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窜日记——从乌鲁木齐到拉萨

流窜日记——从乌鲁木齐到拉萨

导言

如今的文章家和文章理论家们,有个不约而同的话语模式:凡中国西部作家,或中国作家写西部,均被称为“大气”,以区别于都市中的小才子气、小女子气。在此谬论误导下,文人们就受商家——传媒、出版社是当然的商家——的策划,拥向西部,谓之“行走文学”。“行走”是真的,也没什么不好;至于是否“文学”,那是掐住我的脖子,我也不敢苟同的。文学,是探索心灵的东西,蜻蜓点水式地走一遭,就说是文学,那也未免太简单了吧。我固执地以为,一个作家,如果在某个地方没有生活十年,那他要写出关于该地的能够传达其精神实质的作品,基本没有可能。他是天才,那就除外。

2000年秋天,我去了一趟新疆、西藏,历时近一个月。虽然每天也都用日记记录了几句,可是终究没有激情整理出来。原因只有一个:我不喜欢西部,我无法忍受没有绿色、没有水、缺乏氧气的世界。影视里看到的湛蓝壮美的雪域高原,一旦身临其境,我的感受只有两个字:绝望。我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这是一片不适于人类栖居的土地。政府应当颁布一条法令:允许居住在海拔三千米以上的百姓,自由地迁往海拔三千米以下的任何地方。前提当然是自愿,因为谁也没有权力强迫百姓离开他们世代居住的家园,否则人道主义的动机会产生兽道主义的恶果。

言归正传吧。时间过了一年,偶尔翻出这本日记,忽然想整理出来。目的无非是消磨时光,顺带卖几文钱。至于其中是否有什么非常意义,则请看官不要奢望。活着只有过程,而断无什么意义。由于西部不能引起我的情感共鸣,所以在那一个月的旅程里,我每天只想着一句话:赶快结束,赶快让我回去!这么一种心境,用“流窜”二字形容,是再恰当不过的了。故曰“流窜日记”。

9月7日 跳出状态,飞越西域

傍晚七点,与袁西安登上9504次航班(杭州—西安—乌鲁木齐)。袁是我的一个朋友,有钱,股市上发的财,办了一个药厂。但是拼搏了几年,事业仍未腾飞,心就有些烦躁。得知我要去新疆西藏,他就抛下事务,相随而去。至于我,原本没有浪游的雅好,只因近期郁闷,想出门透透气罢了。

为何郁闷呢?当然人生的大部分,或者说大部分的人生,都是郁闷的。而我近期的郁闷,主要来自单位的工作状态。我在一家体制内的报社混饭,为了对得起每月的几个工资,我还算是敬业的勤勉的。甚至某段时间,几乎是宵衣旰食的样子。于是我被提拔了,由原来的一个部门的头儿晋升为“总编助理”,分管了四个新闻采访部门。可是奇怪的是,我却没有签字发稿权。就是说,我管的四个部门,我管的几十名记者,他们所采写的一切稿件,却无须我的审阅,而是由其他的“非主管领导”签字见报。于是我成了一个装饰,一个傀儡。有职无权,我能不生气吗?要说我嗜权如命,显然是侮辱我;而夸我蔑视权力清高如风,也满不是那回事。我是男人,从心理学角度剖析,一切正常的男人,都天生爱好权力。但是就具体的我而言,我对权的欲望是很小很小的。原因在于我很清楚:权力固然意味着你可以支配他人,但你会因此同步地丧失自由。正如狱警看犯人,犯人没有了自由,狱警也同时没有了自由——事实上都成了犯人。

于是我高兴起来。我有职务,职务满足着我的虚荣心;我无权,则可免去审阅之劳。问题在于这么一个尴尬:我没有地方坐班了!我原来的办公桌,已由我的接班人使用。“升官”后的我,却一时没有按级别落实独立的办公室。我暗示过几次,“有关方面”置若罔闻。怎么办?我只好每天到办公楼的走廊上转悠一圈,并依次走进各办公室,跟亲爱的同事们说几句笑话。然后,回家。

万般无聊之际,出版社约我写一部“非常可读”的长篇小说。于是我利用周末时间,开始了《冬离骚》的创作(就是后来,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落红》;台湾版仍用原名《冬离骚》)。写起来还算顺利。通常是每个周五和周六的两个晚上,从子夜开始(老婆孩子睡熟了,安静了)一直写到天亮。总之两个通宵可写将近一万字。一个月下来,也就三万多字吧。

但是工程过了大半,却写不成了,或者说哀极而不想写了。在熟悉我的读者眼里,我似乎是个善于搞笑的幽默作家。这只是个表面现象,我不认为自己幽默。从骨子里讲,我是很悲观的。正在我不能往下写的时候,王朝阳和杨小兵二位先生,每天来一个电话,汇报他们在“西部长征”的途中是何等刺激、何等有趣,旨在勾引我也参加。半个月前,他们的车队就从西安出发了。他们经过宁夏、内蒙古、甘肃,直抵新疆。

于是,我决定跳出我目下难以为继的工作状态、创作状态,飞到乌鲁木齐,加入“西部长征”。

飞机升空,天已黑了。虽然坐在舷窗前,却依旧看不见外面的景物。想在飞机上俯瞰一下我从未到过的河西走廊,业已不能。舱里很安静,乘客们面无表情,好像做着冬眠前的准备。有点饿,还有点晕机。我对袁西安说,如果今天遭遇劫机者,把咱们弄到俄罗斯,岂不是不需办护照,不用掏腰包,就出国游玩一回!我很神往俄罗斯的森林与湖泊。袁说:“就是把你劫机到俄罗斯,你也只能闷在机场哪也别想去。当然人家会给你送吃送喝的,直到飞机最终离开。”这么一想,就祈祷千万别发生劫机。

