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烟

轻烟

“多谢,多谢,就那么办吧,明早七点我用车送你们上车站……令妹也一齐走?好极了……再见。”父亲挂上电话很高兴地吸了一口雪茄,我合上才看完的小说集,看见父亲高兴的样子不觉有点伤心。明天我就要离开家到北京去读书,满心的离别情绪见人家高兴就感到加倍的忧郁,我不觉愤愤地问父亲:

“爹!您给谁打电话?那么高兴?”

“给王洪友——你王老伯的儿子,他在北京念书多年了,地方人情都很熟,你初次离家,我不放心托他一路照看你,到北京你也有一个熟人,而且他妹妹也去北京。”父亲说到这里停了一下,高兴得脸上蒙了一层凄凉的神色,接着叹口气说:

“你虽然已经十七岁了,可是从来没离过家,从你很小的时候就身体不健康,你妈性情敦厚,你弟弟妹妹又多,对你们不免马虎一点,所以我对你特别操心,你这次走,对我是一件大事。昨天在行里偶然和你王老伯谈起,才知道洪友也要走,我想这真是一个好机会。”父亲说着又深深吸了一口雪茄,慢慢地坐在沙发里看着窗外出神。

我把书放在小几上站起来掠掠额前的头发,擦擦疲乏的眼睛,懒懒地说:

“最烦气和生男人一道应酬,这么远的路,可怎么过去呢?女孩子就不是人吗?为什么必得人家照看呢?您太小看人了!”

“又说傻话了,因为你初次离家,到外面人地两生,需要人帮助的地方太多,并不是我小看女孩子。洪友是一个老实孩子,绝不会使你厌烦的。”父亲慈爱地说着,接着笑了。我见父亲为我设想得这么周到,方才的不高兴早化为乌有,可是一种莫名的悲哀又从心头涌出到每一个感官,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来,父亲看我这样就怜恤地说:

“青儿,你看,窗外的树上那红的是什么?”

“海棠果。”我淡淡地说,用手帕拭着眼泪。

“你看天上那块云,有点儿像羊是不是?海边上一定很凉快了,你不是说出门以前到海边上好好玩一气吗?去吧,回来吃晚饭,我已经告诉他们晚上添了几样你爱吃的菜,去到海边上玩会儿去,拿着伞。”父亲说着站起来,不安地看着我,我听了父亲的话更哭起来,索性坐下呜呜地哭起来。父亲静静地等着我哭得没什么委屈存留在心里的时候说:

“青儿,起来到海边上散步去,在树林里散步也可以,做一个勇敢的青年。你平常不是不喜欢看女孩子哭吗?你知道男孩子是不轻易掉泪的。”我听了这话,立刻擦净了眼泪掠掠头发说:

“爹,我走了,你们等我回来吃饭啊!”我说着走出房门来。

“带着伞哪!热气还没减少。”

“不,我嫌麻烦。”我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因为心里并没完全除净了委屈,假如再不快出门,也许有很多机会让我哭呢。

出来的目的地是海边,可是就要离开的海啊,我真不敢见它,它同样会引起我的悲哀的,所以我从小路上走到一个梧桐林。静静的幽林,两排不是十分大的桐树,夹着一条湿润弯曲的黄土路,我一个人慢慢地走着。林尽头的天上已经布满红的晚霞,海波瑰丽的光也不时射入林里。大的碧绿的桐叶装饰得那小天地有说不出的精巧和美丽,这些熟悉的小天地只有这么一个黄昏的欣赏机会。明天的这时候就要在一个生疏的地方和一些生疏的人开始一段生疏的生活了。我正预备再次流泪的时候,忽然从夕阳的光辉里走来两条一样高的狼狗,东嗅嗅,西看看的,它们头上都有精致的皮圈和一条链子,牵着它们来的是一个高身材的青年,他的头发在海风里飘动着,他的身影清晰地映在天海交辉的红光里。他并不立刻走进林子,任那两条狗向前拉;他对着这时的天然美景出神,不过他的目的地却也是这小林,他终于走近了。我因为是一个人走着,颇觉窘迫,又遇见这引人注意的生人,真有点恐慌起来。假如我是水之仙女,假如这儿有一个莲花池,我一定藏在水里,从莲叶的后面仔细看这生人的面孔;可是我不能,我是人间少女,只有迅速地和他走着相反的路,而且希望他赶紧离开这里,我好任意地吸口气或小声哼着歌曲,但是他并不走,也没有拘束的意思,因为他拉着狗竟依在树干上,大声地唱起歌来。唱得很动人,可是我却有一点气愤,因为他好像并没理会我的存在,居然毫不拘束地唱起来,他显然看出我的惶恐,故意对我示威!我对他自然也不能示弱,我假装徘徊,故意转身向他走去,看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物。走近了,他眼看着林尽头的天,唱着,仍然不理会我的存在;这倒是个机会,我看见他并不是讨厌的人,棕色的脸上有着令人难描画的超然神色。可恨他的两条狗却误会地奔向我,他才从自己的幻境中醒来,看见我惊吓的样子说:

“对不起,我的狗不会伤害您的。”他一面把狗链子拉得短短的,把一节节的铁链缠在手臂上。

“没什么。”我说完匆匆地走开,想着这人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可是究竟在哪儿见过,一时也想不起来。忽然想起一家人等我吃晚饭的事来,才从小路上一口气跑回家去。

早晨到了,一夜没得安眠,眼睛胀得难受,在客厅里坐着看着收拾好了的行李出神,父亲从院里走进来并没说什么,只是在早晨的寂静中等待着骤然的离别。

汽车停在一个静雅的住宅外面,这房子面对着海,晨光照着闪闪的海波,海风吹着房前的杨树。父亲说:

“这是你王老伯的家……”话没说完,许多人拥着一个青年和一个少女走出来,后面跟着两条狗,从低低的车窗外我看见这两条狗——昨天幽林中的狗,使我立刻知道所谓王老伯的儿子就是昨天树林里那唱歌的青年,因时间匆促大家没让我下车,那个青年却坐在车夫的旁边,那个少女坐在我和父亲中间,她便是那青年的妹妹——一个活泼可爱的姑娘。我俩都是初次离家远行,所以加倍的亲切,汽车驶向火车站,一路上她和我笑谈着,于是立刻熟悉起来。可惜我们虽然都上北京去,所投入的却不是一个学校,真是无可奈何的事。

火车开行前父亲和那个青年谈着高兴而有趣的事,引得那少女不停地笑着。车终于开行了,父亲脸上慈祥地笑着,可是在笑里藏着忧虑,一面向那兄妹说着“再见”一面又叮嘱我:

“到学校就给我来电报,小心身体……”车不等人说完话就走快了,我忍着泪向渐离渐远的父亲挥手告别,直到彼此看不见的时候才停止。

车厢里人还不多,那青年仍没减少对我的惊讶,那个少女告诉我她哥哥昨天遇见我的事,我只得对他们微笑。青年说:

“老伯和家父是好朋友,可是我们倒没机会见面,昨天我那两条狗使您受惊了吧?”

“没有,我倒不讨厌狗。”我一时想不出什么来说,只得这么回答他,当我说“我倒不讨厌狗”时他好像很喜欢。可是他妹妹说:

“我最不喜欢狗,狗也不喜欢我,他的狗把我的猫吓跑了呢,他从来不向我道歉。”说着,大家都笑了。我们用闲谈、假寐、看书……消磨这不算短的旅程。一天一夜的车上生活过去了,到了生疏的北京:我总忘不了他对我的热心帮助,一切取行李、打电报都是他代办的。

一个新生活的开始是忧喜各半的,宿舍的同伴都那么和气,使我除了想家以外没有一点痛苦,最希望的是星期六,在那天可以和王氏兄妹见面,谈谈我们熟悉的海、我们的树林、我们的家……

渐渐的,乡愁随着天气冷了下去,我对新环境有了浓郁的情感,和王氏兄妹早成了老朋友,他直呼着我的名字,我也不叫他“王先生”了。他时常拿出大人的神气对付我,我们有过直爽的辩论,有过认真的争执,可是彼此心中绝没有怀恨的痕迹。

有一次他参加了一个歌咏音乐会,我和许多同学都去赴会,他担任一个独唱节目,在柔雅的灯光里唱着动人的歌曲,一声声如电如力地打动每一个听众的心。全场那么安静,我坐在前排,觉得他唱的时候总看我;我觉得他不是“王大哥”了,却是什么故事的主角。他的歌声拨动我的心灵,我低头静静地听着,我不敢抬头,我的手帕却被泪浸湿了,为什么哭呢?什么时候开始哭的?我都不知道,而且也弄不明白,这对我都很神秘!

