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结束后,春天如约而至。春天是个美妙的季节。到了春天,我、她和猫都可以松一口气。四月有几次铁路罢工。遇上铁路罢工,我们就过得非常幸福。每天只有一条电车线路通行。我和她抱着猫一起乘坐电车,一起晒太阳。日子就像湖底般静谧安详。我们都还年轻,而且刚刚结婚,生活中洒满阳光。
——《袋鼠佳日》
风情万种的猫
所有用于形容猫的词汇,优雅、端庄、冷艳、高贵、娇媚、任性……似乎皆可用于形容女人,这实在是件有趣的事。
我经常用手轻轻触碰索玛的尾巴,以确认它的存在。
猫这种生物,确乎有种使人捉摸不透的神秘感。它会突然消失不见,夜里,又突然从附近的暗处蹿出来。至于蹿出来的到底是小猫索玛,还是猫妈阿扬,抑或是邻里的猫,又或者是野猫,我就不得而知了。所以,即使索玛钻进我的被窝里,蜷成一团酣睡起来,我也总有些不安心。索玛尾巴蜷起的地方很特别,我总是忍不住用手指确认一下那只属于它的微妙弧度。
给猫拍照更是难上加难。
静物或是风景会一直守候在镜头前,但猫会在何时何地出现,恐怕只有上帝知道。而且,猫不像狗那样呼之即来。
没错,猫就是这么矫情,你召唤它的时候,它反而故意不肯现身;而等你几乎要忘记它的存在时,它又会不知从哪里冒出来。
猫心血来潮时,也会在你的镜头前搔首弄姿。我家的猫妈阿扬就是这样的。它是家中最温驯的一只猫,偶尔使使小性子,捉弄捉弄其他的猫,看上去心情总是不错。它能很快与陌生人熟络起来,让人不禁怀疑它有谈笑的本领。来家里的朋友和邻居都对它赞不绝口。
忘记说了,我家有三只猫,都是母的:猫妈阿扬,还有它的两个女儿——索玛和小灰。
我们家一直有种偏见,就是认为母猫比公猫更有猫性。家中几代人养过不少猫,可最终留下的几乎都是母猫,那些公猫不经意间都不知去向。
猫应该算女性动物吧?
柔软的躯体、婀娜的动作、漂亮的皮毛,不管怎么看,猫都应该是女性。
也许有人会质疑,猫不是有胡须吗?
胡须无疑是男性的象征,但是将猫的“胡须”称为“胡须”原本就是一个错误。猫的“胡须”是白色的,一看就知道和明治天皇威严的恺撒胡不同。猫的胡须更像女性的项链或者耳环,是优雅的装饰品。
猫很爱干净,一有闲暇就梳理自己的毛,或者用前爪洗脸梳妆。所以理应将猫划分到女性的范畴中。与生物学上的性别概念无关。
有些男性也化妆,但如果不是歌舞伎艺人,就不该带着妆容抛头露面,这是常识。而猫如此专注地“化妆”,则是在向世人宣示自己是女性般的存在——只有那些穿着短裙的女中学生,才会在地铁里专心致志地盯着小镜子化妆。猫——无论是公猫还是母猫——在“化妆”的时候都不会受到任何人的责难,这正是其女性般存在的明证。
大智若猫
像猫一样,只取悦自己,不理会他人,生命也许更精彩吧?
猫灵巧而睿智,深谙与人共生之道,狗可没那么聪明——我这么说,恐怕会遭到爱狗者的批判吧?
