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书》与《诗》
《周礼》,外史掌三皇五帝之书,今已莫知其书为何等。假使五帝书诚为五典,则今惟《尧典》在《尚书》中。“尚者,上也。上所为,下所书也。”(王充《论衡·须颂篇》)或曰:“言此上代以来之书。”(孔颖达《尚书正义》)纬书谓:“孔子求书,得黄帝玄孙帝魁之书,迄于秦穆公,凡三千二百四十篇。断远取近,定可为世法者百二十篇:以百二篇为《尚书》,十八篇为《中候》。去三千一百二十篇。”(《尚书璇玑钤》)乃汉人侈大之言,不可信。《尚书》盖本百篇:《虞夏书》二十篇,《商书》《周书》各四十篇。今本有序,相传孔子所为,言其作意(《汉书·艺文志》),然亦难信,以其文不类也[1]。秦燔烧经籍,济南伏生抱书藏山中,又失之。汉兴,景帝使晁错往从口授[2],而伏生旋老死,仅得自《尧典》至《秦誓》二十八篇[3];故汉人尝以拟二十八宿[4]。
《书》之体例有六:曰典,曰谟,曰训,曰诰,曰誓,曰命,是称六体。然其中有《禹贡》,颇似记,余则概为训下与告上之词,犹后世之诏令与奏议也。其文质朴,亦诘屈难读,距以藻韵为饰,俾便颂习,便行远之时,盖已远矣。晋卫宏则云:“伏生老,不能正言,言不可晓,使其女传言教错。齐人语多与颍川异,错所不知,凡十二三,略以其意属读而已。”[5]故难解之处多有。今即略录《尧典》中语,以见大凡:
帝曰:“畴咨若时登庸?”放齐曰:“胤子朱启明。”帝曰:“吁!嚚讼,可乎?”帝曰:“畴咨若予采?”欢兜曰:“都!共工方鸠僝功。”帝曰:“吁!静言庸违,象恭滔天!”帝曰:“咨,四岳!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下民其咨,有能俾乂?”佥曰:“於,鲧哉!”帝曰:“吁,咈哉!方命圮族。”岳曰:“异哉!试可乃已。”帝曰:“往,钦哉!”九载,绩用弗成。帝曰:“咨,四岳!朕在位七十载,汝能庸命,巽朕位?”岳曰:“否德,忝帝位。”曰:“明明,扬侧陋!”师锡帝曰:“有鳏在下,曰虞舜。”帝曰:“俞!予闻。如何?”岳曰:“瞽子。父顽,母嚚,象傲。克谐以孝,烝烝乂,不格奸。”帝曰:“我其试哉。”女于时,观厥刑于二女,釐降二女于妫汭,嫔于虞。
扬雄曰:“昔之说《书》者序以百,……《虞》《夏》之书浑浑尔,《商书》灏灏尔,《周书》噩噩尔。”(《法言·问神》)虞夏禅让,独饶治绩,敷扬休烈,故深大矣;周多征伐,上下相戒,事危而言切,则峻肃而不阿借;惟《商书》时有哀激之音,若缘厓而失其援,以为夷旷,所未详也。如《西伯戡黎》:
西伯既戡黎,祖伊恐,奔告于王曰:“天子!天既讫我殷命,格人元龟,罔敢知吉。非先王不相我后人,惟王淫戏用自绝。故天弃我,不有康食。不虞天性,不迪率典。今我民罔弗欲丧,曰,天曷不降威,大命不挚?今王其如台。”王曰:“呜呼!我生不有命在天?”祖伊反曰:“呜呼!乃罪多参在上,乃能责命于天?殷之即丧,指乃功,不无戮于尔邦!”