音乐会散场了,学校虽未关大门,可是宿舍的铁栅栏却无情地锁住了。怎么办呢?犯校规、记过,倒不着急,今晚上到哪儿睡成了重要的问题。结果一个淘气的同学教给我们从栅栏缝里钻过去。

“那么窄的缝子钻进人去?”一个同学说着急得快要哭了。

“你看,只要能钻过头去,身子是不会留在外边的。”那个淘气的同学说着熟悉地爬上栅栏,先钻头后进身子。一、二、三,早进到宿舍的院里面,大家在急难中也一个一个地学着钻进去。幸喜没人看见。

“喂!几点了?”到卧室以后,我小声问我的同屋。

“我的表针在音乐会上鼓掌时震掉了。”她小声连说带笑地告诉我。我不由得笑着问她:

“哪一个节目值得你这么鼓掌?”

“就是那个独唱,她们说他是你的朋友呢!我想这次音乐会不知道要震坏多少手表呢?”她说着和衣上床去了。我勉强辩道:“我的朋友?谁说的?我可不配。”但是我的心却轻轻地跳着。

第二天绝早起来,天气已经凉森森的,我拿了信纸信封跑到一个小课室去写信。我大胆地夸赞着他的歌咏天才和我的爱慕,却怯懦地签了一个假名字,我的内心交战了一整天,在晚饭后才把那封信投寄了。

星期六又到了,我真怕见他呀。可是他终于接我到景山去玩。我感到惶恐、幸福、安慰,但我故意说:“妹妹怎么没来?我不喜欢景山,又没水,又没花的,孤零零的几个亭子,有什么趣?”说完了偷偷地观察他的神气,他真因为这句话失望了。他叹道:

“你又哪里知道景山的好处呢?既然你不喜欢,我就自己去吧!”他说着就走,我一时没有巧妙的法子来给自己找退身步,急得险些落下泪来。他转念一想明白我的意思了,笑着说:“走吧!在景山最高处能俯视北京全景呢。”我们无言地走出校门,许多同学在后面小声批评着、笑着、指点着。

在景山上我们伫立着看深秋里的北京,伟大的图案哪!红的黄的经霜的树、绿的常青树、金碧的宫室、灰的民舍、白的浮屠……近处的御河、远处的城楼,孕育着千万生灵的北京啊!我高兴里含着辛酸,我感到造化之伟大和自己之渺小。我叫他:“洪友!你看风烟笼罩着的北京多美呀。”他并没回答我,只是依着亭柱看着我,倒使我手足失措起来。我呆立着,彼此又有片时的沉默。他说:“青,有一件奇怪的事求你替我研究一下!”我们坐在石级上,他郑重地拿出一封信来,可了不得!就是我写的那封信。他说:“你看,这信写得太好了,只可惜不是真姓名,通信处却是你们学校,我想你一定认识她,我也不用回信了,你带信给她,就说我很佩服她的文才,只要她坦白些,肯告诉我真姓名,我们当然可以做朋友的。”我为了避免嫌疑,装作仔细看那信。可笑,自己看自己写给人家的信:

洪友先生:

美丽的秋夜,幸运领我去赴××音乐会,我是多么爱音乐呀!及至听到先生的独唱,才使我醒悟到以前所喜爱的音乐只是感官上的优美,先生的歌声却使我的灵魂都受到音乐的洗礼了。

当我见到许多人围绕着叫你签名时,我就悄悄离开会场,预备在清晨第一线曙光里写我钦羡的表白。我是多么需要先生赐我一个友谊的回音哪,我不奢望着会谈,我不苛求着社交的往还,只希望我们精神的友谊联系到永永远远。

祝福我的阿波罗(希腊之太阳及音乐神)

愉快

田多丽×月×日

我看完信轻轻叹了口气,接着说:“你为什么不回信呢,岂不负人美意?”他见我说这话倒使他迷茫了,说:“我还以为是……你真不知道这人是谁吗?也不必研究了,我们还是快快乐乐地在这清爽的高山上多谈谈吧。只要不是你写的信,没有回信的必要。世事总是‘事与愿违’,越希望的越不来,不希望的反倒劈空而来。”我知道他的意思,我虽没回答,但是心里有说不出的喜悦。

我和他的双重友谊顺利地进展着,我已用“田多丽”的签名给他写了十几封信,他也回复了我不少的信,我已得到那清泉似的友情了,可是另一方面在“会谈”时他热诚的表示我却没敢接受。天哪!多么奇怪的矛盾心理呀,以致使他在给“田多丽”的信上抒写着繁多的情爱和哀愁。有一封信这样写着:

多丽,多丽!