看到陌生人就叫,这是狗的天性,但猫不是。猫以是否合自己的心意为选择的标准。而且很奇怪,它们似乎更愿意与那些被狗吠叫的人做朋友。
我每每走夜路,都会被狗吠叫。
有人说,狗亲近人,而猫亲近地。
猫不会像狗那样全心全意地为人类服务。如果非要套用服务与被服务的关系的话,往往是人服务于猫,而猫总是心安理得地接受人类的服务。
猫薄情,不知回报,无论人类如何宠爱它们,为它们鞍前马后地忙碌,它们想要走的时候,都不会有任何犹豫。当然也有人喜欢猫这种性格——我就是其中之一。
猫也会撒娇,当它们觉得寂寞时,就会爬上主人的膝盖,或跳上摊开的报纸,随意那么一坐,千娇百媚。但它们绝不会像狗那样又摇尾巴又吐舌头来讨好人类。
猫爱睡懒觉,醒着的时候也是睡眼惺忪的,所以那些懒惰的人都被称作“懒猫”。但猫毫不介意人们怎么评价自己。它们随心所欲,特立独行。
看到猫占领我的椅子,伸长身体睡大觉,我就忍不住感慨猫深不可测的智慧。
猫决定睡在我的椅子上,可能是因为它们觉得我是一家之主。这是猫特有的方式——篡夺主人的椅子,悠然自得地睡觉。
我在家中的权力就在它们睡觉的时候一点一点丧失了。波德莱尔说,从猫的眼睛里可以读取时间。
光的细微变化,都能在猫的眼睛里得到体现。我常用手指翻开猫的眼皮。手指下面的绿色瞳孔,像宇宙一般发出永恒的光芒。不一会儿,猫的眼睛便会盖上一层白膜,哪怕它们是睁着眼睛的。这种本领,我是怎么睡都学不来的。
我从来没有见过猫发脾气,这也很神奇。我见过猫和猫之间激烈争战的场面,也见过几只比较勇敢的猫和狗“互吠”,但没见过猫对家人发脾气。
无论多么豁达的人,如果正睡得香甜时被人撬开眼皮,都会不高兴吧?但猫在睡觉的时候,不管你是掐它,还是挠它,它都不会生气。在猫看来,人类的爱抚和捉弄,都是无聊的小把戏。
猫深谙人类的喜怒哀乐,为人类展示了一个永远零度的冷酷典范。
三岛由纪夫和猫
世间的美,达到极致,往往毁灭,譬如绚烂的樱花、柔软的猫,以及像猫一样的三岛。
都说真正有男子汉气概的男人和猫是不相称的。如果高仓健怀中抱着猫,总让人感觉不伦不类。
三岛由纪夫虽然以阳刚之气闻名于世,但他的性格中带有女性倾向。他幼时的一张照片或许可以作为证明。没记错的话,照片中的三岛穿着校服,抱着一只表情略显呆滞的猫,他正握着小猫的爪子让它跟相机打招呼。
我从书房里翻出昭和46年——三岛自杀的翌年,即1971年(三岛与昭和同岁,比起西历纪年,似乎还是年号更适合他)11月的《三岛由纪夫读本》。读本已然没了封皮,破烂不堪。我翻到卷首,果然找到了那张照片。
在昭和17年正月的那张照片上,三岛正和弟弟(千之)、妹妹(美津子)、母亲(倭文重)、父亲(梓)一起,在日式住宅的外廊上晒太阳。照片中,弟弟抱一只小狗,而三岛抱着一只小猫。
怀抱小猫的三岛面带微笑。
谁也没有想到,这样一个孩子后来会成为忧国志士,以致最后切腹自杀。如果三岛能和村上春树一样,始终与猫为伴该有多好!那样不知又会产生多少优秀的小说。
同一页的下方还有一张照片,也有小猫,不过这次小猫是坐在妹妹腿上的。照片里的三岛穿着立领式校服。那时,他已从学习院高等科毕业,英姿凛凛。他可能是觉得抱着小猫太娘娘腔,所以才把猫托付给妹妹的吧?
另有一张照片是三岛执笔《沉没的瀑布》期间土门拳为他拍摄的。
在日式的书斋里,三岛背对书架,坐在桌前,桌上的书本杂乱地堆放着。他拿着一支烟,对面坐着一只大猫。从照片上只能看到猫的后背,而三岛的眼睛里似乎有灵感在闪烁。
这灵感一定来自那只猫。
猫和三岛心照不宣,可见三岛是喜欢猫的。
三岛的师傅川端康成的作品大多描写女性,被视为女性作家。但事实上,川端康成和猫并不投缘。他的作品里写过名犬,却从未提及名猫。他认为猫不可信,是需要提防的对象。
暂且不说猫是否值得信赖,单是川端抱着猫的样子就叫人难以想象。而三岛由纪夫难以捉摸的特点,却和猫一拍即合。他不仅喜欢猫,有时俨然就是猫。
或许有人要提出异议了——在《金阁寺》中,三岛将“南泉斩猫”写得何其残忍,一个真正爱猫的人,怎么可能做到呢?