武帝时,鲁共王坏孔子旧宅,得其末孙惠所藏之书,字皆古文[6]。孔安国以今文校之,得二十五篇,其五篇与伏生所诵相合,因并依古文,开其篇第,以隶古字写之,合成五十八篇。会巫盅事起,不得奏上,乃私传其业于生徒,称《尚书》古文之学(《隋书·经籍志》)[7]。而先伏生所口授者,缘其写以汉隶,遂反称今文。
孔氏所传,既以值巫盅不行,遂有张霸之徒,伪造《舜典》《汩作》等二十四篇,亦称古文书,而辞义芜鄙,不足取信于世[8]。若今本孔传《古文尚书》,则为晋豫章梅赜所奏上,独失《舜典》;至隋购募,乃得其篇,唐孔颖达疏之,遂大行于世。宋吴棫始以为疑[9];朱熹更比较其词,以为“今文多艰涩,而古文反平易”,“却似晋宋间文章”,并书序亦恐非安国作也[10]。明梅鷟作《尚书考异》,尤力发其复,谓“《尚书》惟今文传自伏生口诵者为真古文。出孔壁中者,尽后儒伪作,大抵依约诸经《论》《孟》中语,并窃其字句而缘饰之”云。
诗歌之起,虽当早于记事,然葛天《八阕》,黄帝乐词,仅存其名[11]。《家语》谓舜弹五弦之琴,造《南风》之诗曰:“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尚书大传》又载其《卿云歌》云:“卿云烂兮,糺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辞仅达意,颇有古风,而汉魏始传,殆亦后人拟作。其可征信者,乃在《尚书·皋陶谟》(伪孔传《尚书》分之为《益稷》),曰:
夔曰:“於!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庶尹允谐。”帝庸作歌,曰:“敕天之命,惟时惟几。”乃歌曰:“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皋陶拜手稽首,扬言曰:“念哉!率作兴事,慎乃宪,钦哉!屡省乃成,钦哉!”乃赓载歌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又歌曰:“元首丛脞哉,股肱惰哉,万事堕哉!”帝曰:“俞,往,钦哉!”
以体式言,至为单简,去其助字,实止三言,与后之“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同式;又虽亦偶字履韵,而朴陋无华,殊无以胜于记事。然此特君臣相勗,冀各慎其法宪,敬其职事而已,长言咏叹,故命曰歌,固非诗人之作也。
自商至周,诗乃圆备,存于今者三百五篇,称为《诗经》。其先虽遭秦火,而人所讽诵,不独在竹帛,故最完。司马迁始以为“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其可施于礼义,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然唐孔颖达已疑其言[12];宋郑樵则谓诗皆商周人作,孔子得于鲁太师,编而录之。朱熹于诗,其意常与郑樵合,亦曰:“人言夫子删诗,看来只是采得许多诗,夫子不曾删去,只是刊定而已。”[13]
《书》有六体,《诗》则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风、雅、颂以性质言:风者,闾巷之情诗;雅者,朝廷之乐歌;颂者,宗庙之乐歌也。是为《诗》之三经。赋、比、兴以体制言:赋者直抒其情;比者借物言志;兴者托物兴辞也。是为《诗》之三纬。风以《关睢》始;雅有大小,小雅以《鹿鸣》始,大雅以《文王》始;颂以《清庙》始:是为四始。汉时,说《诗》者众,鲁有申培,齐有辕固,燕有韩婴,皆尝列于学官,而其书今并亡。存者独有赵人毛苌诗传,其学自谓传自子夏;河间献王尤好之。其诗每篇皆有序,郑玄以为首篇大序即子夏作,后之小序则子夏、毛公合作也。而韩愈则云,“子夏不序诗。”[14]朱熹解诗,亦但信诗不信序。然据范晔说,则实后汉卫宏之所为尔[15]
毛氏《诗序》既不可信,三家《诗》又失传,作诗本义遂难通晓。而《诗》之篇目次第,又不甚以时代为先后,故后来异说滋多。明何楷作《毛诗世本古义》,乃以诗编年,谓上起于夏少康时(《公刘》《七月》等)而讫于周敬王之世(《下泉》),虽与孟子知人论世之说合,然亦非必其本义矣。要之《商颂》五篇,事迹分明,词亦诘屈,与《尚书》近似,用以上续舜皋陶之歌,或非诬欤?今录其《玄鸟》一篇;《毛诗》序曰:“祀高宗也。”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方命厥后,奄有九有。商之先后,受命不殆,在武丁孙子。武丁孙子,武王靡不胜,龙旗十乘,大糦是承。邦畿千里,维民所止,肇域彼四海,四海来假。来假祁祁,景员维河,殷受命咸宜,百禄是何。
至于二《雅》,则或美或刺,较足见作者之情,非如《颂》诗,大率叹美。如《小雅·采薇》,言征人远戍,虽劳而不敢息云: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狁之故;不遑启居,狁之故。……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此盖所谓怨诽而不乱,温柔敦厚之言矣[16]。然亦有甚激切者,如《大雅·瞻卬》:
瞻卬昊天,则不我惠,孔填不宁,降此大厉。邦靡有定,士民其瘵。蟊贼蟊疾,靡有夷届;罪罟不收,靡有夷廖!人有土田,女反有之;人有民人,女复夺之。此宜无罪,女反收之;彼宜有罪,女复说之!哲夫成城,哲妇倾城。……觱沸槛泉,维其深矣;心之忧矣,宁自今矣。不自我先,不自我后。藐藐昊天,无不克巩;无忝皇祖,式救尔后!
