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女

浣女

在门前湘江岸的沙滩上,或后门外的池塘边,时常有许多洗衣女子,她们不论老幼都是那么干净、勤勉。她们中间有着亲密的情感,彼此诉说着内心的感慨,讲述着动人的故事或有趣的新闻,她们笑语声喧闹时往往要超过了流水的声音呢。

李家少官娘子——名儿叫竹娇,是一个圆脸白皙的二十三四岁的少妇,短发,细身子——不过腰肢却不自然的肥胀了些,入时的短袖白上衣,青布长管裤,长眼弯眉,一身的玲珑,合适、清洁、妩媚;只是两只手又红又粗,不适于她的结构,一个银质点珐琅的戒指已经深深地镶入指头肌肤里,那是嫁后丈夫买给她的。先时戴着很合适,“工作”把手指变粗大了,她舍不得脱掉它,只好容它长在肌肤里,片刻不离地陪伴着她。她一向是好说好笑的,许多洗衣同伴爱她的和蔼。可是近来她突然沉默寡言了,虽然有时还向人微笑一下,话却说得太少了。经过女伴们多次的询问才知道她有了几个月的“身孕”,大家都说:“这原是喜事,为什么不高兴呢?”

“做事太不方便了。”她叹了一口气,轻轻地说。

“你家有那么多的水田,又开着面食铺,何必一定要你做事呢?”何奶奶心里明明知道李大娘——竹娇的婆婆——厉害,故意撒下这么一个小网,为的是一下子捞出少官娘子一肚子埋怨来。

“你不晓得,田产多,事更多,不做留给谁呢?”她平和地说着。何奶奶失望了,勇敢的马三姑毫不放弃地又放了一炮:“听人家说李大哥回家也不能到你房里去,又不许你们多说话,是吗?”大家都想笑,可是谁也没笑,等着回答。

“你怎么知道的?”她倒反问着。

“很多人这么说呢。”

“随人说去吧,我没什么说的。”大家很不满意这回答,各人都低下头去搓洗着衣服。马三姑从水边站起来在沙滩上走着,她一下从岸上下垂的树枝上摘了一个大而薄的叶子,弄成一个小口袋的样子拿到那个穿水绿短衫的阿巧旁边,她拍了阿巧一下,阿巧回过头来,明澈的眸子发着疑问的神气看着她。她用嘴吹得那个叶子口袋圆胀如球,然后用手一捏啪儿的一声,破了。她问阿巧:

“你说这叶子怎么破的?”

“气胀的。”

“早晚她就得这样子了,什么都闷在心里。”她说着,拿破叶子的手往竹娇那边指,阿巧拉一下她的裤管小声说:

“住声吧!你不见她在出神吗?”竹娇洗的一个印蓝花细麻布的帐子,在流动的江水里冲摆着,后来提起聚拢在一处的帐顶,再浸入水里。坐着是不好用力的,站着又太高,只得蹲着,腿挤着微胀的腹部,使她的呼吸都困难了。她站起来一段一段地拧着布里的水,沙滩的浅水上溅着许多白色小水花,她望着对岸上挤满铺户的街道,望着自己丈夫在那里工作着的李家面食铺,发呆了。洗好的帐子一头落在沙滩上,粘了许多的沙砾。阿巧放下自己的工作跑过来说:

“大嫂累了,我替你洗洗。”不容回答地抢过那帐子,在水里用力地甩着、冲着……拧着。马三姑是不能沉静的,向阿巧取笑道:

“我哥哥打鱼的那股子神气什么时候都叫你学来了?”

“莫讨骂啊!”阿巧听见马三姑提她哥——那少年渔人,就红了脸,似笑非笑地斥责着爱人的妹妹,大家都笑了。阿巧拧好了,替竹娇放在竹篮里。竹娇含着感激的泪笑着说:

“这怎得了?叫你受累。”

“没什么,快到做饭的时候了,你回去吧!没洗完的留给我替你洗。”

“都洗完了,以后再劳动你吧!”她说着给阿巧一个感激的微笑。别的妇人心也不坏,尤其马三姑,她抢着说:

“莫讲客气话,这一点儿事谁都能帮你忙。”

“谢谢!短不了使你们受累。”她说着拾起棒槌,提着竹篮走向更高的坡岸。

蔷薇开遍了池畔,江水涨了,池畔有树荫、有鸟语、有蛙鸣、有蔷薇,深红、浅红、白的,蔓延的、倾斜的、平铺的,开遍了。带着翠叶和小刺开遍了春的池畔。江边的浣女迁移到多花的水边,洗着零碎的深色的棉衣片子,人还是那么多,在和蔼的声韵与色彩下工作着,只是少了竹娇,她们争述着她生产的事:

“李家少官娘子生了一个男孩子。”又是何奶奶起着头,因为她的经验多,她又认识接生婆。

“看她的脸色也应当是个男孩子。”另一个四十几岁的妇人显示着经验说。

“她婆婆也许会好待她了呢?”阿巧希望地说。

“可不是吗,男孩子是有福气的,你们没听说戏上多少娘娘因为生了太子得势,因生了公主入冷宫,这就是‘母因子贵’。”何奶奶的经验不是一处来的,引着戏文这样说。

“她的性子太绵软了,婆婆那么刁,小叔小姑一大群,一点埋怨也没有。”马三姑终于替竹娇抱不平。

“埋怨有什么用啊!”阿巧又把一件旧衣片子浸在水里说。

“没用也得说说,出出气。”马三姑说。

“她婆婆今春吃了一剂破血丹,把个四五个月的胎打下来了。”何奶奶向那个四十多岁的妇人耳语着,意思是这些事不能叫那些闺女听见,可是声音很合宜,足够一切女伴听得清清楚楚的。

“哟!为什么呀?”听了这吃惊的消息,那个妇人都忘了顾忌,大声疑问着。

“娶了儿媳妇,快抱孙子的人不好意思和媳妇比赛了。”何奶奶说着自己也笑了,阿巧看了她们一眼没说什么又低下头去洗衣服。马三姑却插嘴道:

“吃药没吃死,倒便宜!”

“就你耳朵长,姑娘家什么话都接碴儿,”何奶奶道德地注视了马三姑一下,接着又扩张了这问题,“死倒没死,头发可脱了一大半,嘻!”

忽然天暗了起来,太阳溜在一朵黑云里,她们立刻觉得水有些凉了。开始了短小的休息,用没洗的干衣揩着手上的凉水,阿巧顺手拉过一棵爬蔓,在她身旁小方石上的蔷薇叫道:

“三姐!来!把那五朵开在一枝上的花替我折下来。”

“白的,不好看,还不如黄蒲公英好呢。”

“个人所好呗,你不管我自己来。”

“管,管。”马三姑的手很有力,而且不怕花刺,一下就折下半棵花来,还带着许多小花苞,递给阿巧,阿巧却怜惜地说:

“罪过,看你毛手毛脚的,要不了这许多,我就要那五朵开在一起的,等会送给李大嫂,叫她五子登科。”马三姑咕嘟着嘴,把那一枝折下的花又插在近水的湿泥里说:

“把它又种上了,还不行吗?要李大娘那样的婆婆管你两天就省事了,你看我要不告诉我哥才怪的呢。”说着却跑开了,她怕阿巧打她、追她。阿巧只是红着脸恨恨地说:

“不理你,好人不理你这小鬼。”说完了停止休息,含着未了的羞涩开始搓洗着衣服:一个少年渔人在晚风里撒网的姿势占有了她全个思潮,想着不可捉摸的未来而茫然了。“马三姑的母亲死了三年啦!”这个念头先使她替马家兄妹伤心,但不知为什么再一想她的心里反倒轻松了。洗完一件,又从篮里拿第二件时摸到一个冰凉温软的东西,一抽手,那东西咯一声,咚!跳入水塘里。她立刻知道是马三姑的埋伏,她瞪了马三姑一眼,马三姑笑了,非常响亮。太阳从那朵乌云里出来了,大地上立刻加深了色彩与光明。

“洗吧!一天就知道玩,看将来怎么说个人家!”何奶奶催着马三姑,大家都开始工作着,工作的声音和谐悦耳。从这儿可以看见远远的稻田的阡陌上架着踏水车的农家夫妇,他们伏在架上,赤脚踏着水车上的小方板,一个一个熟悉得如数着念珠的手。他们灌溉着大众的食粮。青天上浮着几片云,安详地飘过他们的头顶,他们却在足下的水田里看到了那天空中的云影。另一块田里白发和少年的农家父子插着秧,一束束的绿秧堆在田里再一束一束地拾起来,少年熟练地扔着,一行一行的。老人再一束一束地插起它们,一会儿水田上绘出绿点组成的图案随你直看也好,横看也好,斜看也好,都能成为直行。他们不用仪器,不用度量,只凭着内心那一股力,那一点经验,一手技巧,做出完美的活计来。天和地都是美好的,只要肯工作的人都应当享到自然的幸福。可是有例外,有例外!有一些女人:工作了没人感激,痛苦了没人安慰,疲乏了得不到休息,疾病了无从治疗,她们只有忍受,忍受人类不当忍受的,忍受别的动物不能忍受的各种各样的痛苦。

一间北面开窗的屋子有一张大竹床,铺着干净的方格布单子。一个瘦女人坐在窗下做针线活计,后院丛竹的绿光反射到她的脸上,显出可怕的苍白。她两颊深陷下去,眼已不是细长的笑眼了,是深的,张开的失神而失望的眼,眉也失去原来的弯弧,她就是竹娇,给李家生过一个男儿的少官娘子。可是孩子呢?并没在她的身旁,这房间除了床上一对十字布的枕头上编绣着“是君良伴”的字样外只有孤独与寂寞。忽然,那生育的一幕出现在她的回忆里:

“奇痛的直觉,她自己如奔牛似的喘着,头上进着汗珠。她想号叫,又怕婆婆骂她轻狂,又怕外人听到嘲笑,只得忍受。阵阵的奇痛中她只有喘,口不合地喷着气;丈夫不在身边,只有吸着水烟的婆婆和吸着旱烟的收生婆。恶劣的烟气和厌烦的嘴的吸吮声毒蛇似的由她的感官钻入肚里,加重了疼痛,那两个吸烟的女人不懂道德地讲着一切难产妇人的死亡和怪胎的婴儿,毫不顾及产妇的现实痛苦,她们不耐烦地等着,胡说乱讲着。

“如大梦初觉的她,渐渐从昏迷中清醒了,自己身边已经有一个包好了的婴儿。她现在还清楚地记得:见了这小生命以后忘记了一切痛苦,觉得什么都有了希望。

“小孩子伸手蹬脚地哭,她忘了一身困乏去抱他,婆婆告诉她这是个男孩,她更高兴了。心想孩子带幸福来了,婆婆是不喜欢女孩子的。一个月之内家里没用她操作,除了在床上做了几双鞋以外,没到江边去洗衣服,没到厨房去做饭。”

弥月过了,婆婆忽然主张,把孩子送出去叫人家奶着,每月给人家些钱,表面是说孩子生辰不好,应当吃外人的奶,而且应当寄居在别人家,不然会短命的;实际是怕因了这孩子竹娇有借口减少工作。并且当地有很多人把孩子寄养在乳母家,这是很普遍的风俗,公公也没反对。正好一个佃户冯六的媳妇有一个三岁的孩子,据说已经断了奶。婆婆招来这个媳妇:四十左右岁,不干净,眼睛有湿润的红边儿,不时地拿衣襟擦眼睛。竹娇的心碎了,自己清洁的宝贝儿子送给这么一个脏娘们去抚养,真委屈。她虽不知三岁小孩子吃过的稀薄的乳汁给一个初生婴儿去吃,营养是根本不够的;但她觉得孩子在这么一个污秽的胸前去吸食,吸到每一个小血管里去是件委屈事。她落着泪抱紧了孩子,她知道这个温暖的小人儿马上就要被那生人抱去,她哭泣着,那媳妇倒还明白,说:

“少官娘子不肯就算了吧!”

“由不得她,年轻人知道什么?留他在家克死娘就晚了,娘克死他我更心痛!你抱走他好好喂他奶,不要错待他,我也不用另外给你钱,只是铁道南边那块地你们先白种着吧!奶他多大,多少日子不收租就是了。”婆婆严肃端正地吸了一口烟,理直气壮地说了一篇大道理,又点着第二袋烟。她想到这儿叹了一口气,失神的,针扎在手指上;她挤出一点血来,用碎布揩去,又开始缝着,寻思着:

“克死娘也不怕,娘克死他也不怕,死在一块更好,反正不能叫她抱走。”这是她当时心里的反抗情绪,可是不知为什么说不出口,红眼边的女人谢过婆婆,就去接孩子,竹娇几乎发怒了,忍着气和婆婆说:

“您的主意,我也不敢说什么,明天再叫她抱走不行吗?我好给他洗洗澡。”她的泪落了孩子满脸。孩子小手摇动着,小眼张望着,小嘴吸吮着玩。婆婆又大仁大义地说:

“你怎么这样不心疼孩子?今天好日子,抱走不平安吗?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路上遇到邪门歪道的可怎么好?你不痛他,我还痛他呢,肉上肉痛不够,我儿子的儿子,李家门的根,不能叫你胡摆布,早上洗了澡,这会儿又洗澡,等着弄出风(病)来就好了。”她知道不能挽回了,忍着泪说:

“那么给他换换衣服行吗?”

“随你吧!我哪能做你的主?”婆婆惯会倒抓理儿地说话。她抱着孩子走到自己屋里吻着孩子的小肩头哭了,满脸眼泪地偎着孩子的小脸,小孩子一挨触母亲的肌肤就本能地张着小嘴找奶吃。她说:

“小宝宝!你知道啊!妈妈心痛,你快点长大了回来,和妈妈一块住。”她哭着喂他奶。

“小宝宝多吃啊!妈妈的乳水是甜的,足够你吃得胖胖的。可是她们要抢走你,小宝宝!吃,吃……吃啊。”她忘了给他换衣服。婆婆的命令又下来了:

“快点来,时辰都叫你给误了!”她匆匆地擦干泪,从孩子嘴里拉出奶来,孩子哭了,她慌慌张张地抱着摇他,给他披上一件小花衣,抱到婆婆那儿,孩子仍不停地哭,婆婆接过孩子去;竹娇从房里拿出一包小儿衣服小褥之类的东西,交给那媳妇,孩子已经到了那媳妇的手臂里,孩子的哭声更大了,她过去拍着孩子,心更如利箭穿刺般的疼痛。那个女人倒同情地说:

“莫伤心吧,过十天半月我就抱小官官来看你们,我也是有儿女的人,错待不了他。”孩子终于被人家抱走了,她又开始着劳苦生活。她寻思着,落着泪,她想起还要预备长工们的晚饭,收拾起未缝完的衣服。春夏之交田事正忙,每天她要用大锅烧着饭菜,还要到池里洗衣服。小叔小姑又都要她赶做夏季制服。年纪并不衰老的婆婆除了吸水烟以外有时纳几针鞋底子,仿佛女学生织毛衣似的人前做做,又大方、又轻便、又潇洒,还惹公公爱。

端午节来到了,家家女儿襟上戴着丝绸抽作的小荷包,小孩子手足上围系着五色线。天才亮,大户人家或小康之家门外都用桌凳搭着高台,上面烧着成把的香摆着供,供桌下有纸糊的龙船,船头向着湘江摆着。一个衣服整洁的道士敲打着小锣鼓,口里大声而含糊地念叨着经句,这是在超度水上的亡魂。到吃早饭时烧了纸龙船,经声也随着停止了。早饭后江上赛龙船的锣鼓又响遏行云,青年男女穿着五光十色的新单衣在江边的街道上,往来交织着热闹的网。赛龙船的船手都是二十几岁膀大腰圆的小伙子,他们并不是以此为职业的,他们各有固定的职业,有的是舟子,有的是渔夫,打鼓打铁的,也有的是农夫,各个短打扮,头戴凉帽,脸上除了喜悦,就是好胜争强的神情了。船上披挂的并不是古画上龙舟那么五色缤纷;只是船前一个纸布扎绘折糊的伸颈挺须的龙头,船后一个弯曲的龙尾罢了。讲究些的有一个花洋布的船篷,平常的依旧保留着小竹篷。炮响了,几十只船分队前进,倒也十分可观呢。鼓声越响,船摇得越快,渐渐的船身远了小了;渐渐的近了又大了,他们赛着快慢、花样、姿势……两岸上的游人狂呼着、拥挤着,有学生、有商人、有贩夫、有士兵,他们忘记人世上的阶级,平等地欢悦地挤在一起。平常没人注意的江边竹楼,在冷清的时候高高地用杉杆撑着,住着不怕水的贫民,江水涨到码头上,竹楼里的人也没人去注意他们,任他们在那儿守候着狂涨的江水,他们把生命托给站在沙石里的杉杆。今天却不然了,许多有钱的太太小姐坐在小竹楼里看龙船,贫穷的孩子都被大人赶下楼去,为的是得些赏钱,留着将来零用。据说一个端午节的所得,足够他们一年花用呢。

竹娇的丈夫回家了,听说那个奶娘也要抱孩子回家来吃节酒,竹娇加倍地工作着,炎热的天气在她瘦削的脸上点了些红晕,几缕短发被汗粘在额上,又自然地弯起来,黑润的小发圈加增了她的美。她刺鱼、切肉、洗菜、煮粽子……不累,她有希望,“快乐”麻醉着她。

公公、婆婆、小叔、小姑都换了新衣去看龙船比赛。丈夫得机会来帮她做厨下工作。他是个黑大个儿,天真得像个孩子,正直,说起话来人能看见他的心,娶了亲还过着单身生活,干看着父母的诸般恩爱。

“我帮你洗菜吧!要不然替你切肉。”黑大个儿说。

“你莫弄坏呀!姆妈回来要骂我的。”她急切地阻止他。

“傻人!我是面食铺的少掌柜的,比你本事大多了。一落太阳爹爹就过江来找姆妈,铺里晚上的客更多,什么不要我经管!”说着扬眉吐气地看着妻子,她笑了。他们觉得这一会儿才是真正的人生,想起平日家庭的约束,又忧郁起来。

“火车站上的洋房子多好啊,从外国又运来许多新车,今早上许多车站职员的太太、铁路局职员的太太,都去看新车,招的很多人不看江上的龙船,反跑到车站去看新把戏。有的太太们坐上新车去游历,都拉着丈夫的膀子,有说有笑的,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车上挂着彩绸,奏着音乐,他们一对一对的像什么图画上的神仙,咱们怎么不能常在一块儿呢?你老是躲着我……”他嘟嘟囔囔地埋怨着,听着她叹了一口气,把鱼放在水盆里洗。

“咱们命不好,人家都是大命人哪!怎能和人家比?我就是躲着你,你一回家他们也是防贼似的防着我,好像我是个鬼会迷死你,等你走了,她还找碴儿骂我下贱……这是命,我前辈子做了坏事,命里该你们李家门的债,这辈子来还债的。”她说起来就气愤了。

“你也别难过,早晚有那么一天拉着手儿,坐上火车走开就好了。”

“上哪儿去呢?”