在日式的书斋里,三岛背对书架,坐在桌前,桌上的书本杂乱地堆放着。他拿着一支烟,对面坐着一只大猫。从照片上只能看到猫的后背,而三岛的眼睛里似乎有灵感在闪烁。
三岛爱猫,甚于生命。在“斩猫”这个场景中,被毁灭的确乎是猫,但其实,猫是美的幻影。因此,真正被毁灭的是美。换句话说,正是这美的存在,招致了毁灭。而三岛自己的结局,又何尝不是如此?
所以,三岛是猫派,这是毋庸置疑的。
猫派和犬派
爱猫者有爱猫者的情怀,爱犬者有爱犬者的思量,二者在文学中的区别,也是显而易见的。
如果给其他作家分类——当然,本书的主人公村上春树是百分百的猫派;村上龙是猫派吧(这个有点儿微妙);小林秀雄是犬派;森鸥外是犬派;夏目漱石是猫派;太宰治是猫派吧……
不过要说最极致的猫派,绝对是谷崎润一郎。他一生搬过三十多次家,但无论搬到哪儿,身边总有猫的影子。他说:“动物当中最美的是猫,眼睛美,鼻子更美!”
谷崎润一郎写过一个短篇小说《猫与庄造与两个女人》,在描写庄造的爱猫莉莉分娩的片段中对猫的描写可谓惟妙惟肖:
小猫正从空箱子里面探出脖子,“喵”地叫了一声。庄造不禁讶异:畜类竟也拥有这般柔情似水的眼神!虽然有些不可思议,不过躲在壁橱阴影中那扑闪扑闪的眼睛,已经不是原先那爱捣乱的小猫的眼睛。那一瞬间,他看到的是一双说不出多妩媚、多性感、多忧愁的成熟雌性的眼睛。
这篇小说讲的就是一个男人爱猫胜于爱妻子的故事。庄造理解猫的心情,也完全能听懂猫的语言。
庄造和妻子品子分开之后,和福子生活在一起。品子无法放下庄造,于是想出了一个对策,她央求庄造把莉莉留给自己。庄造对品子已无留恋,却渐渐发现自己舍不得莉莉,于是开始考虑是否和前妻重归于好——故事在这里突然终止。
可怕又可笑的小说。
不要轻视猫。
否则,猫和喜欢的男人都有被人夺走的可能啊。
继续说猫派和犬派。芥川龙之介,很难说他是猫派还是犬派,但非要分个究竟的话,应该更偏向犬派。
荻原朔太郎,感觉像犬派,因为他在诗集《吠月》中写道:
这素不相识的狗
总是跟在我身后
原来是瘦弱的瘸腿狗的影子
诗人把狗当作自己的分身或影子,所以归于犬派也不是没有根据,但是在同一诗集中,也有以猫为题材的诗歌:
两只乌黑的野猫攀在难熬的夜晚的屋檐挺直竖立的尾巴尖
挂着一丝朦胧的月弦
“哦哇,今晚可好”
“哦哇,你也可好”
“喵——喵——喵”
“哦哇,这家的主人病中难安”
此处描写的,是和朔太郎一样患忧郁症或者神经质的同类们,他们化为黑猫,攀在屋檐上吠叫,因此,把朔太郎归为猫派也未尝不可。
《吠月》这个诗集名,容易让人联想到狗对月吠叫的情景,大概是因为“吠”字里有个“犬”字。但在《猫》这首诗中,对月吠叫的却是猫。对朔太郎难以清晰界定,从此处也可看出。或者可以说,《吠月》写的是狗和猫同时对月吠叫。
猫叫和夏日的海鸣
做只快乐的猫,找个有太阳的地方,安安稳稳地睡觉。不叹息过往,不忧心前路,简单自足,方能抓住眼前的幸福。
猫到底会不会“吠”,这是个难题,至少我不曾听过。荒木经惟的写真集《爱猫西罗》中,倒是有一张西罗做了避孕手术后腹部缠着绷带的照片。照片中的西罗看上去在痛苦地吠叫着。
人们一般说猫叫为“鳴る”,即“鸣”,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大概是因为“鸣”字里有个“鸟”字吧。
我更愿意把猫的叫声称为“猫叫”。
猫会哭泣吗?