你也如明月之远在高空吗?我也许会做一个海中捞月的傻子啊,假如你真对我如你信上所说的那么爱慕,又何惜赐我一次短促的会谈呢?多丽,你说音乐是“至上的神秘”,可是我以为少女的心情才是“真正的神秘”呢。

你按“梦”Tramuerei的曲调填的歌词,我正在练习着,预备在圣诞节的音乐会中,努力在千百个听众前唱出,但一想到“听众中哪一个是多才的多丽”时,则又心中悠悠万般惆怅起来。多丽!勇敢些,赐我一个机会“一瞻丰采”啊!

洪友

圣诞节的庆祝音乐会使我感到无尚的欣慰与荣耀,他真在众人面前唱着我作的歌词,德国作曲家舒曼的“梦”的原曲是多么优美、婉约、动人哪!他穿着黑色的礼服,在紫色的丝绒天幕前、幽静的灯光里站着,他手里那折了又展开的歌词纸片,呀,那纸片,就是我寄给他的歌词。前奏过了之后他放开喉咙唱着。每一个音符好像清泉的珠泡,又像明月的银光,更如轻烟般的梦,重重在我上下左右缠绕。我内心有一句要炸裂而出的话:“我便是‘田多丽’,我也是‘方青’,‘方青’爱你。”但是终于忍住,忍得头痛起来。

两年的光阴很快地过去了,我俩的友谊仍是双重地进行着。但是他对于“田多丽”的好奇心减少了,对于“方青”的友谊又返回手足之爱。

我很幸运地在家里过着暑假生活,时常和他到海边去玩,或在小树林里散步,他的两条狗也和我熟悉起来,他的弟弟妹妹也喜欢和我一起玩。多少沙滩上的追逐啊,多少月下的合唱啊,他真把我当作自己的妹妹了。有一天他居然坦白地说:“田多丽真奇怪,一到假期就不给我寄信了。我真感到寂寞,青!你们女孩子的感情为什么这么神秘莫测呢?”我只好对他笑笑,玩笑地说:“你毕业了,要成家立业啦!娶了王大嫂就不寂寞了。”我想他一定会追着打我,或者把我抛在海水里,因为他力气很大,跑得又快,曾那么对我和弟弟妹妹开玩笑,所以我没说完就站起来跑了。可是奇怪,他没站起来,反倒招手说:“谁告诉你的?一定是我妹妹,因为她要约你和她一起做伴娘呢。不过这婚姻不是我自己订的,是由父亲代办好了。我一向是反对的,我很希望和一个心爱的伴侣过一生,父母代办的婚姻到自立的年龄就自动解除它。可是两年以来,知道世界上并没有真爱我的女子,所以我觉悟了:婚姻的事说重要也很重要,说不重要呢也算不了一回事。别的事业有多少比婚姻还重要哪!何必因为婚姻伤父母的心呢,所以下月的婚期我也没加可否。青,你赏脸替‘我们’做伴娘吧!也许家父还要请老伯邀请你的帮助呢。假如你肯赏光,我们的婚礼才会幸福快乐的。”我听了他的话,呆立在海风里。心里经过大力的震荡反觉得空洞、安静、理智起来。虽然知道面前摆的是一杯苦酒,但是还要拿起杯子来饮。我很自然而诚恳地答应了他的要求。我也莫名其妙当时何以那么慷慨,没有眼泪、没有叹息,静静地完成了一个小而短的故事。

当我穿上白色云片纱的长衣时我立刻想起在学校演戏时的情形。我如一个临登台的演员似的化着装,把头发左三卷右一卷地垂在肩上,当我把银叶做的白玫瑰插在发际时,发现自己的睫毛上挂着泪珠,我机械地装扮着自己,除了镜子里的动作与形态以外什么也想不明白。四周是空洞的,心里也是空洞的。