《国风》之词,乃较平易,发抒情性,亦更分明。如: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召南·野有死麕》)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郑风·溱洧》)
山有枢,隰有榆。子有衣裳,弗曳弗娄;子有车马,弗驰弗驱;宛其死矣,他人是愉。山有栲,隰有杻。子有廷内,弗洒弗扫;子有钟鼓,弗鼓弗考,宛其死矣,他人是保。山有漆,隰有栗。子有酒食,何不日鼓瑟?且以喜乐,且以永日。宛其死矣,他人入室。(《唐风·山有枢》)
《诗》之次第,首《国风》,次《雅》,次《颂》。《国风》次第,则始周召二南,次邶、鄘、卫、王、郑、齐、魏、唐、秦、陈、桧、曹,而终以豳。其序列先后,宋人多以为即孔子微旨所寓[17],然古诗流传来久,篇次未必一如其故,今亦无以定之。惟《诗》以平易之《风》始,而渐及典重之《雅》与《颂》;《国风》又以所尊之周室始,次乃旁及于各国,则大致尚可推见而已。
《诗》三百篇,皆出北方,而以黄河为中心。其十五国中,周南、召南、王、桧、陈、郑在河南,邶、鄘、卫、曹、齐、魏、唐在河北,豳、秦则在泾渭之滨,疆域概不越今河南、山西、陕西、山东四省之外。其民厚重,故虽直抒胸臆,犹能止乎礼义,忿而不戾,怨而不怒,哀而不伤,乐而不淫,虽诗歌,亦教训也。然此特后儒之言,实则激楚之言,奔放之词,《风》《雅》中亦常有,而孔子则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18]后儒因孔子告颜渊为邦,曰“放郑声”。又曰:“恶郑声之乱雅乐也。”遂亦疑及《郑风》,以为淫逸,失其旨矣。[19]自心不净,则外物随之,嵇康曰:“若夫郑声,是音声之至妙,妙音感人,犹美色惑志,耽槃荒酒,易以丧业,自非至人,孰能御之。”(本集《声无哀乐论》)世之欲捐窈窕之声,盖由于此,其理亦并通于文章。
参考书:
《尚书正义》(唐孔颖达)
《毛诗正义》(同上)
《经义考》(清朱彝尊)卷七十二至七十六、卷九十八至一百
《支那文学史纲》(日本儿岛献吉郎)第二篇二至四章
《诗经研究》(谢无量)
论三 从纯白到柔媚
据许寿裳回忆,鲁迅晚年拟定的文学史题目,“《书》与《诗》”这部分改题为“思无邪(《诗经》)”。其具体考量已不可知,但题目中去掉了《尚书》,似乎将《尚书》置于不太重要的位置。从文学成就来说,《尚书》自然是乏善可陈。不过,《尚书》对后世文学家有着十分深远的影响,这仍是无法否认的。[20]
《尚书》最大的影响,在于它描绘了一幅尧舜禹时代的黄金图景,为华夏民族的历史本体论最早建立起乌托邦图景[21]。这种乌托邦图景,直到近世疑古派兴起,才渐渐倒掉。但是值得我们深思的是,在疑古派大张疑古之风的氛围下,鲁迅却同疑古之风保持了相当的距离。他甚至写了一篇历史小说《理水》来揶揄顾颉刚“大禹是条虫”的观点。鲁迅自然不是尧舜禹盛世图景的追崇者,但他致力于现实人生的改造与建设,却与尧舜禹以来中国文化的追求不异。同时,更值得注意的是,虽然今人常说《尚书》所载尧舜禹的图景乃是后人伪托的,但我们仔细看去,那里面的记载却很率真,没有什么掩饰。
在《我们怎样做父亲》一文中,鲁迅曾赞美“心思纯白”的人是未曾经过“圣人之徒”作践的人,而我以为《尚书》里记载尧舜禹那一段也是未曾经过“圣人之徒”作践的,原因是其心思亦非常地纯白。譬如,《尧典》载,放齐拍帝尧的马屁,说“胤子朱启明”,帝尧却唉声叹息,表示不能同意。帝舜是大贤了,可是《尧典》偏要说他的父亲、继母和兄弟都不是好东西,真是一点忌讳都没有。如果全都是后世伪托,哪里肯说圣人的儿子不成材,而圣人的老爹竟还是个混蛋呢!再如《尚书》中的《牧誓》,乃是武王伐纣时临阵的动员,那辞气非常严厉而近乎恐怖:“勖哉夫子!尔所弗勖,其于尔躬有戮!”但是,东晋出现的伪《古文尚书》中的《泰誓》写到武王于河朔会师训话,那辞气就温和多了,只说:“予克受,非予武,惟朕文考无罪;受克予,非朕文考有罪,惟予小子无良。”真是“百姓有过,在予一人”,充满了圣王仁爱的光辉。虽然读起来很舒服,但无论如何,与“纯白”二字不沾边。鲁迅说:“事实常没有字面这么好看。”[22]甚是,甚是。