飞机西行,等于逆地球自转而飞,故省时间,两个多小时就到了乌鲁木齐。下飞机等行李,耗了足足半小时。袁西安的行李箱最后一个传送出来,却被打开了。他连忙翻检,发现一摞钞票还在,证明是他自个儿没有锁牢箱子。

朝阳趴在铁栅栏上等待我们。人,黑多了,居然蓄起胡子,像个导演。由于人胖,又像个憨厚的狗熊。我隔着老远就冲他打招呼,可他近视,看不见。喊他,也无反应,因为人声太嘈杂。及至走到跟前,他才猛地笑起来——接过行李,上了停在不远处的吉普车。而袁西安,则由他的一个大学时的同学,如今乌市某家银行的行长接了去。

晚上住在乌鲁木齐宾馆,聊到后半夜。“西部长征”是由西安的几个好动的年轻人策划的一次探险活动。北京吉普赞助交通工具。媒体通过各种形式,如报纸、电台、电视、网络等都参与了进来。记者分别来自西安、北京、广州、长沙等地。长征队的全体人员,已经去了白杨沟,留下王朝阳和一辆吉普车等我。袁西安去过白杨沟,没兴趣再去了。

9月8日 白杨沟里老山羊

有必要介绍一下王朝阳和杨小兵。二位都是我的同事。由于品性相近,故过从甚密。但我们并不是“三人帮”。所谓“帮”,是由于对某种东西共同觊觎而形成的利益小团体,尤其政治利益。我们没有这个目的,因此要害人物也不把我们当回事。王朝阳是编辑部主任,工作与为人无可挑剔,禀性上属于“才子加情种”类。我大他十岁,他一直称我“方老”,或者“老师”。我原不知他能下棋,偶尔与他对弈,居然输了,大为惊异。“我是把别人喝咖啡的时间都用到了下棋上。”他套用鲁迅的名言,吹嘘道。

小兵比朝阳大一岁,是摄影部主任。他从地质学院毕业后,跑遍了大西北。由于爱摄影,后来就进入报界,并荣获中国新闻摄影大奖。此君很天真,走路如鸵鸟。但是一双眼睛,却始终明亮地、含着几分柔情地微笑着——我们只能从某些幼稚园的阿姨的脸上见到这种眼睛。他的妻子我见过几面,但从未听她讲过话,可能因为她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吧。她是医务工作者,小兵的中学同学。某次同学聚会,她来迟了,见其他同学都在打牌玩耍,独小兵一人伏在桌上,脑袋偏枕着胳膊打呼噜,一滴晶莹的涎水滚向桌面。这个场景莫名其妙地打动了女同学。过了若干个日子,就嫁给了杨小兵。直到他们的孩子满地乱跑时,她才告诉小兵这个秘密。我没有问过小兵妻子,她何以见了睡梦中淌涎水的小兵而爱上了他。就此,我单方面猜测如下——

一个女人,首先是一个母亲,准确说起码应当是一个预备母亲。在这种纯天然的女人面前,所有的男人都是贪玩的,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这种女人看见一个男子睡梦中淌涎水时,她会本能地觉得这个男子很可笑,同时又不失可爱,觉得他是天真的,需要人呵护与照顾的。总之,唤起了她的母性,以及爱怜之心。这就是人人向往,但又谁也无法下个标准结论的爱情。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爱情,你根本无法预料你在什么方面吸引了对方。同样一个人,他的某种特征,吸引一个人的好感,又同时让另一个人不能接受。比如小兵,在西部之旅,我们同房而眠,他鼾声滚滚,忽而如雷,忽而如风,是那样沉醉且甜美,害得我不能入睡。朝阳与他同睡了半个月,差不多已经适应了,即使睡不着,也无怨无艾地看着黑暗。而我是初次领教,简直无法忍受,真想踹他几脚,或者索性把他掀到门外的戈壁滩上过夜。可我不能这么做,因为杨小兵的呼噜问题,不是政治问题,更不是人品问题。况且他每天早上一掰开眼睛,第一句话便是:“我昨晚呼噜声大吗?你俩没睡好吧?”他这么一自责,我们反倒不好意思了,就一致决定——让他继续打呼噜。又联想到与他夜夜共枕的妻子,实在不容易,中华妇女联合会应该嘉奖他的妻子才是。

2000年9月8日这天,我们早上六点就起床了。乘吉普车去天山白杨沟。车子在黎明前的昏暗中行进。忽然,公路上漫涌来一堆闪闪发光的金银珠宝,仿佛《天方夜谭》里的某个画面。正在诧异时,车子已经开到近前。一看,原来是羊群——羊群的眼睛在黎明前发出金银珠宝般的光泽。到了目的地,景物才逐渐明晰起来。这白杨沟是个旅游景点,为哈萨克族牧区。满眼是碧绿的草原和苍翠的松林,以及密布在草原上的毡房、欢唱在山沟里的清流。那家宾馆前,停着许多旅游中巴。但我们找了半天,也没见到“西部长征”的影子。王朝阳双手撮成喇叭,扩嘴呼喊:

“杨——小——兵——”

高处一个毡房里,跑出一个披红被子的男子,擦着手上的眼镜,戴了张望。

“啊呀方老,你到底来了!”

他飞跑下来,高兴得不得了,说他们昨天吃了烤羊,还给我留了一条腿。“你放心吃吧,是个公羊,没有污染的!”