“哪儿都可以!长着大香蕉的广东,出椰子的南洋。用不了几百块钱,开一个小点心铺,内老板由你当,看哪个敢给你气受?”他热诚地说着,看她爱娇地注视着自己,自己是救她的英雄!他热烈地抱紧她,忽然小姑的声音说:

“嫂嫂,小侄儿回来了。”

他们一同跑出去,她跑过去抱过孩子来:孩子虽不胖,倒也光润。新换的小花衣,戴着小花帽,会笑了,又发着唔唔的声音。她偎着他的小脸说:

“小宝宝的爸爸给奶娘倒茶呀。”他早已被这母子欢聚的景象弄呆了,妻的声音唤醒他,倒了一杯茶给奶娘:

“奶娘辛苦了,小孩子累人哪。”

“他倒和我投缘,我很喜欢他。”奶娘的眼睛好多了,和善地答着,不安地喝着少官人倒的茶。

“今年稻子长得好吗?”

“好,只是我家老板病了一场,近来才好,花了不少药钱。”

“病好了比什么都强,花点钱不要紧,钱去了再挣,是一样的。”他和奶娘闲谈着,妻忽然把孩子交给他急急地说:

“我要去做饭,灶子要烧干了。”

正午的酒饭摆好了,大家照例地先喝雄黄酒以免一年的虫毒,少官娘子穿梭似的传送菜、饭,孩子在婆婆手里抱着,婆婆用汤匙给孩子喂了一口雄黄酒,小嘴受不了这么刺激的饮料,噗噗地小唇打着嘟噜,哭起来,好像有人在肉上扎了他似的。婆婆厌恶地骂一声:

“小逆种,倒随你娘,为你免灾才给你喝的。”竹娇的菜饭已经传送好了,奶娘也在厨房里吃着喝着。竹娇接过孩子来说:

“奶奶怕虫虫咬你,给你喝点酒,还哭吗?”

“要不说是小逆种呢。”说着他们开始享受现成的丰富的家宴,她把孩子抱到后院的竹荫下,哄着逗着他,哭声止住了。不过孩子呆呆的,头热脸红。她知道孩子被酒呛病了,可是不敢说明,小人儿昏昏的,她的节饭都没吃好。

午后大家都知道孩子病了,婆婆说不是路上中了邪,就是中了暑,还是公公直爽些,打发儿子请来一个大夫,看了病,开了一个药方子走了。竹娇想快买药来,给孩子吃了睡在家里,几天就会好了。可是婆婆又发下命令来:

“奶娘把孩子抱回去,叫你家老板买药给他吃了早睡下。你留在这儿不方便,他娘的奶水早没了,早点回去吧。唉!在你家也没病,一回家就病。”竹娇几次想说:有奶汁,留他住下吧,可是她没说出口来,她丈夫却愤愤地说:

“到家就病了?在外人家病了谁能知道呢!”婆婆没听清儿子说的什么话,只觉得儿子在反抗自己,站在媳妇一条战线上来反对娘。她怒不可遏,大骂:

“逆种!都给我滚开,养了这么个血胞孩子就捉精打怪起来。”黑大个儿带着满腔的愤恨回到江对岸的铺子里。小病孩子却在昏迷中离开母亲的怀抱,跟着生疏的人走到不可知的命运里。竹娇不敢送他,他身上发烧的热度燃着她的心。她含着泪,预备着晚餐。

第二天下午奶娘的大孩子来送信儿说小孩子不行了,婆婆说:“为什么不给他吃药呢?”

“吃药了,姆妈叫我把药方子也带来了。”公公接过药方看了,也是八行红条信纸写着黑草字。只是方子上端写的不是“李小官”却是“冯六爷”。他知道买错了药,孩子才会死得这么快。孩子虽和他没感情,但究竟是李家的根。于是怒向胆边生,要到官里控告奶娘。婆婆也怒气冲天地附和着说告奶娘,奶娘大孩子吓得脸焦黄,哭着说:

“姆妈不识字,爹也不识字,不是有意害你家小官官的!”