《尚书》原是孔子编辑的,孔子本人也崇尚“纯白”,不然,何以说“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呢?况且,孔子也说过:“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孔子还说过:“《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程伊川说:“思无邪者,诚也。”[23]贺麟也认为:“思无邪或无邪思的诗教即是诚。诚亦即是诚挚纯真的感情。艺术天才无他长,即能保持其诚、发挥其诚而已。”[24]据近年发现的战国竹简书《孔子诗论》载,孔子曾主张:“诗亡隐志,乐亡隐情,文亡隐言。”这强调的也是情感的率真坦荡。
与《尚书》比起来,《诗经》的情感虽也纯白,但其表现却有了不小的变化,如《礼记·经解》载,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孔颖达《礼记正义》解释说:
“温柔敦厚,《诗》教也”者,温,谓颜色温润;柔,谓情性和柔。《诗》依违讽谏不指切事情,故云“温柔敦厚”,是《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者,书录帝王言诰,举其大纲,事非繁密,是疏通上知帝皇之世,是知远也。
《书》教主要是关于上古帝王言诰及其思想的介绍,属于历史教育。历史教育求的是真切,所以古人纯白之处还没有被完全掩盖;《诗》教就不同了,《诗》教要培养政治上一种温良的节操与性情,所以思想与情感尽管还可以纯白,但态度却必须敦厚,颜色必须温柔,其要紧处是言辞“不指切事情”,也就是说话要兜圈子,不能太直接,因为直接是要得罪人的。
《诗》教的这种倾向,毫无疑问,因为提倡和气、和谐,有益于统治秩序的稳定,但在今日看来,也不是没有弊端。
首先,这种《诗》教培养的虽不能说就是奴性,但相去也是不远的。这一点,汉代的郑玄就已经看出来了。如其《六艺论·论诗》说:
诗者,弦歌讽谕之声也。自书契之兴,朴略尚质,面称不为谄,目谏不为谤,君臣之接如朋友然,在于恳诚而已。斯道稍衰,奸伪以生,上下相犯。及其制礼,尊君卑臣,君道刚严,臣道柔顺,于是箴谏者希,情志不通,故作诗者以诵其美而讥其过。
按其说,在早期中国,“诗”原本就是作为箴谏的替代品而出现在贵族阶级日常生活之中的。它的主要目的是讽谕,它的基本要求是柔顺。郑玄《诗谱序》曾经说:
诗之兴也,谅不于上皇之世。大庭、轩辕逮于高辛,其时有亡载籍,亦蔑云焉。《虞书》曰:“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然则《诗》之道放于此乎!
据此来看,“诗”与“书”几乎同时产生,但缘何偏偏诗要柔顺呢?这一点也很好理解。我们只要翻翻《尚书》就知道了,那里面的诰誓基本是天子或大臣如周公之流者所制作的。天子对于大臣来说是君,可以“君道刚严”;大臣对于僚属来说也属于君,自然也可以“君道刚严”。《诗》则不然,多是臣民对君主的讽谕,所以也就不能不“臣道柔顺”。至于柔顺的具体指标,《尚书》亦早有规定。如《尧典》载,舜命夔典乐,云:
夔,命汝典乐,教胄子,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
舜命夔典乐,教授“诗言志”的对象是胄子。《尚书》伪孔安国传说:“胄,长也,谓元子以下至卿大夫子弟。”孔疏进一步解释说:“《释诂》云:‘胤,继也。’继父世者惟长子耳,故以‘胄’为长也。‘谓元子已下至卿大夫子弟’者,《王制》云:‘乐正崇四术,立四教。王太子、王子、群后之太子、卿大夫元士之适子皆造焉。’是‘下至卿大夫’也。”可见,夔教授“诗言志”的对象多是未来的君主与族长,并非一般人;亦可见“诗言志”,言的是政教方面的“志”。其最终的目标是使胄子们能做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所谓“八音”,应指选用八种乐器演奏出来的言志的诗,而“克谐”的原意应指言志的诗能够调顺各种矛盾关系。至于“无相夺伦”,则是说诗歌在调顺矛盾关系时并不破坏上下等级名分,无论人神,都因而十分和气。胄子们言志的诗歌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无他,正在于他们“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也就是说,正直而又温和,宽容而又有度,刚强而不暴虐,简易而不轻慢。这种性格,单纯地看,也不能说不好。但很显然,夔要把一些看起来矛盾的品质放在一起来进行培养,不是因为别的,正在于等级制度最需要这种矛盾的性格来维护和润滑。