“泣”字有三点水,和眼泪有关系,所以只有悲伤的时候叫才能称为“泣”吧?不过,猫显然不只是在悲伤的时候才会叫。
猫都在什么时候叫呢?
想要东西吃的时候,撒娇的时候,人类向它们倾诉、说些莫名其妙的话的时候。
猫的叫声内涵丰富,有各种声调。如果猫盯着你大声叫,说明它肚子饿了;如果它拖长叫声,很有可能是不满;而当它的要求得到满足,叫声就会变小,温驯而得意。
猫发情时,会发出奇怪的呼唤,暂且称为“吠叫”吧。猫打架时,会立刻恢复野性,发出骇人的声音,这个应该算作“吼叫”吧。
总之,被我们笼统地称为“猫叫”的声音,实际上是千变万化的。
还有一个疑问:猫对我们发出的声音,是不是专门为人类制造的呢?
有一种说法是,人类自以为在模仿猫的声音,对猫低声私语吐露爱意,但这只是人类的自作多情。实际上,猫在模仿人类发出的这种模仿猫的声音,人类听到后又不断模仿猫,由此形成了一种复杂的关系。
人类会无意识地将自家的猫拟人化,同样,猫也会无意识地把自己的主人拟猫化。
我从未听到猫对人类以外的对象“喵喵”叫过。
“喵”难道是猫针对人类才会发出的叫声?也许猫在长期和人类生活的过程中,逐渐学会了“喵”这种“语言”。
我曾想,是否可以利用窃听器,听听猫在没有人类存在的环境中是怎么叫的。
不过,猫的直觉很敏锐,如果发现人类在窃听,还是会用“喵语言”来对话人类吧?
猫也是会笑的,阿扬就是典型的例子。它笑起来就像一个温柔的少妇,给人温暖与安静的感觉。
不过大部分的猫并不是通过表情来传递微笑的,而是通过“咕噜咕噜”的低吟——暂且将这“低吟”也算作猫千变万化的叫声的一种吧。
“咕噜咕噜”低吟的猫,是世界上最快乐的存在。
那静谧的音乐,让人丝毫没有心理上的防备。
在这个充满规则、权力和征服的复杂世界,不时传来猫那间断性的笑声。
那些无法像阿扬一样通过表情传达微笑的猫,通过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来持续它们那永恒的笑声。
我想起村上君的一段话来:
我最喜欢听猫从喉咙里发出的“咕噜咕噜”的声音。那“咕噜咕噜”声好像乐队一般,由远而近,声音一点一点增强。
把耳朵附在猫的身体上,就会听到夏日结束时的海鸣般的隆隆声,在猫柔软的体内,和呼吸同步上升、下沉、上升、下沉——就像刚诞生的地球。
我经常模仿村上君,把耳朵贴在猫柔软的身体上,和着猫的呼吸,一边抚摸蓬松的猫毛,一边感受从远处而来的“夏日结束时的海鸣般的隆隆声”。
海天记忆
猫的记忆中/
是否/有海一样的天/
和/天一样的海/
码头嬉闹/
- 波德莱尔:十九世纪法国最著名的现代派诗人、象征派诗歌先驱,代表作为《恶之花》。
- 高仓健:日本著名演员,出演过两百多部影视剧。1978年,其主演的电影《追捕》在中国大陆上映,引起巨大的轰动,使其成为一代人的偶像。2005年,他还主演了张艺谋的电影《千里走单骑》;2014年11月10日因病去世,享年83岁。
- 土门拳:20世纪30年代中期以来日本最具影响的纪实摄影家。
- 村上龙:日本著名小说家、电影导演,与村上春树一起被称为“双村上”,代表作为小说《无限近似透明的蓝》。
- 小林秀雄:日本作家、文艺评论家,代表作有《文艺评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生活》等。
- 森鸥外:日本著名小说家、翻译家,代表作有《舞姬》《雁》等。
- 谷崎润一郎:日本唯美派文学大师,代表作有《刺青》《荫翳礼赞》《细雪》《春琴抄》等。
- 芥川龙之介:日本著名小说家,代表作为《罗生门》。
- 荻原朔太郎:日本早期象征主义诗人,著有诗集《吠月》《青猫》等。
- 荒木经惟:日本著名摄影师、当代艺术家,代表作有《多愁之旅》《东京幸运洞》《迷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