似胶

看篮子和老鼠共置家业

草民帝王心

往往悲辛又该死

本草拾遗

芣苡,车前草科,有写为“苤苢”、“芣苢”或“苤苡”,不一而足,想必是二词四字混淆所致。

也可能它就像乡里的孩子,起个雅名“芣苡”难养,干脆再起个俗名吧,遂叫车前子、车前草、车轱辘菜等,别名之多,琳琅满目。

民间常用芣苡来解毒利尿。传说当年汉将马武的数万将士多患尿血症,唯三匹战马因常啃车辙边的无名小草而幸免此疫。细心的车夫发现个中缘由,便挣扎着往道边采来那无名小草生嚼吞食,所患尿血症竟然好了。他将此事禀告马武,马武即下令全军服用,几天内患者痊愈。

芣苡生长在贫瘠的山野,混迹于牛马粪中,在人畜踩踏下生息繁衍,历千年万年形色不改,凡常如平头百姓。正是这种名不见经传的野菜,在饥馑年代让很多人活了下来,以至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常常感念它的恩德,不忍践踏伤害它。

清人方玉润在《诗经原始》里提供了一种《芣苡》的读法:“读者试平心静气,涵咏此诗,恍听田家妇女,三三五五,于平原绣野、风和日丽中群歌互答,馀音袅袅,若远若近,若断若续,不知其情之何以移而神之何以旷。则此诗可不必细绎而自得其妙焉。”

卷juǎn 耳ěr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诗经·周南·卷耳》

它“唰”地吸附上来

共有十二粒。在毛发、衣裳和鞋袜上摇着褐色的耳环

它还有二十多粒挂在自己身上

吸附自己,或等着跟踪出轨者

这一切已经成为它的德行了

只有枝叶待在原地

垂垂老矣

无力管理那群喜欢趴在他人身上过活的妻妾

本草拾遗

卷耳,即苍耳,菊科,又名羊带来、耳铛草。

其果实称苍耳子,呈纺锤形或卵圆形,上披覆钩刺,形如妇人的耳铛,又如一只只微型刺猬,种子有剧毒。成熟的刺果黏附于动物的毛羽,借以散布他处,以此传播种子。

田头路边不择土性,它随处可以生长。苍耳子上的短刺勾镰那般一厢情愿,你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不离不弃,牵扯难断,如同跟着一个恩怨交缠的恋人。孩提时要捉弄人,便采摘一捧卷耳,往要捉弄的孩童头发上一抹,苍耳子与头发立即纠结成团,愣是怎么扯也扯不下、扯不清,让捉弄者颇为得意。而被捉弄者则在一旁扭着脖子歪着头,和苍耳子难分难解。

李lǐ

投我以桃,报之以李。彼童而角,实虹小子。

——《诗经·大雅·抑》

当我还是一个好奇者,我来到树下观赏

天哪,它的坠重,纯粹是身体的

以公斤计量,不以灵魂称数

所以,那条平日清晰的路径

被两旁累赘的果实给填塞了

“诗情饱涨,想要吟诗。”

我马上制止了他。

牙根有一点酸楚,嘴角有一些口水

我制止了欲望:

喧闹的枝头,月光姣美

我按住它的滚动

把一半果实分给少不更事的孩童

另一半果实分给涉世已深的失重的人

让枝头得以空出来

本草拾遗

李,蔷薇科。李花素雅,繁花满枝;李实圆润,酸甜生津,制成李脯称嘉应子。

上古,李树长在山林,逢春季开花,夏暑时挂青果,秋上就能长得密密匝匝,或紫红或明黄,悬于枝头,吸引采集山果的女子们注意。她们取食这种诱人山果,尝到了美味,慢慢将其移植到自家园子里,成为今日的“水果”。这些《诗经》里采集野菜、野果的勤劳女子们,就这样驯化着自然生灵。

古谚“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是宽厚务实、不尚虚声之理。这种性情进入古老的中国文化,就是一种深藏的时刻自省的秉性。以“天下桃李”喻学子,除了意指师门昌盛外,更是说学生有桃李品质。

乐府《君子行》里“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是有意思的比喻,指“避免招惹无端的怀疑”——君子在瓜田李下是要记得避嫌的。

未熟的李子因含过多果酸,不可多食,农谚“桃饱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不过李子肉炖冰糖,是音哑者润喉开音的佳品。

站在落花纷飞的李树下,空气里弥漫着甜蜜的气息,让人易生眩晕之感,恍惚间不知身在何处。

艾ài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诗经·王风·采葛》

往上伸一伸,即可越过祭祀的身份

进入驯化的园林

在一个杂草丛生的墓地,我见到这样的

墓志铭:

“从心而动

不违自然所好”

遍地昏黄的快乐

它的脸庞并没有被流云所扭伤

一个萧条的人,一个只有草木思想的人

随风结籽,随风落籽

遍地是唇齿相依复相离

简单的繁衍和生息

本草拾遗

艾,菊科,别名香艾、艾蒿。其形状与菊模样相似,长于路旁荒野草地。

古时艾用于祭祀,相传其色越暗绿越具神性。《荆楚岁时记》云:“五月五日,四民并蹋百草……采艾以为人,悬门户上,以禳毒气。”此风俗流传至今。艾草的特殊香味还具有驱蚊虫的功效。

艾可解毒消毒,产妇多用艾水洗澡或熏蒸。台湾流行的“药草浴”,大多就选用艾草作为原料。用于针灸术的“灸”,即拿艾草点燃后熏烫穴道,称为“艾灸”。孟子则以“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喻凡事要有坚执之心,不可急于求成。

《诗经》时代,除了祭祀,艾草还是重要的民生植物,可做香甜的艾粑粑。

艾草可以招百福,一般人家在房前屋后栽种艾草以求吉祥。闽南将艾草、榕叶、菖蒲用红纸绑成一小束,插或悬于门窗,“插榕较勇龙,插艾较勇健”;还有“蒲龙艾虎”一说,即扎蒲草为龙形,扎艾草为虎形,于端午悬于门首,亦可驱恶辟邪。