“莫告吧!小户人家经不起官司的,他们既不是故意的,饶了他们吧,谁叫咱们把……谁叫咱们孩子命不好呢!”竹娇流着泪劝阻着公婆勇敢的豪举。

一个长工用小木棺把小尸体背回家来。昨天还活着向妈妈微笑的小人儿,今天却全身铁青、僵硬地直躺在小棺木里。竹娇晕过去。在黄昏的池边多了一个小坟头,青蛙咯咯的好像哀悼这小生命的夭亡。

她渐渐清醒了,对着窗户有初升的月光照在竹丛上。她起来,打开窗子,一阵小风吹清醒了她的头脑。她记得方才在堂屋里,现在怎么在自己的屋里?她又想起来孩子的夭亡。她喃喃地说:

“完了,完了,什么都完了。”她摇摇摆摆下意识地走到公婆的屋里,机械地替他们收拾床铺。他们并不惊讶一个悲哀过度而昏迷的人清醒不久就来工作,他们安适地吐了口气想着:

“她并不难过,她还能工作,倒省下给儿子续弦的一笔费用。”

她孤单地呆立在自己的窗里看着小庭里的月色,她记起丈夫昨天在厨房里告诉她的:“坐着火车走!……用不了几百块钱开一个点心铺。”她喃喃的:“走,走!”她轻轻地拉开立柜的铜锁,拿出首饰匣,颤抖的手拿出比较珍贵的首饰,又从另一个抽屉里拿出从娘家带来的几十元钱——现洋,包好了,又包好了些应用的衣服,坚决地推开后门走出去,把门虚掩上。月已大亮了,照在一片片的池塘上、花上、树上、广大的草坪上、稻田上。她被这月光吸引住了,她记起那一群洗衣的伴侣,她有些留恋,可是热地方的香蕉树、椰子树,又好像灯塔似的呼唤、引领她。她绕着小巷走到门前的湘江边,她怕遇见熟人,她又走下去一个码头才坐上摆渡过江。月亮照着缓缓的江水,千百个桅杆在江边静静地竖立着,千百只船静静地休息在月光下。水冷冷的橹声,吱吱地送她向希望中驶去,她把整个的不幸如噩梦似的忘却了。

登岸了,多店铺的街上还有着小都市的热闹,她快走到李记面食铺的时候,忽然畏缩起来,自己觉得好像一个私奔的女人,勇气消失了。正在犹疑、退缩、心和心交战的时候,却见丈夫从自己的铺子里走出来去敲一个邻近的小门。门“吱”的打开,走出来的是一个女人。月亮照出她是个出卖身体的女人,竹娇的丈夫醉醺醺地卷着舌头说:

“心肝,等急了吧?”

“有好姑娘陪你,今夜不来也要得啊!”那女人怪声怪气不自然地撒着娇,吱的一声小黑门把这一幕怪剧关进去。竹娇好像在看戏,她觉得那个男人并不是自己的丈夫,虽然他从李记面食铺走出来,虽然他穿着丈夫的衣服,虽然他用丈夫的声音说话;但他是另一个人。丈夫是正直的,天真的,这个人却是一个玩妓女的鬼!公正光明年轻的丈夫没有了,一种恶劣的势力把丈夫葬埋了。从悲哀和愤恨的幽暗里生出这么个可怕的狂荡的鬼魅,这一切抓破她的幻想与希望,切断了她的忧患和挂虑,她不悲哀,不怀恨,只是觉得空虚、轻松、安静,过江的目的使她忘怀了,她又上了另一个渡船,舟子已经困倦了:

“这么晚了还过江?”舟子埋怨着,却撑开渡船。她怕他不肯开船,抛了一个雪亮的银元在船板上,藐视地说:

“一块钱一渡,要得吧?”

舟子笑了,一个忘记疲乏的感恩的笑,拾起钱来装到衣袋里:“要不了这许多钱。”船摇开了,船头和船尾拨转好了。江上的月是清白的,远处近处,有霏霏的烟雾,烟雾里回雁峰的影子使她记起山峰下桃林里的娘家,她记起桃林里的童年,她记起娘临死时拉着她说的话:“这小妮子命不坏,我病不好了也放心她!她婆婆家有好几顷水田,有铺子,人口又少,公婆又不老,过门有吃、有喝、不用操心……”这些话在记忆里如小冷箭似的刺在她的身上,皮上起着鸡皮疙瘩。舟子问:

“停在哪里?”

“眼前是什么地方?”

“王家码头。”

“再撑下去!”她恨王家码头,她恨那一片洗过衣服的沙滩。船吱吱的在月光下晚风里的湘江上漂去。两岸的灯火如失了光芒的小星,错落地流闪,飞逝过去。她自己忽然想到一个归宿——死,她命舟子拢岸。

“这不是码头啊!”

