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母亲”
乘坐由杭州开往上海的96次特快列车,到站时天已黑实了。穿过幽深漫长的地道,脑袋一冒出地面,就被各种拉客住宿的女人围住。生平第一次到上海,难免怯惶,不敢贸然,尤其面对那些艳衣血唇的女郎。我一律摆手,表现出一副不耐烦的、假扮本地人的神气,匆匆逃离广场。
这时,一位慈祥的、跟我岳母相貌相仿的老太太迎了上来,笑着说:“同志,到我们那儿住吧!就在附近,又安全又能洗澡,还可代买车票。”我站住了,仔细打量眼前这位肯定有过美貌往昔的阿姨。她大约误会了,慌忙掏出车站出入证,声明她的店光明正大,不是私家黑店。
老太太领我上了公交车,两站就到了。朝旅社步行的途中,我说:“您长得很像我岳……我的母亲。”她一听,乐得眉开眼笑,连忙抢过挎包背上,一路走一路拍打我身上的灰尘。她说她没有儿子,只有三个闺女,打趣说:“你妈长得跟我一样,送子娘娘肯定弄错了,让你妈占了便宜,所以我没儿子!”
一进旅社门,她就喊叫:“快准备呀,我的——”冲我尴尬一笑,“来了个好同志!”三位阿姨立刻让座倒茶。“母亲”也紧挨我坐下,问这问那,像是考察干部,然后就去给我买后天到西安的票,开往乌鲁木齐的特快。
这个地下旅社,是由防空洞改修的。办了登记手续,我就立刻抓起电话。先拨《上海文学》,不通;又拨《萌芽》,也不通。跟这两家刊物打了多年交道,却从未谋过编辑面。现过上海,实想一晤,面致谢意。可我忘了这是晚上,而且是礼拜六的晚上。明天休假,在茫茫上海寻人,似旷野捕萤,十有九空。没有熟人,难见朋友,上海再好再繁华,于我有什么意思呢?明天走吧,又怕“母亲”买了后天的票。
不大工夫,“母亲”又领了两位客人回来了。她非常抱歉地对我说,没买到后天的票,特快不卖中途的。我说也好,明天走。她说:“你不逛逛南京路、看看外滩?”我说没意思。她叹息一声,又去买票。我于心不忍,也没拦住。三位阿姨说:“她要过一回有儿子的瘾呢。”
阿姨们看上去四十来岁,实则全过六十了,退休了。她们是纺纱女工,退休后,四姐妹合开了这个旅社。忙是忙,累也累,但总比在家里看孙子跟儿媳闹矛盾挤那十几平方米好受些……
“母亲”满头大汗地买回车票,我感动得手足无措。明天一早就要离开上海,心里总觉遗憾。忽然想到上海有着中国唯一的半两粮票,就请阿姨们找出来让我见识见识。她们立刻掏出钱包,又翻遍身上所有的口袋,竟搜出一大堆半两粮票。1972年发行的,叫半两;1980年发行的,叫二十五克。我想带几张回去做个纪念,问能不能折个价让我买了。她们说你全拿去好了,坚决不要钱。过去老听说上海人小气——半两粮票即是证明——事实并不如此啊。
次日凌晨五点,“母亲”叫我起床,因为是六点二十的火车。经过值班室,见三位阿姨挤在两张并拢的条桌上,合盖一条被子,显然是四人共眠。
“母亲”送我出了窄小的店门,叮咛我一路小心,再来上海别忘了住她的店。到了去车站的大路,我坚决请她回去。她只好停住。可我走了百十米远,无意间回头,却发现她还站在橘红的路灯下,隐隐约约冲我挥手送行。
1990年12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