饭后骑马。跟哈萨克妇女讲价钱,说是骑一小时20元,结果算账时硬要去40元。“我是说骑一趟20元,一个来回等于两趟,很清楚嘛!”跟她理论时,她丈夫也来了,全用哈萨克语连说带比画。看来理论下去,不会有什么效果。就吃了这一壶。好在我骑的那匹母马,纯棕色,健美又漂亮,非常领会我的指令,只要一点点暗示,它就能准确体会出来。马是伟大的,没有马,人类的历史将是另一种我们无法想象的样子。法国博物学家布封写过一篇非常有名的《马》,说马是世上最美丽的一种动物,无论体态还是性情;它虽为人坐骑,却不失俊雅高贵的品格。我纵马奔向草原,来了个模仿秀——

“人——民——万——岁——”

杨小兵为我抓拍下这个瞬间造型。

而朝阳人胖,骑了一匹老公马,压得马不住地放屁。马屁虽然不臭,但朝阳还是不住地自责:“唉呀呀,咱就掏了点钱么,把马压成这样!”所以骑几分钟就下来,牵马步行。

在露天地里吃抓饭,甚是痛快。这抓饭由大米、羊肉、胡萝卜丁儿组成。至于还有其他什么佐料,我弄不清。我这人向来不求美食,以为人生比吃喝有趣的事多不少。我的饮食水准以清爽果腹为最高原则。在我的作品里,很少描写“饮食文化”。这对一个中国作家来说,是个缺憾。中国人在骨子里是没有宗教感的。简而言之,中国人者,食色族也。但是我热爱新疆人发明的抓饭,壮阳暖胃。若是油水再清淡些,就更好了。

还值得一记的是,毡房之间,活跃着一只老山羊,简直是个老顽童。它六岁了,背上涂了红墨水,胡子八九寸长,将那弯曲的犄角拉直,估计有二尺长。游客们正争着与它合影,它是免费的,也满不在乎,一副见过大世面的明星姿态。它好动,你不逗它了,它悄悄溜到你身后,猛地将你抵趴下,或者站起来欲拥抱你。令人感叹的是,主人当着它的面宰杀它的同类,它居然没一点反应!可见它天天要见此类事,已经麻木了。反正它是主人的宠物,能为主人招徕顾客,是不会挨宰的。

回到乌鲁木齐,晚饭自理。我们仨就去吃“五一星光夜市”,点了几碗八宝粥、清炖豆腐类。远远见了有人围观什么。凑上去看热闹,是两个小伙子在卖烤全羊。那羊,被烤得金黄,头戴红花,嘴含青菜,温驯地卧在案上。卖者切了几片小肉让我们品尝,说先尝后买。我们肚里没空儿,不会买肉的,就不忍心品尝小肉片儿。我过去的一个女邻居,非常会算计,想吃水果了,就上市场的水果摊子,一路品尝过去,不住地嘟囔挑剔,结果没花一分钱,过了水果瘾。

乌鲁木齐的车速极快,是内地不曾见的。从城市的气派程度来看,很像曼谷。

9月9日 未曾见过的好色

乘坐租来的大轿车,去天池。市景博大阔朗,据说中央政府决心把乌鲁木齐市建成中亚地区最大的都会,让其繁荣富庶,民众安居乐业,极少数分裂分子就无机可乘了。同时,也让周边的几个国家心向往之。出城后的高速路很宽畅,两边全是一望无际的农田。凡伸进田野的路口,均竖着蓝底白字牌“××师××团”,标明这是军垦大农场。

天池,是天山半腰上的,一大潭因雪山融化而积蓄的凉水而已。水色因森林环抱,碧绿中透出幽蓝。一群不满十岁的哈萨克小女孩,也不去上学,穿着民族服装,抱着一只小羊羔,和游客照相,一次两块钱,人少了一块钱也照。“来跟小羊照个相,我们给你造个型!”说着,一个舞姿定格原地。

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山下河谷两岸的树叶。是榆树,还是杨树?我的眼迷了,只被那非凡的颜色所震撼,一种宁静的震撼。那是秋季的颜色,像金币,但金币没有那样的润泽;像菜花,菜花又无那样深沉的意蕴。它那种微雨晚霞般的娇黄,美得让人想哭!我自认为是个“好色”之徒,可是平生从未见过如此令人心动的颜色。它激起人的,是一种类似爱情的感觉,因为真正的爱情总是带着一种不可名状的哀愁。

晚上,袁西安的朋友邀请我们几个进了一家酒楼的歌舞厅,请来几个小姐伴舞陪唱。其中一个姑娘是维吾尔族。“这次穿越大漠高原,能不能活着回来是两说,所以大家都放开些。”话虽这么说,其实我们过了很纯洁的两小时。

9月10日 翻越天山

早餐后由乌鲁木齐市出发,先加足油。共11辆车,颇为壮观。其中的大卡车专拉给养。所有的车里都安装了对讲机,以联络彼此,通报前方路况。小兵为照顾“方老”,特意向领队申请,调换来一辆切诺基。该车密封,有减震装置,坐上去比帆布篷舒服多了。

总指挥小王,是个白面书生,很腼腆,却能策划如此有冒险味道的长途跋涉,挺不简单。他的漂亮女友特意从西安飞来乌鲁木齐市,与其话别。车队队长小吴,美院毕业,一看就是艺术家气质,一脸的青春疙瘩,很像电影里的西部牛仔,竟留了一条粗大的辫子,几次在厕所里让男人们惊叫起来,真是酷毙帅呆啦!总之,小吴挺有豪气,是典型的突击队员,又是那类英雄柔肠的小伙子。

车队要进天山时,停了下来,因为随行的电台记者要做现场直播节目,手机没有了信号,只好找路边店铺的公用电话打。大家都有些不耐烦。如今的媒体,其地位与档次很分明:电视最牛,报纸次之,电台又次之。至于什么网络,一时还说不准。在过去的年代,电台里出来的人,那可了不得哟。