岸上有神,花中有灵,艾草于田间地头静静生长,如同自远古而来的巫师,年复一年保佑着人们安和健康。

棘jí

园有棘,其实之食。心之忧矣,聊以行国。

——《诗经·魏风·园有桃》

如果热爱,它的抽打就是爽朗的脆薯片

如果憎恨,它就绕颈三圈

在路口用倒勾刺布置爱恨情仇

“不要凶残。”它警示,

“不能声张!”它吓唬。

就这样静静地抽打

静静地享受

本草拾遗

棘,即酸枣,鼠李科。古书里“棘”与“荆”合用,泛指带刺灌木,古人居家用以防兽或标志活动疆域。酸枣仁能安神,神经衰弱、心烦意乱、失眠易惊者食之可镇静心绪。

“棘”为会意字,两“朿”并立,表示棘树多刺,矮小时像一丛丛灌木,久则刺退化光滑,高大如枣。

黄土高原自古就酸枣丛生,遍布阳坡,但长成大树的十分罕见,一般长到杯口粗细便自然干枯,由根部再生嫩芽。

棘有野性之美,干枝坚韧,铁骨铮铮,固执而难以近人,牢牢扎在岩石或瘠土中,不假人力。虽寒瘦孤立,而刺身盈果。

荆和棘在大自然里常纠合生长,故有词“披荆斩棘”。十六国时,佛学大师佛图澄对暴君石虎发出谶语:“棘子成林,将坏人衣。”所以,为居家安全,请不要在庭院中种植带刺植物。

萱xuān 草cǎo

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

——《诗经·卫风·伯兮》

作为美德的象征,在它身上

我找不到责备的缺口

作为和缓之美,它迥异于生活杂乱无章的图案

我惊讶于有这样的善意:

冤家在窄路欢喜

喜鹊在枝头相逢

一枚被现实磨砺得透亮的钉子,恩仇尽泯

每钉入一枚钉子,就浮现一朵如意

记住啊

要忘记生活的忧愁,懂得领略生活

或低级或高级的趣味

本草拾遗

萱草,即《诗经》里的“谖草”,百合科。初夏时节黄灿灿的花开遍沟畔,可结子实。在闽南,萱草俗称金针菜、黄花菜,呼来亲切家常,其花蕾晒干可做羹肴,味道鲜美。《本草注》说“萱草味甘,令人好戏,乐而忘忧”,故萱草又名忘忧草。

古人用萱草抒离情,并相信萱草可使人忘忧。其实赏花本是赏心悦目之事,散心解乏自能分忧罢了。

“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先秦至今,萱草最初落在人心上,是因为一个女子思念远方爱人,爱而不能见,只能背靠着秋树,对着空落的天空喃喃倾诉,长久间竟生出痴情之态,系相思之爱。

《诗经疏》称“北堂幽暗,可以种萱”,北堂即母亲的代称。古时游子远行,会在北堂种萱草,希望减缓母亲对孩子的思念。唐朝孟郊《游子诗》写道:“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慈母倚堂门,不见萱草花。”说的就是这种母子之情。东方的萱草和西方的康乃馨,同为母亲之花。

百合萱草株连合璧,寓意吉祥。这种寓意并不随时间迁流,千百年来还时时撩动着我们的思绪。

飞fēi 蓬péng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诗经·卫风·伯兮》

十年前去郊外送行

黄花没膝。生离把我压得走不动

她像旧电影里的慢动作那样,摇着一束飞蓬

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最后和远山的雾霭重叠

多年后当我关灯睡觉,碰倒桌上的干花

手在黑暗中摸到她羞涩的笑容

她静静地生着心脏病

紫绀的唇突然动了一下,似乎叫出一个词——“母亲”

而我只是她的无能为力的姐姐

我照顾她有二十个年头

她的心脏病越来越重

越来越以为我是她的母亲

而我只是她的姐姐

我只是一束乱糟糟的飞蓬

本草拾遗

飞蓬,菊科,又名狼尾蒿。古诗文里蓬泛指蓬草类多种植物,一棵棵矮墩墩的绿,贴着地长满原野高岗。

其茎叶大于根,遇风则自拔而走,从此野外飘零,身不由己,于是才有“生如飞蓬”之叹。

由于无家,反而处处是家,随生随长,有泥土的地方就有飞蓬。它对逼仄的环境淡定自若,一把碎茎上花蕾暗结,黄蕊旋着一圈白色的碎瓣,大小如纽扣,自顾自开了败,败了开。

飞蓬是卑贱的草,它的名字轻声念来,却俊逸轻灵。其名隐得深而又深,深到千年前的《诗经》里,那一段美好的爱情里。

天宝四年,欲再游江东的李白,与西去长安的杜甫在山东相逢小聚,离别时送了杜甫一首诗:“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命运无常,不得把握,生死沧桑,生命不羁,所以一见难忘,这种种情怀,尽在手中杯中。

蓼liǎo 蓝lán

终朝采蓝,不盈一襜。五日为期,六日不詹。

——《诗经·小雅·采绿》

神明的肚肠是染色的

青山脸色铁青

佐证由红变黑。惊堂木蓝幽幽

啪——

堂下的膝盖软化开去,血喷在垫子上

三步一染缸,五步一浸泡

五彩的人,形似鸡禽,

磕头如捣蒜

一个钟头过去了

染色坊里,那个人埋头染色

被禁令不能抬头。不晓得天暗如墨

把他吞吃得差不多了

他的身上一团黑一团锦

斑纹像虎像猫

本草拾遗

蓼蓝,蓼科,也称为靛青,即《诗经》里的“蓝”,也是《荀子·劝学》中“青,取之于蓝”的“蓝”。靛蓝的颜色是从蓼蓝中提取出来的,所以它用作织物染料或绘画颜料自然在情理之中。

蓼蓝浸染的丝织物品,或高贵浓艳妩媚,或谦和素雅质朴,染后色泽牢固附着于织物上,几千年来在宫廷和民间广受喜爱。其花色紫红,叶色鲜绿,从外观上无法想象蓼蓝与“蓝”有任何关系。

《诗经》中所描写的“终朝采蓝,不盈一襜”,说的是采上一天的蓼蓝叶,还装不满系在身上的围兜,可见采蓝的辛苦。“五日为期,六日不詹”,是说男人也出门去采蓝,约定五天后回家,已经六天过去了,还不见斯人踪影。女人只能倚门远眺,心有所思、有所怨、有所忧,却只能停伫于这个姿态,无能为力。