其次,这种《诗》教,明显地不宜于公共精神的培养,反倒易于养成唯唯诺诺,不敢创新,不敢出头的性格。这一点,孔子的先祖正考甫便是著名的一例。据《左传》昭公七年载,正考甫之鼎有铭文云:
一命而偻,二命而伛,三命而俯。循墙而走,亦莫余敢侮。餤于是,粥于是,以糊余口。
正考甫之温柔敦厚,是显而易见的,也很受后人推崇,但仔细看去,却也没什么了不得。主子一次一次地加重他的爵禄,他因而表示一下恭敬,这不是奴才们受了老爷的恩典所常会有的表现吗?他循墙而走,似乎是对一般人也很谦卑了,但其实,也未必然。周代的贵族自有符合其等级的仪仗。颜渊死掉的时候,颜路跑来,要孔子把车卖了给颜渊置办棺椁,孔子就拒绝,说自己“从大夫之后”,上朝是不能没有车的。正考甫的爵位远非孔子所能比,其所谓“循墙而走”,说的其实不是走路。这句话就如同《鹿鸣》的“人之好我,示我周行”一样,不过是比喻他能严格按照等级名分的规范行事。正因为他是如此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所以没有谁能够找到缝隙来算计他。因而说起来,“循墙而走”也不过是一种小心谨慎的表示罢了。往好里说,是稳重;稍刻薄点,也不妨说是怯懦,是平庸,是惟知自保,以有大鼎糊口为满足。
正考甫的性格如此,孔子也相去不远。《论语·述而》谓:“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温,温和;厉,严厉,指孔子接人待物严于道德礼法的要求。威,指威仪,也就是儒者所谓“威仪三千”而我们俗人所说的架子者也;猛,本义是健犬,引申为健壮、勇猛、强烈的精气神,陶渊明《咏荆轲》所谓:“雄发指危冠,猛气冲长缨。”孔子与陶渊明不同,陶渊明要猛气不要架子,孔子要架子不要猛气。恭,是恭逊,因为恭逊所以安然,所以没有什么忧患,用正考甫的话来说,也就是“循墙而走,亦莫余敢侮”。所以,这几句形容孔子的话虽被后人推崇,但其中也有一些东西乃是很庸俗的。《论语·泰伯》载,子曰:“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这几句话中的“有道”、“无道”云云,无疑是至理名言,说明圣人就是圣人,终究是有些品节的。但主张“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则显然还不肯凭白地献身。宋人说:“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其实,孔子在世时,就有许多危邦、乱邦,孔子是不去的;虽有仲尼,也跟没有一样。孔子早年在鲁国,鲁国就乱得一塌糊涂,将孔子气跑;孔子晚年回到鲁国,鲁国社会也依旧如长夜一般,哪里就好了呢?鲁国的季氏,就是鲁国最大的权臣,可孔子还不是接受了季氏的供养吗?所以,知识人与权贵们眉来眼去,在孔子时就已开始,而所谓“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也并非虚言,乃是圣人们很无奈很悲哀的人生。
正考甫与孔子的这种性格,不好说就直源于《诗》教,但《诗》教的“温柔敦厚”无疑最有助焉。如据《国语·鲁语下》,春秋时鲁大夫闵马父曰:“昔正考父校商之名颂十二篇于周太师,以《那》为首,其辑之乱曰:‘自古在昔,先民有作。温恭朝夕,执事有恪。’”这里特别提及的“温恭”,与“温柔敦厚”的意思相近,而且从“自古在昔”来看,这种《诗》教也的确是由来甚久。至于其流弊,鲁迅杂文集《坟》中有一篇《论睁了眼看》,曾痛斥:
中国的文人,对于人生,——至少是对于社会现象,向来就多没有正视的勇气。我们的圣贤,本来早已教人“非礼勿视”的了;而这“礼”又非常之严,不但“正视”,连“平视”“斜视”也不许。现在青年的精神未可知,在体质,却大半还是弯腰曲背,低眉顺眼,表示着老牌的老成的子弟,驯良的百姓……
中国人的不敢正视各方面,用瞒和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而自以为正路。在这路上,就证明着国民性的怯弱,懒惰,而又巧滑。一天一天的满足着,即一天一天的堕落着,但却又觉得日见其光荣……
由此也生出瞒和骗的文艺来,由这文艺,更令中国人更深地陷入瞒和骗的大泽中,甚而至于已经自己不觉得。世界日日改变,我们的作家取下假面,真诚地,深入地,大胆地看取人生并且写出他的血和肉来的时候早到了;早就应该有一片崭新的文场,早就应该有几个凶猛的闯将!