进天山的这条公路,是一代名将王震率领人民解放军修筑的。时在公元1958年,与我同龄。王震很厉害,在新疆是妇孺皆知的人物。

天山陡而高,故其不同高度生长着不同的植被。我对植被缺乏研究,一路上唯有听向导赵工的讲解。赵工是个名人,一位退休的老地质队员,新、藏一带,差不多像他家的菜园子,没有谁比他更熟悉的了。他多次带领中外游考团,进入死亡之海罗布泊、生命禁区帕米尔。老头儿挺幽默的,一路上不住地说笑话。

河谷中的水很黑,墨汁儿似的。起先以为是黑色的山石映照的原因,及至深处,才发现有一家挺大的电化厂。厂房已经很老很破败了,但烟囱照样喷吐着浓雾。浓雾与远处的雪山相映衬,显得十分刺眼。

越上行,植被越见稀疏浅薄。植被们消失干净了,便是漫山遍野的碎石块。碎石块是由于夜间冰冻、白天暴晒所导致。再上,至山顶,就是长年不化的积雪了。海拔已经过了4000米,空气清冽,风速极快,待在密封的车里,觉得阳光能把人烤熟。可是一下车,又给人以“刺骨的温暖”。有人开始喘气。总指挥通知大家:抓紧时间在山顶拍照留念,然后下山。

在雪泥中下行了两小时,终于见到大草原!停下车子,跑进微黄色的、棉被似的大草地,打滚,跳舞,撒尿。然后摆一个“大”字,躺着,没有任何欲望了。

又走了几个小时,来到一个叫巴轮台的小镇,饱餐一顿拉条子。店主是个宁夏人,携妻带子来此谋生。正如一首歌里所唱:为了生活,我们四处奔波。这个镇子是个交通要冲,所以店铺甚多,以公路为街,两边全是两层的砖楼,悬挂着五颜六色的招牌。

饭后上路。出山后,就是大戈壁滩。新疆最缺水,可是几乎所有的地方,都是被水淹过的样子,全是沙砾。过和静、焉耆二县,看见解放军的一个炮兵团,记者要拍照,被阻拦了。晚饭安排在博斯腾湖边。人多,店家操作不及,大家便坐在湖畔的木栏上,等饭。湖边尽是芦苇,泊着大小不等的船只。黄昏时的风荡漾着浓浓的鱼腥味。蚊子大而猛。

大家找不见厕所,就依次钻进饭店后面的芦苇丛里。忽然几位女士尖叫起来,大家赶紧跑过去,看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助。只见她们一手提裤子,一手指着屁股,说:“蚊子!”那部位我们就不便帮忙了。

晚餐吃鱼。我从未见过如此的吃法,上了十几盘“菜”,全是不同品种的鱼,大大小小的鱼,竟没有任何搭配的菜,连一星儿葱花也没有!自那以后,很长时间都不想吃鱼了。

在哪儿过夜引发了争执。组织方要就地下榻,床位不够,可以用睡袋。理由是,以便明天早上就近游览博斯腾湖。队员们则多数不同意,以为他们交了很多钱,不能无缘无故地在不必要吃苦的地方大吃其苦。组织方只好妥协,率车队踅回博湖县,找了一家宾馆住下来。

朝阳和小兵还不能休息。他俩取出手提电脑,将数码相机拍的照片输进电脑存档,并连同朝阳写的文字,传回报社发表。这件事还比较麻烦,首先要找一部公用电话,而为了节省费用,又得等半天,才能连上免费的公用网169。在此期间传回报社发表的文字、图片,都署有我的名字。事实上我没动半根指头。

9月11日 神话般的城市库尔勒

起床颇早。沿昨夜的原路,至博斯腾湖游览。登上游艇,凉爽得有些冷,大家都加了衣服。博斯腾湖就是绿湖的意思,是中国最大的内陆淡水湖。东方的天际渗出一些微红,但是整个天空的颜色依旧碧绿,可谓水天一色。名叫杨直的女士,是电视台的主持人,身段苗条薄唇大眼,反应机灵口齿流利,是职业脱口秀的合适人选。她和袁西安早就认识,所以我们都和她开玩笑,但我们都说不过她。

近中午时分到达库尔勒。该市为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首府,著名的罗布泊就在该市辖区内,不过离库尔勒市还十分遥远。库尔勒是一个让人惊叹不已的城市——四周是大荒漠、大戈壁,天际边则是光秃秃的、寸草不生的山峦。在一个这样的世界里,人类却建造了一个如此洋气的城市!从市貌来看,丝毫不亚于珠海、厦门。我们的车队以每小时10公里的速度,缓慢穿过市区。街心花园的音乐喷泉很美,玻璃大厦上悬挂着五颜六色的旗帜。两边的人行道上,摆放着无数盆鲜艳的花朵——据说那叫“地雷花”。整个市区唯嫌不足的是,树木少了一些,辉煌的太阳照耀着市景,阴凉处显得稀少而珍贵。如此之地,看到一个如此城市,真像观赏神话电影。

奔腾的孔雀河是这个城市的生命之源。

饭后,继续向西,往单调的,仿佛没有尽头的西方前进。小兵是驾驶员,我坐在旁边,号称“副驾驶员”,但我一点儿不懂驾驶,主要任务是每隔一小会儿,就拧开行军壶的盖儿,呈送至小兵下巴请他喝水。怕他瞌睡出事故,便讲些笑话逗他兴奋。袁西安是老车手,一开始便从小兵手里抢过方向盘,高速驰骋在笔直的大道上,直说:“痛快痛快!比日都美!”然而时间一长,老是这个味道,他的兴致就减了。