蓼蓝,是种在《诗经》里的牵挂。

茯fú 苓líng

采苓采苓,首阳之巅。人之为言,苟亦无信。

——《诗经·唐风·采苓》

他抱着茯神木睡着了

研磨成粉的糕点摆在桌上

云茯苓也歇息了

夜犬咬着铜环在转圈

茯苓瘦小的核雪白,雪白

它被惊吓了无数回

它只有更加无畏无惧

并总结出一套养生之道:

性温。味淡。富公关能力

匹配百药。

有小贪欲,有大忍耐

归于心经、肺经、脾经、肾经

本草拾遗

茯苓,多孔菌科,又称“茯灵”,与灵芝皆为菌类植物。

茯苓其貌不扬,状如土豆甘薯,把它的表面切开,褐色的皮质下面是雪白的核。白色的茯苓叫云茯苓,是茯苓之上品。它寄生于松科植物赤松或马尾松的树根上,明代名医贾九如说它“假松之真液而生,受松之灵气而结”。

茯苓内敛、不张扬,精华内蕴。《神农本草经》将之列为上品,自古被视为“中药八珍”之一。东汉医圣张仲景所著《伤寒论》中载有一百一十三张药方,用茯苓的就有四十多张。晋代陶弘景列之为上品仙药;就连被包裹在中间的那根树根,也被称为茯神木,是平肝安神的良药。

中国档案馆保存的慈禧太后内服的十三个长寿方子里,使用茯苓的占了近半;《红楼梦》中,广东官员不远千里送给贾府女眷滋补养颜的,就是茯苓霜;苏东坡还说常吃茯苓可以面若处子。

茯苓饼、龟苓膏、茯苓霜……就连我们日常生活饮食,无声息间也被其侵入,茯苓侍候,请勿不安。

女nǚ 萝luó

茑与女萝,施于松柏。未见君子,忧心奕奕。

——《诗经·小雅·頍弁》

所有的青山后面,都有一层雾障

所有的刚直后面,都有一顶面罩

垂蔽的风景里面,万丈迷茫

青松不为青松

是街头闭目养神的乞讨者

手中的盲杖

瀑布不为瀑布

它强行取消流水的性情

暴露了集体垂挂的虚无

本草拾遗

女萝,即松萝,松萝科地衣门,属于真菌和藻类的共生体。

女萝常附生悬垂于云杉、冷杉枝上,垂下来的丝状地衣体,最长可达一米以上。这种丝灰绿柔软,远望如翠玉,如瀑布飞溅,如白发苍苍的老者胡须,缠绵松干,仿佛不计牵挂之累,给人以既神秘又沧桑的感觉。

一说女萝亦指菟丝子,这是一种谬误,还有很多人不辨女萝与茑萝。

古人以菟丝、女萝喻新婚夫妇感情的柔韧和坚固。极少儿女情长的李白在《古意》里,对女萝有罕见的细腻描写:“君为女萝草,妾作菟丝花。轻条不自引,为逐春风斜。百丈托远松,缠绵成一家。谁言会面易,各在青山崖。”

女萝对生存环境很挑剔,在远离尘世、空气纯净的地方才能湿润有弹性。在香格里拉普达措森林的云杉和冷杉树上,女萝层层叠叠垂挂着纱幔般的绿须,似烟似雾,在雾霭中飘逸柔软,随风摆动。当地农民用它来擦拭银器,能让银器亮泽,这是女萝适得其所的用途。

桦huà 木mù

薪是檴薪,尚可载也。哀我惮人,亦可息也。

——《诗经·小雅·大东》

任何再高的理想都不过分

木纹是最清晰的那种

林涛的喧嚣里,并没有它的低音

实用主义叫嚣着要撕下它的表皮

窥视它白霜一样的肌体,被它拒绝

一座修道院需要桦木制成的钢琴去拾音

被它拒绝

高尚住宅区,贵族肩上扛着一根羽毛无所适从

桦木在林中,浓荫又肥又美。一只老虎不想醒来

桦木清凉,俊美安逸

本草拾遗

桦木,即诗经里的“檴”,桦木科。桦木遍布北半球寒冷地区,是冰川退却后最早形成的树木之一。它的木质较柔,年轮明显,纹理直且清晰,肌理柔和光滑,富有弹性。唯其多汁,成材后易变形,故少见全部用桦木制成的器具。

也许因为具有收敛的作用,桦叶榨成的汁是绝佳的漱口液,能够促进口腔伤口愈合。它也是一些乳液与软膏的成分之一,近年来则被用于香水中。

桦树树干修直,洁白雅致。亭亭白桦被用来象征俄罗斯的民族精神。它孤植、丛植、列植于庭园、池畔、道旁,有若风度翩翩的绅士,气质潇洒的美男子,备受观赏者爱慕;若在山地或丘陵坡地成片栽植,也可组成美丽的风景林,枝叶扶疏,体态优美。

旋xuán 覆fù 花huā

我行其野,言采其葍。不思旧姻,求尔新特。

——《诗经·小雅·我行其野》

人在开始时能够刻意做到

连说话也要来一个押韵

第二句第三句尚能坚持

接下来就乱套了

越扯越离章法

孤苦无依,随风而逝

另一个人一边激烈地咳嗽

一边抖动着脸上的肌肉坚持把笑话说完

脸色憋得深紫,笑话却总不见有结尾

一个流浪汉,“天涯啊……谁不……觅呀

觅知……音……”

人群慢慢散开,最后都要独自烂掉

有的梳洗整洁,有的蓬头垢面

尚有羞耻之心的人,离开别人的屋檐

在车站继续游荡

然后水一般干涸或消失

本草拾遗

旋覆花,即《诗经》里的“葍”,菊科,又作“旋复花”,与旋花(旋花科)异。旋覆花是著名草药,药谚也有“诸花皆散,唯旋复独降”之说。

生于山坡沟边、路旁湿地,旋覆是卑贱之草,根有臭气。因有小毒,误食会令人心烦,旋覆又被称为恶菜,在《诗经》里比喻遇人不淑或遭人遗弃的处境。

旋覆花圆而覆下,是很小的野花,大概一元硬币大小,乡人叫它铜钱花,更通俗的称谓是野菊花。农家孩子常用它制漂亮的花环,圈在头顶。

读花赏花,常以名取花。旋覆,回旋往复,层层叠叠,那它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简单起来?