他们的婚礼全部进行完,大家张罗入席的时候,我觉得心里好像卸了一个重担似的轻松得很。轻得好像地心都失去引力,我的衣服、鞋子好像化成轻烟飞去,使我的身体接触不到它们。尤其是头发,从发根上起了一阵凉风,头皮、颈项感到异样的清凉,眼里的男女客人也笑嘻嘻地头向下脚朝上,喜对子、鲜花篮都上下颠倒了,忽地眼前一亮,礼堂中陈设的贺礼——阿波罗的石像变大了,他拿着竖琴的手向我击来:于是眼前一片金星,又一片黑,耳边则是一片急躁而短促的惊呼声……以后我就不知道了,是一种我既不能招呼人,别人也不能支配我的奇妙瞬间。

自从经过这次昏晕之后,对于个人的死生祸福看得更加平淡,对于他人的安危反倒认真地挂念起来。我很少出门,自己除了默想和看书以外,就是伴着父母兄弟姐妹谈话。父亲是最体恤我、最恩待我的人,所以有一天他老人家诚恳地对我说:

“你应当换换环境啦,有一个机会倒可以使你到外洋去旅行一次。”

“爹!是真的吗?不管大国小国,我都愿意去。即或是国内也好,暂时叫我离开这里,出去读书也好、做事也好。我想多得到些人生经验,可以忘了自己,也可以学到些本领,来帮助比我更痛苦的人。”

“我们的公会最近组织一个经济考察团,五天之内就起程到欧洲去。我马上打发人给你去办护照。可是,你的精神和健康受得了吗?”

“您放心,完全好了。您知道那天太热了,不然我向来不会晕倒的。”我说着努力地笑着。可是父亲摇摇头说:“强嘴的孩子!人太刚强、任性,终究是要吃亏的。”

很多日子不见月光了,庭院静静地摇着花树的影子,我明晨又要开始一个较远的行程。我要一个人和我的小天地、小家园告别。我希望带走的是悲哀,带回的是快乐。忽然,客厅的门打开,一个修长的人和父亲走出来。他是洪友!!我立刻藏在丁香丛的后面。

“老伯!你不能放她一个人走,她的意思我明白了:那天她在晕倒的时候尖锐地叫了一声‘阿波罗’。她从先信中称过我‘阿波罗’:可是信总用假名。她行为很特别,我一向猜疑那些信是她写的,可是在谈话中她却从未有过一次感情流露!我太愚笨了不能明了她,我悔恨!!我结婚那天晚上就病了。今天我来和您谈谈,老伯,我明天就离婚,和青一起出国读书。老伯您千万告诉她,叫她等我,千万等我,我一个人足可以在路上照应她,和那次上北京一样。”他说话的时候声音急促而略带微弱。我倒很冷静听着父亲的回答:“洪友!你们的感情怎样我是一点不清楚的,不过我也相信她是始终佩服你的,你对她也有相当的友谊。她这次走是短期的。你也不应当把婚姻看得太轻忽,结婚不几天又闹离婚,对于新娘岂不是断送人家一生的幸福?话虽这么说,我也不愿有丝毫专制的成分。你等我招呼她来商议。”我忽然颤抖起来,额角流着冷汗。天哪!这么大的“试探”,我能胜过吗?我听父亲叫我:“青儿,青儿。”我在树丛后面开始内心交战。我是应当女英雄似的跳出去痛快淋漓地责之以大义劝止他的感情用事呢?还是爱娇地依在他的手臂里求父亲应允我们诗意的出走呢?感谢上帝!我终于胜过这个试探。当父亲又叫“青儿”的时候,我远远隐藏着形体,扬着语声道:“爹,我在这儿哪!您先别叫我吧,我的订婚戒指掉在草地里找不到了。我明天还要戴着出门,真是!还没找着。您不要叫我吧,我要仔细找找。”求上帝恕我悽痛的谎言吧!我要成全另一个女人的幸福啊。唉!女人,女人的痛苦太多,而幸福太少。我宁可做一个幸福的成全者;我的话当时效力很大,在树的枝叶间见他拿着帽子走了,音韵不谐地说着:

“伯父,再见……等有工夫……再来。”他匆匆地走在小径上,有如赴敌的战士。别了!我们别了,没有眼泪,没有缠绵的悲伤。只见父亲在月下徘徊着,一声叹息——为儿女而衰老的叹息——我将为此而努力做人!

当我从丁香丛里走出时,腿却麻木了,站在那儿,任晚风吹着我的头发、我的衣襟,任晚风吹拢浮云蔽起月光。我听见初秋第一声蟋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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