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籍崇拜
奥斯瓦尔多·费拉里:您的一篇文章,题目叫“书籍崇拜”,让我想起了您耳熟能详地引用的那些标题和作者,可以这么说。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我一点不记得这篇文章了……不过,我说的是那些神圣的书籍吗?是每个国家都会选择属于自己的书吗?
——您提到的是前者,是的,但也说到了那些反对书籍,赞成口头语言的人;例如,柏拉图就有一段说到过多的阅读会令我们忽视记忆而依赖于符号。
——我相信叔本华说过阅读是用他人的头脑思考。这是同一个想法,不是吗?哦不,这不是同一个想法,但无论如何是反对书籍的。我有没有引述过这话?
——没有。
——或许我谈到了每个国家都会选择,都会乐于被一本书来代表,而这本书往往与这个国家并不相似。例如,众所周知莎士比亚就是英格兰。然而,英国人的典型特征无一呈现在莎士比亚的作品之中,因为英国人通常是保守的,少言寡语,相反莎士比亚却像一条大河般滔滔不绝,满载着夸张、隐喻;他完全是英国人的反面。或者,以歌德为例,我们所见的德国人都很容易成为狂热分子,而歌德却是反面:一个宽容的人,一个在拿破仑入侵德国时向拿破仑致敬的人。歌德看上去根本不像一个德国人。嗯,似乎一般来说就是这样,对不对?
——尤其是在经典这方面。
——尤其是在经典这方面,是的。或者比如说,西班牙和塞万提斯。与塞万提斯同时代的西班牙是宗教裁判所的火刑台的西班牙,是狂热的西班牙。塞万提斯,身为西班牙人,却是一个面带微笑的人,在人们的想象中他很宽容,他与那一切毫无关系。就仿佛每个国家都会在它所选择的作家那里寻找某种解毒剂。在法国这方面,他们拥有如此丰富以至无法只选择一个人的文学;但是,如果选择的是雨果的话,显然雨果跟大多数法国人并不相似。
——当然。
——而在这里,奇怪得很,军队已经热情洋溢地接受了将《马丁·菲耶罗》封为正典,而他是一个逃兵——一个投向敌人的逃兵。或者说尽管如此,阿根廷军队依然尊崇《马丁·菲耶罗》。
——关于您对书籍的个人崇拜,博尔赫斯,我记得您最喜爱的书有《一千零一夜》《圣经》等等,以及《不列颠百科全书》。
——其实我相信对于一个有闲而好奇的人来说,百科全书可能是最有乐趣的文学类别了。另外,它还有一个声名显赫的父亲,就是普林尼,普林尼的《自然史》就是一部百科全书。在其中您可以找到关于艺术的、历史的信息——不仅仅是一种自然史,按我们现在赋予这个词的意义来讲——还有关于传说的,以及关于神话的。因为当他说到某种动物的时候,例如,他说的不单单是可以确知的一切,更有传说中的一切:人们归结于它的魔法属性,很可能是普林尼不相信的。但最终,他完成了这部精彩绝伦的百科全书,同时是以巴洛克的风格写下的。
——特别说下《不列颠百科全书》,多年以来您发现了些什么呢?
——首先是,大块的条目——百科全书现在是为提供参考而打造的,所以有长篇的条目也有非常简短的——相反,《不列颠百科全书》是为阅读而打造的。就是说,它是一系列的文章:麦考利的,史蒂文森的,斯温朋的,在最近的版本里还有某一篇萧伯纳的。伯特兰·罗素的文章,例如,《论爱利亚的芝诺》。毫无疑问我肯定告诉过您,我和我父亲到国立图书馆去,我那时非常害羞——现在依然非常害羞——不敢要书来看。但在书架上有的是参考著作,在那里只需随便抽出,比如说,一卷《不列颠百科全书》即可。有一天我很有运气,因为我抽出来的是D到R这一卷,于是,我便可以读到一篇极佳的德莱顿传记了,艾略特曾经写过一本关于他的书。然后是一篇有关德鲁伊的长文,和另一篇有关黎巴嫩德鲁兹的,后者相信灵魂转世;还说到了中国的德鲁兹。当然,那一天我运气很好,德莱顿、德鲁伊和德鲁兹,所有这一切都在同一卷里面,就是D到R。其他日子就没有这么幸运了,我跟着我父亲走……我父亲找的是心理学书籍——他是心理学教授——但我总想读《不列颠百科全书》。然后又在国立图书馆读了马克·吐温的《哈克贝利·费恩》。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在某个非常不可能的未来我会是这个图书馆的馆长,如果当时有人告诉我的话我大概会觉得那是个玩笑吧。然而,这的确发生了,当我成为馆长的时候我想起了那个跟着他的父亲,从书架上害羞地抽出某一卷百科全书的男孩。
——您当了近二十年的馆长,我相信。
——我不知道确切的日期,因为我得到任命是在一九五五年,我不知道庇隆是哪一年回归的,因为我不能够有尊严地继续……
——是一九七三年,您在图书馆共十八年。
——还不错,是吧?现在的馆长是谁?
——直到不久以前是格莱戈里奥·温伯格。
——是吗,我相信他辞职了,对不对?
——辞职了,我还不知道接替的是谁。
——我记得我们得到的补贴是很微薄的,对吗?现在很可能也一样。或许温伯格是为这而辞职的。
——一如既往。当时您必须精打细算吧?
——而教育部一直是所有部门里最弱势,最不设防的,或许依然是这样。
——在那篇文章里您提到的另一本书,是《奥德赛》的第八卷,里面说到上帝将不幸带给人类,是为了让他们有事情可以歌唱。
——是的,我相信里面说的是众神编织不幸,为了让后世的人们有事情可以歌唱,对吧?