唐代皮日休著有《金钱花诗》:“阴阳为炭地为炉,铸出金钱不用模。莫向人间逞颜色,不知还解济贫无?”穷文人从花中梦金钱,不似杜甫向天问:“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物质贫寒,引诱难挡,寒士看金钱花,满眼是钱不是花,又有何怪哉!

还有一个社团名字也叫旋覆花,是捷克著名文学团体,由卡雷尔·泰格于一九二〇年在布拉格发起和领导,众多先锋派青年艺术家陆续加入。后以“旋覆花社”为代表的捷克现代派诗歌悄然兴起,并出版有民刊《旋覆花》。谁能料想,旋覆这卑微之草,和艺术尚能有如此渊源?

栗lì

树之榛栗,椅桐梓漆,爰伐琴瑟。

——《诗经·鄘风·定之方中》

我爱你富有肉感的子弹

我爱火中取栗的快感

谢谢你选择我作为你的傻瓜敌人

谢谢你击中我乖巧而温顺的前额

并把淀粉、蛋白质和脂肪喂入我的体内

你说出你的位置

我来推波助澜

你说出你是坚果

你不是暗器

本草拾遗

栗,即板栗,又称栗子,山毛榉科,是古代重要的农作物,《史记·货殖列传》有“燕秦千树栗……此其人皆与千户侯等”的记载。栗子可代粮,与桃、李、杏、枣并称“五果”,被誉为“木本粮食”、“铁杆庄稼”。

栗树属坚果树种,果实富含淀粉及营养成分。民谚曰“八月的梨枣九月楂,十月的板栗笑哈哈”,秋分前后,素有“干果之王”美称的栗子满城飘香。糖炒栗子,吃到嘴中,满口甜香。

栗子刺球俗称栗子锅,如锅盖般坚硬,像一只只小刺猬,似乎用手一碰,它就会主动来攻击你。打栗子要戴笠帽,因为栗子是不认人的,若被敲打在头上,还不得疼得龇牙咧嘴。每个栗子锅里住着两三个栗子兄弟,等到锅盖开时,栗子兄弟就会蹦跳出来,相貌沉稳诚实,憨厚喜人,浑不似先前的刺猬状。

拉·封丹的寓言中,那只猴子骗猫取火中栗子,栗子让猴子吃了,猫却把脚上的毛烧掉了。可见谁都抵挡不了香甜的栗子的诱惑。

柏bǎi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

——《诗经·邶风·柏舟》

“老”有什么罪,偏又加了眼灰。

夜里的“老”有樟脑的气味

貂皮裘衣重回幼兽身上

陶醉于寿命

又惊惶于寿命

他吵着要回家

这个垂死的老顽童!

好,我带他走。

请你照顾好我身后的一堆稚子

他们在客厅晶莹地滚动

在满是玩具的客厅捉迷藏

他们治愈不了他的思乡病

本草拾遗

柏,柏科,与松异。其树干通直,香气深沉厚重。柏树乃百木之长,素来被视为正气、高尚、坚贞的象征。

面对自然灾变和人心的幽暗战争,人们总是把柏作为卫士的象征,来安定身心。荀子说“岁不寒,无以知松柏;事不难,无以知君子”,就是以松柏喻君子。艰难困苦才能照见一个人的品行,这也是柏的细碎叶片和坚韧木质里透露出来的知人智慧。

柏树高寿,它那大圆圈套小圆圈的年轮仿佛老式的密纹唱片,里面录制了森林的合奏和古老岁月的回声。陕西轩辕皇帝陵的黄陵古柏,传说为轩辕帝亲手所植,已有四五千年历史,是自有文字记载以来的中华文化的同龄人了。它一生伟岸,引来周围众多杂树的侧目与嫉妒,也引来藤蔓的纠缠与攀附。

除此之外,柏还是悲悼的载体,古罗马人的棺木通常用柏木制成,他们会将柏枝放入灵柩中,希望死者得到安宁;在中国的庙宇、陵园和墓地,更是随处可见古柏参天,葱翠荫蔽着生者逝者。

茅máo

昼尔于茅,宵尔索绹。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

——《诗经·豳风·七月》

英雄绝尘而去

草莽继续纷披

无数飞白口口相传杀人越货的故事

短促的银狐之尾,甩痛星光的脸庞

头顶穿梭的飞刀,错斩空中的蚊蝇

所有的目击者腰身都闪伤了

一个失真的人,每天依靠打磨

显得如此光彩照人

流年荒

白马遁

他乡的故知啊

今年是否变得更加娇气

本草拾遗

茅,即白茅,禾本科,生于山野荒坡、沙质草甸。

茅花能止血,茅根煎水可清热利尿,是乡人劳作时田间地头必备的解暑饮品,茅叶还可以编蓑衣。茅的根茎顽强,能固沙凝土,是防止水土流失和土地荒漠化的绝好植物;但在农人眼里,茅则是一种难除的杂草。

茅花为穗状花序,花穗上密生白色丝状柔毛,触之滑软。因此茅在古代象征着洁白、柔顺,古人祭祀时常用它来垫托或包裹祭品。茅也被用于招神,《周礼》说“旁招以茅”,即男巫用茅草向四方祷告,呼唤所祭之神。

茅芽被称为“茅针”、“滴滴芽”,大概三四月时,寸许高的草芽,腹部鼓鼓的,剥开后是嫩白的芯,放在嘴里甜甜滑滑,还有一种青草的香味。

在先人的诗词典籍中,常见“茅屋”、“茅舍”、“茅店”、“茅寮”、“茅棚”、“茅檐”等词,对他们来说,茅是实用的建筑材料。

解暑饮品、固沙植物、祭祀用品,现在茅又成了建筑材料。其实茅是不会变的,变的是我们面对它时的那颗心。

菟tù 丝sī 子zi

爰采唐矣,沫之乡矣。云谁之思?美孟姜矣。

——《诗经·鄘风·桑中》

豆子睡死过去,或者早已习惯它的纠缠

它的软须绑着蛇信子,呼哧呼哧

往大豆的肚皮钻

一路恩仇快意

或在铁轨上抽一根气喘的枕木

每天玩崭新的升级版游戏

现在它是一个已达上限的赢家

虽然寄生生活远没有结束

——为什么要结束

活得如此之好!