夜宿库车县。

9月12日 沙漠里的绿洲

在荒漠戈壁上,在强烈高温的阳光下,奔驰,奔驰。每到拐弯处,或是坎坷处,电视台的人就要拍一阵车队行进的画面。而许多有趣的场景,如跑了上百里路,发现一棵树、两匹骆驼,或者沙漠中蹲着一个巨大的啤酒瓶,这些东西在我看来颇有意思,他们却不拍。在生命罕见的地方,最有意味的当然是发现生命了。

过拜城县,东进50公里,就到了克孜尔千佛洞。看来得首先描绘一下地形。整个南疆,基本由荒漠与戈壁组成,你不妨闭上眼睛,来一个想象——南疆犹如猪八戒那起伏不平的大肚皮。肚皮上难免有一些皱褶,皱褶便是河流,或是流水干涸的河谷。皱褶里可能有水,于是就生长些毛毛草草。克孜尔千佛洞就在如此这般的一条皱褶里,在皱褶的崖壁上开凿出来的。开凿始于公元3世纪末,取材于佛教故事的壁画,达5000多平方米,是研究新疆,特别是古龟兹国历史的重要资料。

“沙漠中的绿洲”,过去只从书本上和影视里间接地了解一些,一旦身临其境,感受就大不一样了。一走就是几百里,除了大戈壁上散布着一些刺猬似的骆驼草外,你是看不见一棵树、一点绿的。忽然,在遥远的天际处,发现一撮细微的绿绒——那就是绿洲!心里既亲切又担心,担心的是在如此浩大的高温世界里,那一点绿恐怕瞬间就被太阳舔了去!汽车飞跑半天,才接近那片绿。一头扑进绿,就像扑进巨大的原始森林,里边呀流水淙淙、牛羊成群、鸡鸭结队,自然是村庄甚或是城镇了。穿过这片绿洲,通常用不了一小时,一下子又恢复到进绿洲前的样子——头顶一颗暴君似的太阳,看不到其他生命。

这便是典型的新疆。它辽阔,缺水。一旦有水,则无比肥沃富庶,故而新疆是中国一个非常伟大的粮仓。由于日照充足,日夜温差大,又是上等的瓜果之乡。

圆月升起来时,我们赶到阿克苏。今天是中秋节。此等偏远之城,也是张灯结彩大吃月饼。袁西安嫌安排的住房没有档次,连澡也不能冲。就拉上我出门打车,换了一家叫“友谊宾馆”的去处。很好,不亚于内地五星级,一间房才120元。

登记后,出门看夜景。街道宽阔,灯火灿烂。

9月13日 喀什见闻

喀什是南疆首府,是中国最西端的一座城市。常言道:不到新疆,不知中国之大;不到喀什,等于没到新疆。这话并不是说喀什很大,而是说喀什是新疆的某种象征。新疆是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的简称,而喀什是维吾尔族居住最集中的地区。位于喀什、有八百多年历史的艾提尕尔清真寺,既是中国境内大清真寺之一,又是全新疆伊斯兰教的活动中心。

北京时间下午两点左右抵达喀什,大家的心情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你看,车辆越来越多,道路越来越宽阔平坦。高处是寸草不生的雅丹地貌,缓坡上散布着典型的伊斯兰风格的“麻扎”(坟地)。平地上,青翠蓊郁,秋野里铺排着金黄色的稻田。飞机昂首冲天,火车鸣笛进站,全然一派现代化大都市气象。头车开得贼快,早到了城边,买了一大堆西瓜葡萄,边吃边等我们后续部队。我们来了,二话不说,吧唧吧唧大嚼起来,因为天气实在是太热了!卖瓜果的一对维吾尔族父子,微笑着,很欣赏我们这股馋劲儿。与他们聊天问话,他们不懂汉语,只是晃手耸肩,很遗憾的样子。进城后,又一个发现:大多数单位或店家的招牌,均用两种文字表示(新疆境内似乎皆如此)。只是此处的表示,汉语在下,维语在上。由此可知,这里的居民维吾尔族占多。街上行走的维吾尔族妇女,有的包着头巾,很严,盖头似的;有的不包头巾。这包与不包,有什么讲究?我疏忽了,未及调查。维吾尔族妇女很美,仪态雍容,有盛唐遗风。是唐诗里频繁出现的“胡姬”吗?

下榻处似乎叫“人民饭店”,条件还不错。冲过澡后,下午四点多了,太阳才刚刚偏西。我就明白这个地方,与西安有两个小时时差呢。于是,随大家去参观艾提尕尔清真寺。该寺距离不远,故步行前去。远远望见,寺门的台阶上,坐满了戴白帽的信徒。主要是老人和孩子。寺前的广场,更是人头攒动,各种车子停得满满当当的。进得寺门,但觉树木参天,殿堂恢宏。一群漂亮的维吾尔族少女正叽叽喳喳,你拉我拽地排队照相。我对小兵说我要跟她们合影!于是走过去连说带比画,她们居然非常高兴地答应了。那个最漂亮的姑娘把我牵进她们中间,留下一张“花团锦簇”的照片。其他人见我如此幸福,纷纷申请也要合影。可是她们只满足了一个人,便烦了,叽叽喳喳散去。

讲解员是个维吾尔族小伙子。他给我们详细讲解了该寺的历史和在建筑及壁画上的非凡之处,以及该寺在伊斯兰各种节日时的盛大场面。他还特别遗憾地说我们没有眼福,今天不能瞻仰他们的镇寺之宝——伊朗总统霍梅尼访问该寺时赠送的一条价值连城的波斯地毯。为了地毯保存长久,规定每月只展出几天时间。