——是的。
——这已经足以说明《奥德赛》是《伊利亚特》之后写的,因为无法想象在《伊利亚特》里会有这样一种思考。
——当然,因为荷马提出了开端的理念……
——是的,就像鲁文·达里奥说的那样:无疑荷马也有他的荷马。因为文学永远会预设一个导师,或者一个传统。可以说语言就是一个传统,每一种语言都是一个传统,每一种语言都会提供一系列的可能,同样也有一系列的不可能,或是困难。我不记得《书籍崇拜》那篇文章。
——这篇是在《其他探讨》里的。
——毫无疑问是存在的,因为我不相信您会把它杜撰出来测试我的记忆或是我的失忆。
——(笑)存在的,而且是一九五一年的。
——好啊,这样的话我就有充分的权利把它忘了——一直记得一九五一年应该是非常可悲的吧。
——但您是用马拉美的那个短语结束它的……
——是啊,万物都通向一本书,是吗?
——当然。
——是的,因为我是从荷马那里取得这些诗句的,我说它们表达的是一个意思。但荷马思考的仍是歌唱,思考的是流淌的诗歌;相反,马拉美思考的已经是一本书了,并且以某种方式来说是一本圣书。但其实都是一样的;一切都是为了写进一本书,或一切都将我们引向一本书。
——就是说,无论发生什么,到头来都是文学。但您始终推荐的一本书,即使是向那些并不热衷于文学的人,是《圣经》。
——因为《圣经》是一座图书馆。话说,希伯来人的这个想法是多么奇怪啊,把像《创世纪》《雅歌》《约伯记》《传道书》这样不同的作品,把所有这些不同的作品归于唯一一个作者:灵体。它们显然是对应于截然不同的头脑、截然不同的地区的作品——尤其是对应于不同的世纪,多种多样的思想阶段。
——这肯定与《圣经》里那另外一个短语有关:“灵随意而吹”。
——是的,这句是《约翰福音》里的,我相信,对不对?就在最前面的几行。
——是的,您在我们的另一次交谈里将它与那句惠斯勒的短语比较过,“Art happens”(艺术自然而生)。
——我原来不知道,但很显然,是同一个想法,“艺术自然而生”,“灵随意而吹”。也就是说,它是诗歌社会学的反面,不是吗?就是从社会的角度研究诗歌,研究产生诗歌的条件……这让我想起了海涅,他说历史学家是回溯的先知(笑),他预言已经发生的事情。这也应该是同一个想法。
——当然,一个反向的先知。
——是的,他预言已经发生的事情,他知道已经发生了的事情,对不对?“向后回望的先知”[1]——历史学家。
——这话是谁说的,博尔赫斯?
——是海涅说的。大概就是预测过去的艺术、历史,不是吗?
——是的,历史学家的艺术。
——是的,某事一旦发生了,就证明它是不可避免必将发生的。但有趣的应该是将它应用于未来(两人都笑了)。
——这比预测过去更困难。做先知比做历史学家更困难。
——文学史大约就是这样写下的:取无论哪个作家,然后呈现环境的影响,然后,在逻辑上作品是如何从这个作者笔下产生的。但这并不适用于未来,就是说,我们得不到二十一世纪阿根廷作家的姓名和作品,对不对?
——但在文学史之中应该不需要像严格意义的历史那样的正确性,在其中文学发挥依然是允许的。
——是的,希望如此吧。
——您的图书馆里另外一本熟悉的书,我觉得,是《一千零一夜》。
——是的,我不懂阿拉伯语令我可以阅读很多种译本。我肯定告诉过您,我读过这么多种,其中最令人愉快的或许是拉斐尔·坎西诺斯·阿森斯那一版,不然的话就是安托瓦涅·加朗的第一部了,是他将这本书呈现给西方的。
——在您的文章里还有另一个让我感兴趣的想法,说是对于古人来说,书面文字只是口头文字的替代品。
——是的,我相信柏拉图说过书籍就仿佛是活的事物一般,但它们的状况正是一座雕像的状况:人对它说话,它却不回答。
——啊,的的确确。
——于是,正是为了让书可以作出回答,他发明了对话,它预料读者的问题,并允许有一种思想的分支和一个解释。
——是的,这是口头语言方面的,但您补充说大约在四世纪时开始了书面语言对口头语言的压制。
——啊,我引述的是一个人很吃惊另一个人在不出声地读书这个轶事。
——当然,圣奥古斯丁对圣安布罗斯很吃惊,我相信。
——是的,他吃惊是因为他看到了那个从所未见的景象:一个人在不出声地读书。当然,如果这些书是手稿的话。您想必做过很多次这个测试,当一个人收到一封信的时候,如果写这封信的书法不是很出色,姑且这么说吧,他就会把它高声朗读出来以助理解,不是吗?
——是的。
——呃,如果这些书是手稿的话,把它们高声朗读出来是很自然的。但是,除了这一断言以外,我相信如果一个人正在默读,读到一个雄辩的篇章,这个篇章打动了他,这个人往往会把它高声朗读出来。我相信一个写得很好的篇章应该高声朗读出来。如果是诗篇的话,这是显而易见的,因为诗行的音乐需要哪怕是低吟出来也好,但无论如何必须让人听见。然而,如果您阅读的是某样纯粹逻辑性的,纯粹抽象的东西的话,则不必如此,在这种情况下您无需高声朗读。但如果是一首诗的话这种读法是免不了的。
——它构成了诗歌所需要的那种,哪怕是最小的、激扬的一部分。
——是的,但是当然这东西如今正在消失,因为人们正在失去听觉。不幸的是所有人现在都有了不出声阅读的能力,因为他们并不倾听他们所阅读的东西,他们向文本的意义直奔而去。
[1]海涅:《论浪漫派》(Die romantische Schu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