你要看出它的自足

它的美满寄生生活

本草拾遗

菟丝子,即《诗经》里的“唐”,旋花科,缠绕寄生于多种植物身上,是豆科、菊科、藜科植物的噩梦。

从住家的绿篱到路肩的护坡,及至海边的灌木丛,都是菟丝子理想的寄居地。被缠的枝条产生缢痕后,藤茎就在缢痕处形成吸盘,吸取树体的营养,迅速生长,不断分枝攀缠果株,并彼此交织覆盖整个树冠,形似“狮子头”。菟丝子有成片群居的特性,很容易辨识。

《抱朴子》云:“菟丝之草,下有伏兔之根,无此兔在下则丝不得生于上。”所谓“伏兔”,当指菟丝子根形如伏兔。当然,也有望词生义之嫌。

菟丝子是死缠烂打而不去的情种,肆意生长的菟丝子和人类想征服大自然的姿态相似,具有吞噬自然里与之相关的一切的自杀式特性,但它又是中药木匣子里的一味救世草。

也许该这样看:吸附和寄生,是菟丝子在自然界展示给人类的关于生存的艺术。

木mù 槿jǐn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

——《诗经·郑风·有女同车》

“取花瓣若干,捣碎敷于伤口处。”

这是到了最要命的绝境。

一个病危的美人,诊断书上是这样写的:

“秋思过重,长期睡在潮湿的花粉里,

频受雾气的浸染,为短笺所划伤,恐无痊愈之日。”

本草拾遗

木槿,即《诗经》里的“舜”,与扶桑系同胞姐妹,二者都属锦葵科。其花朵短命,因此又名朝开暮落花。

木槿是著名草药,对一些有毒气体的抵抗力很强,又有滞尘的功能,是常用的环保植物。用木槿做绿篱,开花的篱障别具风格。

在福建汀州一带,人们习惯以木槿花裹一层面糊后下油锅制成油炸木槿花,花形依稀存在,色香味俱全,当地人称之为“面花”。

木槿树叶用来洗头发,能止痒去屑。古时候,一到夏天,村姑农妇就三三两两去捋木槿树叶泡在水里,用这种水洗过的头发乌黑发亮,柔顺爽滑。

唐代李商隐感叹木槿“可怜荣落在朝昏”,以此来劝诫“未央宫里三千女,但保红颜莫保恩”。

因此,“颜如舜华”除了用来形容女子美貌,还意指女子红颜易老。所谓“舜华”者,朝开暮谢,瞬间之荣,来去匆匆。感觉上却并不忧伤,似乎朝暮并非一瞬,而是日日夜夜生命的循环。

蒿hāo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

——《诗经·小雅·鹿鸣》

二米多高的青蒿,身怀腋臭和坏脾气

在磨蹭。不愿与牛羊为伍

不愿落草为寇。自矜有碧血丹心

对戏台上走着猫步的乌鸦嗤之以鼻

天色已昏,割草人蹲得更低

暴乱的草丛隐瞒了他的肥臀

他狂乱地收割着

而畜生嘶鸣

鸟迹绝空山

他不应该只是挥镰

在忧郁的马眼里一晃再晃

而不给它一些肥美的夜草

本草拾遗

蒿,菊科,分香蒿和臭蒿两类。香蒿是青蒿,臭蒿是黄花蒿。以叶背辨别,背青色为青蒿类,背白色是黄花蒿类。蒿之类至多,《诗经》中的蒌、蘩、艾、萧、蒿、蔚均指蒿类,惹得历代解经者难以区分,此处取青蒿一说。

蒿叶含挥发精油,具特殊香气,可驱蚊虫,还被用作青饲植物。但也有人视蒿为臭草,毕竟事物常呈两面,忌其味者闻到臭,喜其味者嗅到香。

中医以蒿草入药时多用青蒿。《本草纲目》里青蒿被尊为正品,稳居“太子”之位,言其他蒿类均为赝品。

古人以“青蒿得春最早,人剔以为蔬,根赤叶香”,而把青蒿作为上等的野菜。《雷公炮炙论》还说:“使子勿使叶,使根勿使茎;四件若同使,翻然成痼疾。”也就是说青蒿的子、叶、根、茎不可同食,这种相生相克的现象集中在同一植物上,造物之奇巧由此可见一斑。

甘gān 棠táng

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

——《诗经·召南·甘棠》

杜尚的梨和高更的梨都缩水了

尺寸与画布不相符合

而枝头还不成熟

囚禁在枝头的甘棠尚需一声断喝

不是还有一片原野荒废着吗?

我当然意识到辎重

但我不能盲目摘取你还处于发育中的身体

再苦一阵子吧

待到安乐时,即来采甘棠

本草拾遗

甘棠,即杜梨,蔷薇科,本为野生梨树。《毛诗正义》说“白者为棠,赤者为杜”,不知有何根据。甘棠结果早、寿命长,耐盐碱和旱涝,是沙荒造林的良种,对肺病患者来说也是良药。

《史记·燕召公世家》记载,西周著名政治家召公在甘棠树下决狱政事,他治下的众官员敬业守职,造福百姓。召公死后,百姓怀念他的德政,见到甘棠树不敢砍伐,而且还以诗咏之。后人从此以“甘棠”称颂召公的美政和遗爱,以至于连他曾憩息其下的甘棠树也“勿翦勿伐”、“勿翦勿败”、“勿翦勿拜”,小心翼翼加以呵护,一唱三叹,反复吟咏。所谓“人惠其德,甘棠是思”,此故事与槐下公正听讼有异曲同工之美。

“甘棠”之名堪称美哉,若说它就是“野山梨”,则能有几人知其背后的酸涩?