在这里,鲁迅指出中国文人历来不敢正视人生,驯良而缺乏真诚、勇猛的精神,并将其与圣贤们“非礼勿视” 的教导联系起来,是非常深刻的。因为在古代中国,驯良也好,温柔敦厚也罢,都属于礼的精神,是古代礼乐生活的精神之花,而礼呢,其核心不是别的,就是等级制度。在等级制度下,“君道刚严”、“臣道柔顺”,一面要求臣民的驯良;另一方面,也正限制着人们的公共视野,使人不易养成积极有为的公共道德与人道精神。我们试举一例,如《荀子·子道篇》载:
子路问于孔子曰:“鲁大夫练而床,礼邪?”孔子曰:“吾不知也。”子路出,谓子贡曰:“吾以为夫子无所不知,夫子徒有所不知。”子贡曰:“汝何问哉?”子路曰:“由问:‘鲁大夫练而床,礼邪?’夫子曰:‘吾不知也。’”子贡曰:“吾将为女问之。”子贡问曰:“练而床,礼邪?”孔子曰:“非礼也。”子贡出,谓子路曰:“女谓夫子为有所不知乎!夫子徒无所不知。女问非也。礼:居是邑不非其大夫。”
见到了不正义的行为,而不去指出;当别人指出来时,又推诿含糊,还美其名曰“居是邑不非其大夫”,这不正是鲁迅所说的“不敢正视各方面,用瞒和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而自以为正路”吗?
说到瞒和骗,更典型的是《春秋》。如《左传》僖公二十八年载:
晋侯召王,以诸侯见,且使王狩。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训。故书曰‘天王狩于河阳’。言非其地也,且明德也。”
这不是很奇怪么?明明是周天子被晋文公叫去捧场,孔子却说是“天王狩于河阳”。固然,我们翻翻相关史书,也可以了解事实的真相,但孔子以这样的记载来表现他维护等级名分的思想,岂不很近于“瞒和骗”吗?而这样的书写方式被后人尊崇为“微言大义”,不也依旧是鲁迅所说的“造出奇妙的逃路来,而自以为正路”吗?我们这样说,当然不是完全否认孔子的价值,而只是想指出一个基本的事实:孔子的一切优秀思想都是为等级制度,或者说,是为礼法名分所局限的。
又,据《尚书·皋陶谟》载,帝舜曾针对用诗讽谕政教的事情,谓禹曰:“予违,汝弼,汝无面从,退有后言。”“面从”而“退有后言”,这不是“瞒和骗”又是什么呢?如果当时不存在类似情况,帝舜又何必要对大禹严辞训诫呢?其实,搞政治的人作诗不敢正视人生,不易表露真心这一点,孔子也感觉到了。所以对《诗三百》一言以蔽之的时候,孔子说了“思无邪”三个字。所谓无邪,后世多解为思想端正。鲁迅似乎也取此解。但实际上,“思无邪”一语出自《诗经·鲁颂·》,孔子借它来评论《诗三百》,却另有一番深意。
《》是一首赞美鲁僖公马政的颂诗,诗分四章,各章末两句依次是:“思无疆,思马斯臧”,“思无期,思马斯才”,“思无斁,思马斯作”,“思无邪,思马斯徂”。郑笺解释最后两句说:“徂,犹行也。思遵伯禽之法,专心无复邪意也,牧马使可走行。”很显然,郑笺是牵强的。“邪”字的本义,很可能是指原始聚落入口处的机关陷阱,到后来才衍生出邪恶、邪僻的字义。《》所谓“思无邪”当指放牧的坰野不仅开阔,而且没有陷阱机关,因而可以自由驰骋。孔子引“思无邪”说《诗三百》,当是说《诗三百》言辞坦荡、真挚而无害人之心。《论语·子罕》载:
“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
可见孔子的时代,孔子也觉察出诗容易堕为“瞒和骗”的艺术。他提倡“思无邪”的艺术,在当时来讲,也该是有针对性的。可以说,无论春秋时代的孔子,还是救亡自强时代的鲁迅,都深刻感到了中国文人容易感染的不良习气。只是孔子在倡导“无邪”的时候,还念念不忘礼乐,不忘将文学艺术与等级制度结合起来,所以他所求的真与诚,依旧逃不脱低眉顺眼的艺术风格。
再次,《诗》教的第三点不足,是“温柔敦厚”主于静而不主于动,因而既缺乏活泼的生机,也缺乏积极的抗争。温柔是如此,敦厚更是如此。