在艾提尕尔清真寺里,我被那些虔诚祈祷的信徒深深打动了。他们的神情是那样专注平静,那样从容和善。我虽然生于念佛世家,但在我入学启蒙的幼年,只因正逢文化浩劫的“革命”开始,就浅薄地以为宗教就等于迷信。谁也不能否认一个事实,那就是:在某些时候,宗教在某些别有用心的人的假借下,确实成了一种迷信。但宗教的本质和迷信是两码事。宗教更接近人生哲学。这个问题比较复杂,“日记体”无法展开论述。我仅仅想简单明了地强调一点:人类没有宗教,人类就绝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9月14日 吃“bia”或“biang”受伤

早点跟内地无甚两样。然后乘车去参观香妃墓。传说那里埋着一个乾隆皇帝的宠妃,实为喀什地区伊斯兰教白山派首领及其家族的墓葬群。这儿的建筑是典型的伊斯兰风格,宏伟富丽,色彩斑斓。在一个大殿里,根据身份的不同,排放着大小不一、尊卑有别的棺椁。

外面站着一个维吾尔族姑娘,很漂亮,打扮成她想象里的香妃模样,跟游人照相,一照10块钱。只是跟她搭讪的人多,真照相的没几个。她一脸的不高兴,懒得搭理大家了。这么做不明智,光天化日的,将人与人的关系弄成金钱关系。总之,游客的钱已经含在门票里了。

下午自由活动。逛商店时,大家都买了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以便回去后赠送亲友。袁西安买了一把小刀,36元,锋利无比。我从不买刀具。随后去逛艾提尕尔清真寺墙外的自由市场。摊主十之八九是维吾尔族人。还有巴基斯坦、阿富汗等地商人。能说汉语的不多。要说,也就说点讨价还价时必说不可的人民币的数目。袁西安又买了几个似梨非梨,形似大辣椒的水果。不知何物,反正是吃的,树上结的。回到酒店,请教一个维吾尔族服务员:“这东西汉语里怎么叫?”她摇了摇头。“你们这儿怎么叫呢?”“bia。”(发音又像biang)说毕,捂嘴而笑,跑了。大概怕我们笑她不会汉语,土气。其实少数民族姐妹是很洋气的。

谁知这“bia”或“biang”,可把人害苦了!

我躺在床上,见袁西安拿出小刀削“bia”或“biang”。削得颇费力,显见“bia”或“biang”很硬实。好不容易削完了,他又要切成两瓣儿——肯定是分给我吃。看他使劲的样子,我想他应该给手上垫本杂志(茶几上放着杂志),以防伤手;就在我开口警示他的同时,只听他“哎哟!”一声,一注鲜血从他手里喷将出去……

我立刻扶他下楼,叫了出租车,直奔最近的医院。看急诊的是个维吾尔族小伙子,用了15分钟给他清洗包扎好。小伙认真负责,并不盲目自信,所以提醒我们再到住院部里请主任大夫复查,因为刀伤太深,差点扎穿手掌。就到住院部找主任。可是主任不知哪去了,我们只好等待。打手机叫来杨小兵王朝阳。接着杨直也来了,急得可以!她说伤口缝合不好的话,将来的手指头就瘫痪了。美女是最好的止痛药,于是袁西安又谈笑风生起来。

忽然想到,酒店里我们的房间门没来得及关,急忙赶回去。我们的包里,放着几万块钱呢。幸好没有发生意外。

决定重新手术。手术用了两个小时,很成功。晚上住在医院病床上打点滴,一瓶接一瓶地打。伤者嘴上说没事,要坚持上西藏;我们都劝他还是回家稳妥些。所以晚上,就给他订了机票。末了,与电视台的人一同回到宾馆。

“西部长征队员”,凡男性皆剃了光头。朝阳剃了头,坚持留下络腮胡子,活活一个鲁智深翻版。如此之造型,有种自我保护作用。一看上去,即便是歹人,心里也要先怯三分。

9月15日 红其拉甫口岸

由喀什前往中国与巴基斯坦交界处——红其拉甫口岸,全程400公里,是今天要走的路程。去过之后,仍将返回喀什,再由喀什上青藏高原。昨晚与袁西安商量,我不去了,留下来照顾他一夜,然后送他上飞机。他说没事,说机会难得,我应当去边境看看。朋友掉队了,心里不好受呢。

汽车速度很快,沿途的戈壁、大山、草地、湖泊,一扫而过。雪山上融化下来的河水,湍急,浑,像搅拌了的水泥。高原上的湖泊光平如镜,清冽异常。水与岸的接茬处,大抵是沼泽。偶见一片草原,也没有停下来观赏,因为要急着上红其拉甫。到县城只胡乱地吃了碗面条,又匆匆出发了。

太阳快落的时候,终于上到海拔5100米的边境哨卡。守边战士很高兴,列队欢迎我们。他们都是年轻娃娃,陕西籍最多。总指挥通知大家,抓紧时间与战士们合影,因为太阳马上落山了。海拔过高,有人开始吸氧。大家依次在界碑上留影。巴基斯坦那边,三个瘦而黑的士兵,歪戴贝雷帽,笑眯眯地冲我们走来。大家迎上去,与他们拥抱,合影。即此可见,中巴两国的友谊是真的。

返回时天已黑了,车子开得飞快,却怎么也见不到目的地。车与车总是相距几十公里。好在有对讲机联通。忽然听说,尾车抛锚了。大家只好等待。集体行动,如此荒山野岭,谁也离不开谁的。

天黑好久了才赶回塔什库尔干县城。选了一家饭馆,先坐下来喝茶,边看电视边等饭。米饭、面条、馒头。太饿了,味道好极了!