葛gé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诗经·唐风·葛生》

这撒野的欢蹄。

这万顷的欲望之歌。

这暴君的独裁与扩张。

如此披覆,它的青面獠牙

它在废墟之上重建的秩序和伦理

现在正在包围羞怯的灌木群

连秋风辗转到这里也会自行断头

那棵被纠缠的芭乐树,惊吓得不敢坐果

盒子里巫术浸泡的种子

要用铜钹大声敲击才能醒来

醒来也无用

一切终将被它挤死挤光

本草拾遗

葛,即葛藤,豆科,常与苎麻(荨麻科)混淆。

葛藤是解酒良方,因此有“千杯不醉葛藤花”之说。不过中医所说的“葛花”并非葛藤开的紫红花塔,而是老葛藤近根部开的乳白色干花,乃救命良药,十分罕见。

葛藤茎可做绳,纤维可织葛布。尧舜时期,人们已经利用葛藤纤维制麻织布,《诗经》里就写到女仆采葛制衣的场景;周朝更是在中央设立“掌葛”一职,负责征收和掌管葛麻类纺织原材料。到了汉朝,解表名方“葛根汤”也被张仲景收录在《伤寒论》中。用葛根制成的葛根粉是传统的保健食品。

用在正当处,葛藤是大地的医生,优良的覆盖物。但是物极必反,运用不当的话,葛藤和菟丝子一样,会成为屠杀植物的凶手。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葛藤无声无息地占领了美国几个州的万顷土地,将当地的植物几乎全都挤死。野马一样狂野疯长的葛藤,所向披靡,凡被其蔓覆者皆枯死,因此它是需要缰绳约束的。

朴pò

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诗经·召南·野有死麕》

当抒情时代已过

我感到一生过于漫长

频繁的出击使我倦怠

当面目隐蔽在失真里

我将免却追问

好心人,你们做了多少徒劳无益的事

抒情时代已过

信物作废。冬花呆坐在盆里

顾忌长满两岸

草莓流出热心的红泪

没有一个人懂得应和

本草拾遗

朴,榆科,树冠宽广,枝条平展,常植于寺庙或墓茔。

每到春末,朴树的枝头会结出一串串小圆果,那黄赤色球形小肉果,味甘可食。一到这时节,农村顽童就把幼竹子锯下一节做枪管,用竹筷做推杆,把朴果填进枪管做子弹。将推杆用力一推,子弹就飞向远处的目标,有时还用来互射在身上,成为很多农家子弟童年的乐趣和成年后美好的回忆。因此农民将朴果叫“噼啪子”——朴树自然就叫“噼啪子树”了。

鲁迅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写到高大的皂荚树和紫红的桑葚,其实浙江绍兴鲁迅笔下的百草园,一进门就可以看到一棵高大的朴树。不知为什么鲁迅没有写到朴树,也许他的兴趣全在听油蛉低唱、蟋蟀弹琴,从没玩过“噼啪子枪”,所以对朴树没有印象,就把它给遗漏了。

枸gǒu 杞qǐ

南山有杞,北山有李。乐只君子,民之父母。

——《诗经·小雅·南山有台》

没有血色的人,在药锅旁蹲守

他长着络腮胡子,这使他看上去郁闷而苍老

他并不清楚自己是阴损还是阳缺

我并不想安慰他(有没有能力安慰他是另一回事)

我也同样不想诊断他

因为我本身正在服用毗邻的另一味草药

我有不治的失眠症,彻夜看护炉火上慢腾腾煎熬的补品

手中拂着杨柳枝,口中念着杨柳词,身上忽冷忽热

有一天我终于忍受不了了,我向枸杞表明心迹

希望它帮助我固本扶正,安神明目

它说:“很遗憾,你没有对症下药,你患得患失,养得

再胖也是白搭。”

本草拾遗

枸杞,茄科,是传统的中药材和营养滋补品,被《神农本草经》列为上品。各地野生和栽培的枸杞,以宁夏枸杞最为著名。李时珍说,枸杞为两种树名的合称,“棘如枸之刺,茎如杞之条,故兼名枸杞”。

枸杞是具有强韧生命力的植物,因此,最适合吃枸杞子的是体质虚弱、抵抗力差的人群。北宋翰林医官编写的《太平圣惠方》中载有服枸杞长生不老的说法,这也是后世传说“神仙服枸杞法”的由来。

现在,枸杞子已经走入千家万户,因为它亮晶晶、红扑扑的果子鲜艳可赏,晒干了则是实用的药材,所以很多人对它的偏爱远胜其他补药。

夏日炎炎,人们渴望一壶甘凉的茶水消除暑热。枸杞子味甘,配以菊花、金银花、绿茶等,是盛夏饭后佳饮,一杯入喉顿觉神清气爽,心旷神怡。

芍sháo 药yao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

——《诗经·郑风·溱洧》

满园春色里,突然听见有人喊捉鬼

原来是牡丹作祟

有人开始指指点点

原来她姣美的容貌犯了罪了!

她因此只好在客房外长长的走廊孤芳自赏

或隐入长廊尽头一间狭窄的客房

风流总被风吹雨打去,侵袭太甚

盛装之下有一颗憔悴的心

风姿绰约叫人哀伤

十年前它治愈了牡丹的妇科病

十年后它竟然遭牡丹暗算

本草拾遗

芍药,毛茛科,与牡丹同科属,有“牡丹王,芍药相”之说。芍药的根被称作白芍,是妇科良药,所以芍药又有“女科之花”的美誉。

古时男女互赠芍药以表惜别,《楚辞》里称之为“留夷”,又名“将离”。《诗经》里,一对青年男女在温婉的春风里两情依依,执手相望,互赠芍药——毫无疑问,芍药是先于玫瑰表达爱慕的爱情信物。

花容绰约、姿色超群的芍药,是春天百花园的压轴好花,因此被称为“殿春”。暮春红英将尽,芍药欲放,给寂寞的花园带来多少生趣。苏轼感怀于此,写下了“多谢花工怜寂寞,尚留芍药殿春风”的句子。

芍药给人妖娆、华丽、缠绵的遐想。《红楼梦》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药裀”,美人枕着芍药,芍药花飞了一身,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丢在了地上,一群蜂蝶闹嚷嚷地围着她,似乎她还说着酒令,憨态可掬。单单看这个章回名,一股“是真名士自风流”的气息就沛然而出。

芍药虽天生丽质,雍容华贵,但万花之上,却恐怕要永远屈居于牡丹一花之下了,这也是世袭无法变更的身份和地位。

菽shū

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黍稷重穋,禾麻菽麦。

——《诗经·豳风·七月》

有一天我对豆科说:“放两粒在热锅里

看看它们是如何暴跳的。”豆科很生气:“你们这些阴险之人

恨不得天下皆如你们那样疯疯癫癫,你到底欲要何为

才能平息心中的怨恨?”

是吗,我心中有恨吗?如果还有恨,不就意味着还有救!