“这儿好,停下!”在一元钱的权力下,他顺从地把小船停泊在这参差不平又生着小樟树丛的岸边。她回看长流的江水,她看着回棹的渡船,她要死。小儿清晰的笑脸忽然呈现在月光里,她喃喃地说:“好!妈妈不叫江水带走,妈妈要到小宝宝的旁边去。”

她上了岸匆匆地走着,从小巷穿行着。小巷尽头的几棵大芭蕉遮蔽下的小茅屋是女伴阿巧的家,她需要见她一次。她坐在小窗下的土堆上喘了一口气,她累了,小房里没有灯光。她站起来想走近窗子,听听好友的呼吸声。吧嗒!一个东西落在地下,是她的小包袱。她完全忘了它,因为它已经失去重要性,它是个累赘,没用的东西。在儿子和她的未来世界里,看这种东西如地下的破瓦砾,如粪土;可是在这儿却人人为它们卖命。阿巧的家很苦,送给阿巧吧!她叩着良友的门,小门是竹片编成的,不十分紧,因为穷人家是不怕盗贼的啊,开门的是阿巧:

“大嫂!您?”

“我,是我,我不进去了。”

“您夜里怎么出来的?”

“偷着出来的。”

“进来吧!他们找您怎么办呢?这儿也是一个路口啊。”

她们静静地走进屋里。

“大娘呢?”竹娇想起阿巧的娘。

“在对面睡了。”

“我要出远门,有些东西不好带,送给你吧!”

“上哪儿?一个人?大哥也去吗?”

“哦,这些东西没用了,送给你也许有点用。”

“这么一个包袱还不好带?是什么?”

“没什么好的,你留下,我们有更好的不要这些了!”她不肯说出里面是什么东西来,更增加阿巧的不安,她放下包袱就走了。

“再见,阿巧,你是好心人,我喜欢你,你又刚强,又能干,将来吃不了亏……”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阿巧莫名其妙地呆看着她异常的举动,没经验的少女纯洁的心里只有“莫名其妙”。看她走了,很快很快地走了。

小坟头在接连着池边的地上沉睡着,月光更明澈了。水晶的世界绝没有尘世间的俗虑与罪恶,池水是几面照着水和树影的镜子,一个站在生死交界的少妇委靡地坐在小坟头边,一双苍白的颤抖的手抚摸着半湿润的新土,泪一滴滴地无声地落在坟上,没有光亮的沁入土里。突然她搂住这小土堆伏在土上呜咽起来。渐渐的哭声小了,她好似睡在那儿,处处是静的。远处的火车无力地唤了一两声,像是呼唤什么,又什么也呼唤不起的无力地停止了,连一个青蛙也没有唤醒。

月下蜿蜒的小阡陌上狂奔着少女阿巧,她一面跑一面呼叫:“大嫂,大嫂;”没有回声,她觉得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似的,她呜咽地喊着“大嫂……大嫂……”声音在夜里凄惨地寂静地飞,飞向田间、水上、树上,和远远的铁道上、更远的电线上;但是没有回声。她也跑到了小坟边,夜风吹着竹娇的白衣襟飘动飘动的,阿巧的视线被吸引住了。她抽了一口冷气小声沉痛地说,“是她!是她!”她恐怖地两手推着两边的鬓发,张大了眼睛看着这不动的同伴,她带来的“那个小包”又被忘记的掉下来,落在竹娇伸在地上的脚上。她悠悠的:“哎呀!”身子动了一下,这给了阿巧希望与勇气,跪下去拍着竹娇说:

“大嫂,大嫂这是怎么说起的?”竹娇听了抬起头来,看着她道:

“你去吧!我在这儿伏着好受。”

“不行,夜凉呢。”

“我什么都不怕,凉点心里痛快。”

“不是那么说,我求你,先上我家去坐坐不好吗?有话慢慢说。”

“……”她摇摇头嘴里动了动,没说什么又把头伏在小坟上。

“你平时多么明白呀!今天怎么拗性了?你在夜里的野地里怕凉不怕凉我不管,可是过了夜,天亮了,家里找到你,可怎么办呢?”

“谁还等到天亮啊!”她伏着脸回答。

“可是到底为什么事?反正你不是真和我要好,你不肯和我说实话。”阿巧哭着说。她仍硬心不回答。

“你知道姆妈也老了,我又没兄弟姐妹,平日拿你当亲姐姐似的看待,你既然这么见外,我也想开了,还等天亮哪!还不如我先死了。”她说着站起来要走向池边,竹娇清醒地拉住她:

“你死不得,你有希望,你不能和我比。”她用力出了一口气又说:

“我完了,我给人出多少力,结果把我的什么都夺去了,父母,孩子,都死了!”

“小官官死了?就是这个小坟头?”

“死了,就是这个小坟头,埋了我的小宝贝,她们要他死了,她们埋他在这儿。”

“可是你还年轻呢,大哥也待你好。”

“他?嘿嘿!”轻藐凄厉的声音,似笑又似哭。

“他怎么了?”

“他呀,他也死了。”

“没听人说呀,什么病呢?”