晚上睡觉,醒来三次,总觉得有谁拿脚踏自个儿的胸脯。据说在高原不能感冒。感冒了就可能引发其他疾病。弄不好要人命哩。我觉得自己还不能死,索性夜里起来,先给嘴里塞一把感冒药再说。这就叫防患于未然。

9月16日 淳朴的塔吉克人

天刚亮就出发。先看石头城遗址。塔什库尔干就是石头城的意思。据说建于唐代,如今只留下残缺不全的、石块垒砌的断墙。这是丝绸之路的一个主要通道,传说唐僧取经便由此出境。

今天是下坡路,行程又比昨日短,所以途中凡有可看之处,均停车看一看。有一处草地碧绿似毡,如诗如画,清澈的溪流上建了一个装饰性的吊桥,桥头是一栋小别墅,别墅周围是悠闲吃草的马、牛、羊。这是我此行见到的最美丽的地方,就是小了点。

塔什库尔干位于帕米尔高原东端,喀喇昆仑山和兴都山之北。县境南端,耸立着世界第二高峰——乔戈里峰。该县居民以塔吉克族为主,民风十分淳朴。最奇的是,县上虽照例设有一个监狱,然而五十年来,不曾关过一个犯人。

我们访问了路边的一户塔吉克人家。那是个小小的村子,受访问那家的主人,是个高个子青年。可是一家人都不会讲汉语,只是满脸微笑着把我们迎进院子。附近的人闻讯,全哄来看热闹。一个中年男子会汉语,可能就是这个本领,他才当着村支书,他对党的民族政策,对政府的改革开放措施,非常满意,说生活变化太大了!这一点,从我们访问的这户人家的实际状况得到了印证:正房很大,像个小学教室,两边全是土炕,中间一个走道,兵舍似的。之所以这么大的床可以睡三十人,完全源自他们的热情好客。亲友们来了,客与主相聚一床,其乐也融融。床上铺的毯子,以及满墙的挂毯,都是手工编织的,精美鲜亮,风格稚拙。同院里的厢房,是那高个子青年与妻子所住。他们把孩子悬在床之上的吊床里,很有趣。那年轻的母亲双目炯炯,淳朴又美丽,对我们每一个人微笑。

小兵忙着拍照,朝阳拿出本子,要他们拿塔吉克文字签名,或者写一句有意思的话。一路上,朝阳无论到哪儿,都要请当地的民族兄弟签名。

车再次上路,两岸是铁秃的山,山下是开阔的石头河滩。逢见大片的草地,必有房子,只是那房子像几只火柴盒似的,孤寂地点缀在旷野里。太阳高照,从早到晚不见片云飞过。回到喀什,下午四点,而此地九点才黑,故而我们就先去军用品商店采买东西,无非军大衣、睡袋、行军壶等。然后游览市区。这里很干燥,年降雨量少得可以忽略不计,但是却有几条清澈的渠水穿城而过,显得风景别致。市中的东胡,亦有“柳浪闻莺”之韵,颇似江南。而那人民广场,比许多省会的广场还大。尤为不同的是,广场的北边至今依然屹立着一尊巨大的毛泽东“挥手指方向”的雕像。天刚一黑,雕像后的灯光就打出来,映衬着环形墙壁上的,金色的毛泽东手书《沁园春·雪》。广场上还有维吾尔族的武警站岗,神情肃然。毛泽东的确是各族人民心中的红太阳。除了此地,我在另两个地方也见过保存下来的毛泽东雕像,一个是成都火车站广场,一个是湖南大学校园。

给袁西安打手机,他已飞回西安,正乘车回家呢。心中释然。不论是谁,只要跟着我出来,或者因我而出门,我都要追其踪,直到他安全回到老婆身边。

9月17日 前往叶城

今天的目的地是叶城,要穿过疏勒、英吉沙、莎车、泽普四个县,这是南疆人口最密集的地区。不翻山,一马平川。柏油马路的两边,全是绿树与村庄。总体感觉像是行进在关中平原上,只是比关中平原更为阔大,天空也更为高远幽蓝。降雨极少,但水源充足。水源来自雪山,雪山排列在南边的喀喇昆仑山和帕米尔高原。因为基本不下雨,这里的民房屋顶就不用瓦,椽面上涂层泥巴即可。除了柏油路,所有的路面都积了三四寸深的灰尘。一脚下去,灰飞起来,好像踩了一颗小地雷。如此不下雨的地方,却常遭水灾——红日当顶之际,忽然河水泛滥了,雪山猛化之故也。

车队到英吉沙县城停了一会儿。该县以手工制作的刀子驰名中外。一街两行,排列了几十家刀子专卖店,远远地,就觉得寒光刺目、杀气逼人。不过卖家与买家双方,倒也和颜悦色,显然是习惯使之然。由于此前发生过刀祸,所以大家都有点忌讳。要买,也只挑那种不十分“凶残锋利”的款式,以作纪念吧。

想上厕所,问了几个人皆不知厕所在哪。见旁边一个院子,门牌是“国防动员委员会”。就昂首挺胸往里走,军民鱼水情嘛。可是,被持枪的卫兵拦住了,说不允许到军事驻地拉撒,抬手指了指公厕的方位。(在内地,从未见过“国防动员委员会”。后来才弄清,内地县以上的行政区域,都设有“国防动员委员会”,只是牌子没有挂出来,比如县上的就设在县武装部内,省上的就设在省军区内。)公厕在街对面,街上正挖着深深的壕沟,要埋管道。那公厕是个很不起眼的吊楼式土木结构,门口还坐着一个收费的老头,两毛钱一次。这就是城市化商业化对边疆的影响。