我知道,作为粮食我要敬重它

但中午我的饭菜里,我不能不吃下它以增加营养

以示生活五谷丰登,人畜并旺

我以凡间之仁持续凡间之爱

这是多么必须

本草拾遗

菽,即大豆,豆科,古代又名藿,至周代称菽,秦汉以来才称为豆,系豆类的总称。更细的分类是大豆称菽,豆苗称霍,小豆称荅。

菽是远古时期重要的农作物,《诗经》里多次提到菽,有“中原有菽,小民采之”等记载。尽管我国古代文献中对五谷的分类各有说法,但诸家均把“菽”列为五谷之一,不过五谷中所指的“菽”并非指所有的豆,而仅指大豆。

《春秋考异邮》里描述“菽者稼穑最多”;《诗经》说“采菽采菽,筐之筥之,君子来朝,何锡予之”,可见其种植普遍。那时候种植大豆不是为了榨油,因为战国前中国人还很少吃植物油,以动物油脂为主,人们主要用大豆做豆豉和酱。

《说文解字》里“菽”喻指贫寒之物。有“菽水承欢”一词,意指儿女用豆和水奉养父母,使其欢喜。生活清苦,一豆一水,如此菲薄的饮食,就穷尽了无数人一生的心力。

荷hé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诗经·郑风·山有扶苏》

洁净的病,病中的惊艳。

这在淤泥中落下腰痛症的女子,

为贞洁一词隐忍一生。

春天腐烂的剧院,莲蓬冠盖,

长袖挥舞。

鸳鸯十年。离群索居十年。

肩负美名一世。

被喝令:不得惹尘埃一颗;

君子来采

不得喊疼;

蚱蜢舟载悲欢

不得露委屈;

绝望中

仍要思无邪。

本草拾遗

荷,即莲,莲科,《诗经》里又名“菡萏”,古称“芙蓉”。荷是被子植物中最早出现的植物之一,被称为“活化石”,自古以来是宫廷苑囿和私家庭院不可或缺的水生花卉。汉以前均是单瓣型,到了魏晋出现复瓣荷花,南北朝时期甚至出现了千瓣荷花。

荷很早就进入到人们的文化生活之中。西汉时期出现众多采莲谣曲,隋唐以后,诗词、绘画、雕塑、工艺等荷文化的内容更加丰富,明清的木版年画更是采用“连(莲)生贵子”、“连(莲)年有余(鱼)”等吉祥图案,来表达人们的美好愿望。

随着佛教传入中国,作为佛教四大吉花(优昙花、曼陀罗花、莲花、曼珠沙华)之一的莲花,更为人所尊崇。为什么佛要坐在莲花上?据佛典介绍,因为佛法神妙,而莲花软而净、大而香,更能衬托出佛像的庄严纯净。

《红楼梦》中晴雯死后变成芙蓉仙子,贾宝玉在给她的殁词《芙蓉女儿诔》中道:“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这可算是对荷花的最高赞美。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是北宋周敦颐的名句,自此荷花又成为“君子之花”。不过如果按照今天的情形来看,可谓是“多情明月邀君共,无主荷花到处开”了。

郁yù

六月食郁及薁,七月烹葵及菽。八月剥枣,十月获稻。

——《诗经·豳风·七月》

你究竟是哪只木桃身上的变种

吹着阴凉的低音喇叭,从繁花走向累累硕果

翅膀越长越笨拙,传说越传越幽暗

花非花,果非果,树非树

花瓣能掩埋院子里那口千年古井

果子能腐烂一座变性的果园

花瓣和果子能使那一声投井的扑通声

变成这世界唯一的一丝活泼

本草拾遗

郁,即郁李,蔷薇科,古代称野李,又称棠棣。鲁迅在《书信集·致山本初枝》中写道:“棠棣花是中国传过去的名词,《诗经》中即已出现……普通所谓棠棣花,即现在叫作郁李的。”

其果实可生食,种子称郁李仁,可入药,有健胃润肠、利水消肿的功效。

郁花开得密集,浑身上下都是花蕾,从头到脚被花朵所簇拥,有繁花压树之感。宋人“花昙逢春对晓晖,朱朱白白缀繁枝”说的就是这番胜景,远看灿若云霞,近看又似桃花。花果香气馥郁,花先开后合,花瓣随风飘落时如鹅绒般飘浮。果熟时满枝丹实,小樱桃般宛如悬珠。

“郁”不像是花草名,更像是一个动词所营造的凝重气氛,一个孤独的人独处的情状。

棠棣丛丛,朝雾蒙蒙。北国之花,如今也来南开。

苓líng

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西方美人。

——《诗经·邶风·简兮》

我曾经对爱撒过娇

我也曾经给虎狼投过毒,送过礼

我还得过一枚用甘草制成的勋章

每天必含一次在嘴里,时间 10 秒钟

用于缓解清晨口中隔夜的苦涩

我常常在早晨醒来无望时

赶紧回味一下生活给予的馈赠

无疑我逐渐投降于它的气味

有病的理想和健康的卖命二者

我还是选择有病的理想,选择“甘苦”的“甘”

而不是“甘心”的“甘

本草拾遗

苓,晋郭璞注《尔雅》谓之为甘草,豆科。以其主根入药,味极甘,被《神农本草经》列为上品,称之为美草。

据说当年甘草的发现是个意外。郎中外出了,妻子见病人着急,只好将用来烧柴的干草冒充草药,把病人打发回去,结果意外地治愈了病症。由于该草味道甘甜,郎中便把它称作甘草。南朝医学家陶弘景将甘草尊为“国老”,并说:“此草最为众药之王,经方少有不用者。”

据测定,甘草中甘草酸的甜度高于蔗糖五十倍,是名副其实的“甜草”。甘草药性和缓,能调和诸药,所以许多处方都由它压轴。传统药方的组成有“君臣佐使”四类药物,“使药”能引导药物直达病变部位,兼有调和作用,甘草就是著名的“使药”,有“十方九草”之说。

甘草的适应性强,抗逆性强,是植物界的抗旱能手,也是抵御风沙的先锋。风沙漫漫的西北宁夏素来就是甘草之乡。如此滋润的名字,还有“美草”之称,却生于此等苦寒之地,令人嗟叹。