“敦”、“厚”两个字习见于先秦两汉之典籍,厚指厚重、厚道,语义甚明。至于敦字,段玉裁、郭沫若、杨宽都认为是字的音转[25]。字,《说文》谓之“小阜”,后写作“堆”。《说文》又谓:“阜,大陆也,山无石者,象形。”据此,小阜,也就是小的土山。“敦”既是字的音转,本义也当指小土山。《尔雅·释丘》谓:“丘,一成为敦丘,再成为陶丘。”所谓“敦丘”显然还保留着“敦”的原义。在这个字义上,“敦”又俗写作“墩”。土山是不会动的,至多有风吹来,草木摇落,似人低首叹息罢了。所以表示土山的敦字,无论是本义,还是引申义如笃实、稳重,都是主于静态的。
《诗》教主于柔顺、主于安静的不足,孔子也看到了。譬如,据《礼记·经解》,孔子言及《诗》、《书》之教后,又特别地指出:“《诗》之失愚,《书》之失诬”,郑玄注说:“失,谓不能节其教者也。《诗》敦厚,近愚。《书》知远,近诬。”郑玄说“失”在于“不能节”,这是对的。但要说敦厚就近于愚昧,知远就近于诬妄,这却颇有不确。清人孙希旦《礼记集解》谓:“蔽于温柔、敦厚而不知变通,故至于愚。蔽于疏通、知远而不知阙疑,故至于诬。”[26]此言更加明白。就《诗》教来说,愚昧就在于只知忍让而不知愤争,只是一味爱呀爱呀地爱下去,而不知道这世界原来还有恨,许多美好的事物不仅不能靠着爱呀爱呀来成就,反倒正是在浅薄而又永不完结的爱呀爱中被践踏被摧残也被毁灭的。这个道理,圣人懂,凡是稍有生活经验的人也都懂。可是圣人为了引人向善,统治者为了便于统治,虽然知道这世界也有恨、有不平、有被损害与被侮辱,却往往更偏重于爱的教育、温柔的教育、敦厚的教育、和谐的教育。《论语·学而》载,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这话原使我满怀敬意,以为是圣人再世了。一日偶然想到:他为何不省省别人呢,且曰:为吾礼而不敬乎?与吾交而不信乎?传有误乎?人们只要这样想想,便会觉得曾子那话即使不是冬烘之言,也绝非圣人之类了。
思想绝对是圆满的,行为永远是偏至的,这大约是一切圣贤的真相,孔子也莫能外。孔子是“以《诗》、《书》、礼、乐教”的,而这四科从现存的材料来看,都缺乏斗争的意念。
《尚书》由于保存得不好,大部分在孔子之后都亡佚了,所以也不好妄加评论。但既然《尧典》还歌颂帝尧“钦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让”,也就说明《尚书》的精神还是崇尚温柔敦厚的。
《礼记》中倒是有一些尚斗争的言论。如《檀弓上》载:
子夏问于孔子曰:“居父母之仇如之何?”夫子曰:“寝苫枕干,不仕,弗与共天下也。遇诸市朝,不反兵而斗。”曰:“请问居昆弟之仇如之何?”曰:“仕弗与共国,衔君命而使,虽遇之不斗。”曰:“请问居从父昆弟之仇如之何?”曰:“不为魁,主人能,则执兵而陪其后。”
可是,这种基于复仇愿望而来的斗争,受到血缘亲情关系的极大制约。血缘关系越远,斗争精神越弱。这种斗争精神,可以维护私情,却无益于公共精神的培养。[27]
从孔子编订的《诗经》看,孔子并不排斥其中一些态度极端的诗歌,如《小雅·巷伯》曰:“彼谮人者,谁适与谋?取彼谮人,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有北不受,投畀有昊!”《诗经》是孔子用来教育弟子的,《诗经》中既然不排斥这些情感酷烈的篇章,说明孔子也希望弟子们能了解一个真实的人性的世界。但是,在《诗经》中,那些极端的篇章,它们的特点,第一,虽有斗争,但所占比例较小;第二,虽有斗争,但没有突破礼法名分的底线,是谓“怨而不乱”;第三,虽有斗争,但往往只是被动的反抗,而不是主动的进攻。所以事实上,无论怎样,也还是偏于提倡温良与顺从的性格;虽有牢骚,也不过是欲做奴隶而不得的不满罢了。孔子所用教本如此,那么其教育精神中,抗争的意识与自由的理想自然也不容易呈现为一种强烈的形态。
就说《诗》教的“温柔敦厚”吧,“敦”原指土山,因而“敦厚”的内涵实际带有人们对土山的感受。而据《孔丛子·论书》载:
子张曰:“仁者何乐于山?”孔子曰:“夫山者,岿然高。”子张曰:“高则何乐尔?”孔子曰:“夫山,草木植焉,鸟兽蕃焉,财用出焉,直而无私焉,四方皆伐焉。直而无私,兴吐风云,以通乎天地之间,阴阳和合,雨露之泽,万物以成,百姓咸飨,此仁者之所以乐乎山也。”
说山的精神“直而无私”,真是很圆满。因为大山一方面给人类提供着各种财用,确实是“无私”的;但另一方面,人类若是过度攫取山里的资源,山也会用洪水、泥石流甚至地震来“以直报怨”。孔子应该是将两个方面都想到了,所以才断言山的精神是“直而无私”。不过,通观孔子的议论,他显然更偏爱大山的“阴阳和合”,并没有点出大山一旦“以直报怨”,那形式往往是很惨烈很极端的。可惜,尽管如此,后儒看到“无私”前的这个“直”字,还是觉得有些扎眼。在刘向所编《说苑·杂言》中,后儒陈说孔子这段乐山之言,便干脆将“直”字删去,只改而说大山“育群物而不倦焉,四方并取而不限焉”,诚然是绝无怨悔了。
至于乐教,孔子也有类似的偏至。如《孔子家语·辩乐解》载:
子路鼓琴,孔子闻之,谓冉有曰:“甚矣,由之不才也!夫先王之制音也,奏中声以为节,流入于南,不归于北。夫南者,生育之乡;北者,杀伐之域。故君子之音,温柔居中以养生育之气。忧愁之感不加于心也,暴厉之动不在于体也。夫然者,乃所谓治安之风也。小人之音则不然,亢丽微末以象杀伐之气。中和之感不载于心,温和之动不存于体。夫然者,乃所以为乱之风。昔者舜弹五弦之琴,造《南风》之诗,其诗曰:‘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唯修此化,故其兴也勃焉,德如泉流,至于今王公大人述而弗忘。殷纣好为北鄙之声,其废也忽焉,至于今王公大人举以为诫。夫舜起布衣,积德含和而终以帝,纣为天子,荒淫暴乱而终以亡,非各所修之致乎!由,今也匹夫之徒,曾无意于先王之制,而习亡国之声,岂能保其六七尺之体哉?”冉有以告子路,子路惧而自悔,静思不食,以至骨立。夫子曰:“过而能改,其进矣乎!”
按一般的意见,生当太平盛世,倡导温柔敦厚的精神,或许还算合适。但孔子和他的弟子们明明生当乱世,孔子却依旧重在提倡“中和之感”、“温和之动”与“治安之风”,幻想含和而帝,这不是很奇怪吗?帝舜南征三苗而死,徐偃王行仁义而亡,孔圣人怎么就忘记了呢?
这不是思想贫瘠致病,而是立场本身就偏至了。孔子说:“君子之音,温柔居中。”《荀子·劝学篇》亦谓:“《诗》者,中声之所止也。”《诗》教和乐教都是求止于中的,那什么是中呢?中即适宜,所谓“过犹不及”者也。至于适宜的标识,则便是礼,故孔子曰:“夫礼所以制中也。”[28]据此来看,在孔子那里,《诗》教也好,乐教也好,都是为了使人们能够接受礼法名分的安排而进行的教育。这种教育以温柔敦厚为宗旨,岂不是再合适不过的吗?应该承认,孔子关于《诗》教的思想十分圆通,似乎什么都想到了;但是由于站在维护礼法名分的立场上,所以他在实际教育中又不能不发生偏至。这是孔子的局限,也是中国古代士人比较普遍的弱点。
关于儒家所谓“居中”或者说中庸,鲁迅在回复徐旭升的信中有很好的批评,载诸《华盖集·通讯》:
先生的信上说:惰性表现的形式不一,而最普通的,第一就是听天任命,第二就是中庸。我以为这两种态度的根柢,怕不可仅以惰性了之,其实乃是卑怯。遇见强者,不敢反抗,便以“中庸”这些话来粉饰,聊以自慰。所以中国人倘有权力,看见别人奈何他不得,或者有“多数”作他护符的时候,多是凶残横恣,宛然一个暴君,做事并不中庸;待到满口“中庸”时,乃是势力已失,早非“中庸”不可的时候了。一到全败,则又有“命运”来做话柄,纵为奴隶,也处之泰然,但又无往而不合于圣道。这些现象,实在可以使中国人败亡,无论有没有外敌。要救正这些,也只好先行发露各样的劣点,撕下那好看的假面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