“心病,死了良心的男人!”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真急死了。”

“可怜的孩子!你急什么呢?世上就是那么回子事,他不死又怎么样呢?一个男人家,他总是自由的,女人是他的奴隶。……”阿巧又像明白,又像糊涂的不知做什么打算,半天她才说:

“大嫂,你比我大,我又嘴笨,说不出什么来,你的主意还能错吗?可是咱们在月亮底下走走不行吗?我长这么大还没敢这么大胆地在野地里看月亮,走完了,我回我的家,你打你的主意。”

“这有什么,这个胆子我还有。”说着挽着阿巧站起来开始散步,阿巧走得很快,竹娇也不问,好似在死前要抖擞余力似的,也走得很快。一个失意的半疯狂的少妇,一个清醒热心的姑娘,走,走,越过铁轨,到了一个橘林里,白色的橘花在月下晚风里放着迷人的香。林里,一所厚木房,阿巧拉紧了竹娇的手臂叩门,半晌一个含糊的老人声:“谁?”“我!马伯伯开门哪。”门开了,一个老人衰弱地抬眼家咙地问着这两个不速之客。

“是阿巧,什么事?这么晚还出来?”阿巧没及回答,竹娇却说:

“你进去吧!我走了。为什么使劲拉着我?”阿巧不出声用力把她拉进去,随即关好门说:“李大嫂家有事,我们要见三姐。”

老人听了哆哆嗦嗦地答应:“哦!好……哦……洋火呢?三伢子!起来,找洋火!”屋里左边门开了,一个人举着美孚油的小灯出来不耐烦地说:“吵什么?”随声走出来的是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身材雄壮,赤露的手臂上布满蜿蜒的青血管,突出的肌肉呈现着力。他看见阿巧,把灯放在她面前的几上,墙上呈现出挂着的渔网和人影。他问:“什么事?”又看见竹娇,“啊,李大嫂……”老人却不知什么时候走开了。

“三姐呢?”阿巧羞涩地,焦急地说。

“早醒了。”门里才发出这个声音,马三姑已经扣着衣纽子出来了。“哟?大嫂也来了,坐啊!”她先给竹娇放好一个凳子,又去搬,看见哥哥早给阿巧预备好了一个竹椅子,她撇了撇嘴:

“西边小道南边拐,人人有个偏心眼。”

阿巧说:“讲要紧的啊,三姐,你叫马大哥驾了他自己的船过江找李大哥来,他们吵嘴了。”竹娇听见去找自己的丈夫就急道:

“不,阿巧!没事,我先走吧!”阿巧按住她的双肩,马大哥从墙上摘下衣钩上挂着的蓝布衫,穿上就往外走,阿巧急急说:

“路过我家啊,告诉姆妈,我在这儿,不,不要说了,姆妈醒不了,李大哥的铺子在太子码头,晓得吗?”

“鬼才不晓得呢。”开了门,在月光下这青年飞驰而去。

太阳才升出地平线,天上充满了玛瑙般的光。湘江的水粼粼地发着瑰丽的光波,无尽休地流着,沿江而行的铁轨上奔驰着一列南下的客车,不留恋,不退缩,向着目的地前进。任意喷着烟吐着气,吼叫着,在轨道上自由奔驰着。一个半开车窗的车厢里有一对青年夫妻,疲乏地偎倚着,闭着眼坐着。一会儿那青年的妻子醒了,张开眼,定了定神从男人身边移近车窗,晨风吹着她的短发,晨曦慈爱地照抚着她的脸,她看着外面空旷葱绿的田野,看着远方的江水与烟树。

“天亮了,你早就醒了?”青年丈夫也醒了,对妻子说。可是她没回答,仍静静地凝视着远方,窗外风景迅速地倒退着。

“你饿不饿?”他说着从一个小竹筐里拿出几个混糖馒头,两尾甜糟鱼,自己吃着,看看妻子仍没有回答。

“怎么了?还生气?还没忘?你也不怕对不起阿巧和马家哥妹?”他说着咬了一口馒头嚼着。对面椅子上的老头,一个人半躺在一个座位上,枕着包袱,被那青年吵醒了,见他大嚼着,敌对地瞪了他一眼,又无可奈何地闭上眼,抓抓头皮又睡了。

“谁能一辈子没错呢,改了就得!要是心窄想不开,可白找别扭。切!再说,你是得明白,要是你天天守着我,我也不能学坏啊!你瞧着吧!日久见人心,我这话要不是从心里说出来的,叫火车轧死我。”他已停止了吃东西,焦急诚恳地等着她的回答,她回过头来看了他一下说:“吃吧!馒头还堵不住嘴。”

“你不吃,我也不吃,趁早扔了它!”说着卷卷包食物的菜叶和纸包就要往窗外扔。

“你敢?那是阿巧送给我的。”她说着去夺那个包儿,被他握住了她的手,他抚摸着那长入肌肤的银戒指,长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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