梓zǐ

维桑与梓,必恭敬止。靡瞻匪父,靡依匪母。

——《诗经·小雅·小弁》

没有离开过故乡的人是没有故乡的

只种桑树的人没有匹配他的乡情

他建了一座又一座的祠堂

上面都是一些新鬼

头像过于新鲜

他曾经在祖坟上撒过葫芦里的药

但他绝对不是受荫的子孙

他因为在年少时拔除屋后的梓树

没有及时补种,他终生鳏寡

成为一个老无所终的人

他养着一根枯瘦的竹竿

游魂终日骑着荒唐的唱词

当他吐血时

梓树花正开得出奇地茂盛

本草拾遗

梓,紫葳科,《说文解字》认为,梓就是楸。《埤雅》载:“梓为百木之长,故呼梓为木王,春夏黄花满树,秋冬荚垂如箸。”从前印刷的刻板多用梓木制作,故称刻印书籍为“付梓”。

《尚书·大传》说:“桥者,父道也。梓者,子道也。又桑梓,父之所树。”这个看法许是缘自《诗经》“维桑与梓,必恭敬止”,意思是看见家乡父老乡亲种的桑树和梓树,最容易引起对父母的怀念和产生敬爱之心,要对它表示敬意。

《史记·货殖列传》说“江南出楠梓”,在古时乡间,凡有炊烟升起的地方,大多有桑树和梓树,它们一起掩映着宁静古老的村落,于是“桑梓”成了游荡在外的子弟们寄托乡愁的树木。

麻má

丘中有麻,彼留子嗟。彼留子嗟,将其来施施。

——《诗经·王风·丘中有麻》

他吃了四肢

接着吃五官

夜色不断交叉搅拌

树叶归于果子

果子归于树叶

他终于是一个温顺的孩子

终于安静下来了

忽听一声闷响,他栽倒在地上

他的幸福就是简短的一声“噗”,嘴角是向上的

这个世界最后的不幸归于麻醉师

只有当另一个麻醉师出现

他才能像一把木锤,与自己相安无事

静静地歇息在墙角

本草拾遗

麻,桑科,古代专指大麻,俗称火麻。通常所说的可制毒品的大麻并非所有的大麻,而是专指印度大麻中较矮小、多分枝的变种。这种麻原产于印度,后引种至各国,尤以墨西哥、哥伦比亚、牙买加、美国为多。我国新疆天山以南所产大麻亦为印度大麻,与原产中国供织衣物和榨油的经济作物大麻不同。

大麻的使用最早与宗教活动有关,其次才用于医疗,沦为毒品则是后来的事。印度传说中的毁灭之神湿婆的信徒崇拜这种植物,色雷斯人的巫师则通过燃烧大麻的花,吸取其烟雾来达到灵魂出窍的状态。在现代医学上,大麻常被用来辅助某些晚期绝症的治疗。

早在两千多年前,《黄帝内经》中已有关于大麻的描述;三国时期的名医华佗,曾用大麻做麻醉剂;《本草纲目》中亦有大麻入药的记载。用大麻做镇静剂可消除恐惧、痛苦和不愉快的记忆,即便这种作用是短暂的、易逝的,也足以让很多吸毒者乐此不疲。且尽杯中酒,身前身后事俱抛诸脑后,谁又能说清这种生活态度里的是与非?

苕tiáo

苕之华,其叶青青。知我如此,不如无生。

——《诗经·小雅·苕之华》

对于他的平步青云,我只有祝词

没有嫉妒

对于他的趋炎附势,我只有冷眼

没有顿首

大地锣鼓喧天,彩旗飘扬

有假设的凌云之志哗然喧腾

软骨病没有治愈,反而更适宜于爬行

本草拾遗

苕,即凌霄花,紫葳科。除了常见的中国凌霄,还有美洲凌霄、南非凌霄等种类。凌霄花是传统中药材,主治妇科病症,但它主要用于破血消瘀,孕妇服用的话有堕胎的危险,因此凌霄花也有“堕胎花”之称。

凌霄花是木质藤本,枝丫间生有气生根,以此攀缘于山石墙垣或花门棚架,于闽粤南部习见。五月至秋末,绿叶满墙满架蔓延,一簇簇橘红缀于枝头,美艳照人,家家户户都是一座花园,住进去自然就不想出来了。

凌霄花寓意慈母之爱,人们常将其与冬青、樱草结成花束,赠予母亲。很多人认识凌霄花是从舒婷那首著名的诗开始的——“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缘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厦门也有凌霄花,但鼓浪屿古老围墙上攀爬的,更多是与凌霄花极为相似的炮仗花。因此,我私下忖度:生活在鼓浪屿上的诗人是否把炮仗花看成凌霄花了?

荑tí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诗经·邶风·静女》

接连多少年

她几乎中断了对山坡的怀想

来偷情的汉子两手空空,他是一个风流的吝啬鬼

他的女人在小心翼翼的偷情范围里

只把三支茅荑藏在背后

前面抱着一个充气的娃娃

谁能放下欲望?谁能折断斜插过来的一双欲望之手?

她不上山坡,必有人上山坡

采一大捆荑子下山来

卖给花艺店老板,以增加信物的品种

“山坡呀采荑

你呀别送我倒钩的木戟

歌谣呀快唱完,趁天还没亮呀

你要快快下山去”

本草拾遗

荑,是真蕨亚门里白科植物芒萁的芽穗,嫩而柔,所以《诗经》中称美人“手如柔荑,肤如凝脂”。

《毛诗传》说“荑,茅之初生也”,意思是“荑为刚生出的白茅的嫩芽”。这种说法的依据到底是什么,无从考证。令人生疑的是:《诗经》里多次写到白茅,为什么要另开一字来说白茅的嫩芽?更叫人疑惑的是,白茅的嫩牙和嫩茎披覆绒毛,握在手里有不舒适的抓痒感,女子采白茅的嫩芽来赠予意中人,恐怕不太现实。

再根据闽南把芒萁的嫩苗叫“茅荑”来推测,古代女子赠给意中人的“荑”,应该是山上到处成片生长的芒萁芽穗,而非白茅的嫩芽。芒萁采摘方便,又是秀丽青翠的羽毛状,更适宜当信物。姚际恒《诗经通论》说“荑即‘手如柔荑’之荑,细茅也”,这中间其实有些细微的差异,细茅不一定都是白茅的嫩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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