继续上路。沿路都是驴拉车,车驮人,就猜不远处肯定有集镇。果然就见了一个很大的集镇。基本都是维吾尔族,故只能手语。发现摊位上摆码的金灿灿的馕,与其他地方的馕不一样,是空心的,五角钱一个。我掏了两块钱,维吾尔族大爷慷慨地给了我五个。公路边的绿树下,一个大拖拉机上,坐着一帮四川妇女,还有小孩。她们离开故乡,千万里来到这里,承包了四百亩土地,经营一年,按合同规定上交七万元,剩下的收入归自己。四川女人真厉害。相比较,陕西人就有点胆小。一帮陕西人来新疆摘棉花,汽车把他们拉到地畔一丢,他们一看,棉田无边无际,当下就哭了。这是朝阳讲的故事,真假待考。

新疆确实好,好在它地广人稀。一是所有的街道都很宽敞,宽度是内地同等城市的四五倍;二是农田分界处,没有竖立木桩石条界牌,而是留了一道几尺甚至几米宽的土楞,小长城似的,足见土地之阔绰了。新疆的面积,约占中国的六分之一,人口只占全国总人口的百分之一点几。假如新疆有一条长江那样的水源,那就不会有大沙漠,它所生产的粮食也可供全国人民吃饱了。

在叶城吃了晚饭,与朝阳、小兵、柏雨果一块儿逛县城之夜。柏雨果是个摄影家,飞到喀什加入“西部长征”的。此城之夜,灯火稀疏,汉人又少。我们瞎转到一家理发店,见那老板娘一听我们是陕西来的,她高兴坏了,马上也说陕西话,说她是西安人,三年前到此开店。她吩咐人倒茶,切了两个西瓜,又端来一盆很大的梨子,实在让人感动。她叫桂兰,记不清姓王还是姓李,反正叫桂兰,阿庆嫂那种风格。她给我们讲了很多当地的风土人情,说维吾尔族一般的老百姓非常热情好客。到维吾尔族人家做客,他们恨不得把所有的东西拿出来招待你。“你们问闹分裂的事?有哇,那是非常少非常少的个别人。可是一粒老鼠屎,害了一锅汤。”

9月18日 入藏准备

队伍决定在叶城休整一天,养精蓄锐,以便上青藏高原。事实上策划者各方之间在经济上发生了摩擦,一路走一路谈判,钱,还是不能按时到位。这算是个小小的内部丑闻,能提到桌面上的说法是:休整。早上到部队医院体检,主要看看心脏与血压。还好,皆无大毛病。

白天的叶城显得很城市化。军方的单位很多,因为这里是上青藏高原、喀喇昆仑山的始发城市,也是新藏公路(219国道)的起点。换句话说,叶城是距高原最近的一座低海拔城市。在军事防务上,西藏的阿里地区,隶属中国人民解放军南疆军区管辖,高原所需,都是从叶城起运的,任务多由军车承担。在所有戍边雪山的军人眼里,叶城就是老家,就是和平与温暖。所以每次在叶城举行的换防仪式,都格外隆重。

与小兵、朝阳、柏雨果合租了一辆三轮平板车,到郊外转悠。柏雨果五十岁左右,但是心态跟小伙子一样,精神饱满,热情高涨。他原在西安电影制片厂,后来嫌单位效益不好,又受拘束,干脆辞了职,专事摄影,还创办了一所摄影学校。他喜好游历探险,曾跑进非洲深处的原始部落,拍了大量照片,所办展览轰动一时。此君侠义,见多识广,话多,话大。每说到一个名人,他就说:“那是我的一个小兄弟。”提到某个重要人物,无论政界军界,他一般也有这么一句话:“那是我的老哥们啦。”这是他第二次来西部,背了好几架贵重的照相机,还有几包水果糖、钥匙链之类的小玩意儿,以便散发给偏僻地方的妇女孩子,他们就乐呵呵地配合他的摄影了。

开三轮平板车的,是个维吾尔族青年,络腮胡子,有两个孩子。一双眼睛很忧郁,明显是生活所累的原因。他懂点汉语,可是他的车子不争气,跑上百十米就熄火了。只好下车推行。我们四个男人不忍,下来步行,要他先去修理车子。我和柏雨果边走边聊,朝阳和小兵摸到一个郊区学校里采访,出来时异常兴奋,说有个维吾尔族女老师是个少见的美人。“那皮肤白得!”小兵咂摸着嘴巴。柏雨果提醒道:“维吾尔族姑娘比较保守,小心挨砖头!”说笑间,到了棉田,见一帮彩衣妇女正摘棉花。我和朝阳跳过小渠,要帮她们忙。她们有点紧张,也有点害羞,不知我等是何方人,只顾闷头采棉花了。可是当我们走了,猛一回头,却见她们全直腰目送,大声地说说笑笑,还招手哩。多么可爱的,田野里劳动的女人!

但是出了一个小小的麻烦:找不见那辆平板车了!我们还没付人家车费呢。大家只好在路上来回走动。最后,索性坐在与小伙子分别的地方,等他。果然,突突突,平板车来了。皆大欢喜,上车。赶到城东的零公里,即上西藏、去青海的起点岔路口,吃了一顿手抓饭。

回城后,部队上给我们安排了一堂讲座。讲者是一位高原病专家,告诉我们应带哪些药,哪些属于正常反应,哪些属于因正常反应引起的非正常反应,以及如何应对此类反应。“当然,”军医总结道,“最笨的,也最见效的办法是——迅速朝低海拔地方转移。”

9月19日 向青藏高原进发

早饭后,部队的官兵们送我们出发。路过叶城烈士陵园,大家进去,举行祭奠仪式。这里埋葬着不同时期的,为国戍边而牺牲的将士,绝大多数是内地人。大家深受教育,买了几个花圈。我写了两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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