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栖居

心灵栖居

王维是自然的知音。尘世喧嚣,官场诡谲,世势莫测,轻易地熄灭了他的功业热情。他及时地选择了归去,选择了自然,选择了清静,选择了属于他自己的那一片天地。自然的关照,暗示,只有王维读得透彻,读得深刻。

他目阅山水,心怡自然,其中的快意只有他自己品得真味。他的诗给我们以启迪,愿我们的脚步在自然的山水间洒脱的徜徉时,我们的内心同时得到沐浴,得到净化;我们的思想得到提纯,心胸得到拓展,境界得到提升。

这样,我们才不会辜负眼前的风景,才可能在适当的时候予自然以回馈。且看这首《辛夷坞》: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花在人前,花是风景;人在花前,人是生灵。彼此关照,互为依存。

花草赶春发,一轮又一轮。花草的精魂永不磨灭。人世沧桑,人的荣枯只有一次机会,脆弱得不知道哪一天就会在花草前消失。

没有人的赏读,花草也寂寞,于是“纷纷开且落”。落寞的滋味,王维体味得最为深刻。这种体验陈子昂也曾有过:“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只是陈子昂来得更直截了当,掩不住内心的悲戚与无奈。

后来,钱起来到王维的故居,从花草的精神中,他读出了主人曾经的风采,写下了这首《故王维右丞堂前芍药花开,凄然感怀》:

芍药花开出旧栏,春衫掩泪再来看。

主人不在花长在,更胜青松守岁寒。

在王右丞堂前,钱起见芍药花开,“凄然感怀”。他从花草的身上,览阅了故人的品节。人的生命虽然抵不过岁月,敌不过花草,他的情操却在花草的身上得到了照应,并且得以蓬勃热烈地呈现。

“一花一世界,一草一精神。”人的精魂何尝不是如此。

最初的真的难以“放弃”,于是,总有一些愁思时不时地跑出来,搅乱诗人欲静的心境。比如这首《春中田园作》:

屋上春鸠鸣,村边杏花白。

持斧伐远扬,荷锄觇泉脉。

归燕识故巢,旧人看新历。

临觞忽不御,惆怅思远客。

东风暗换物华。流年在不知不觉间流逝。

物欣欣而向荣,泉涓涓而始流。自然只是以自己特有的方式提醒人们,光阴可贵,光阴不可逆转。

这里,诗人以独到的眼光,平淡的语气,朴素的文字,抓住了田园生活中最动人的细节,寥寥几笔,便勾勒出平常人安适恬淡的生活图景。人们生活在自然的更替中,平静地过渡,和平地离开,都是在浑然不觉中行进。岁月流逝,没有冲淡人们对春天欣然接纳的热情。王维那份漫不经心的闲适自在,令人好生羡慕。

“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灭掉心头的那把欲望之火,灭掉一切指向红尘的贪念,心头才会彻底消除烦恼,心灵才能如愿抵达宁静。只有这时,人间万事才不关乎你的心念;只有这时,我们才会彻底挣脱一切羁绊。

有没有破山寺这样的幽境供你参悟都不重要,只要你找到了适合自己的路径。即使是画中的方寸山水,也有清心净肺的功能。唐代诗僧皎然的“隐心不隐迹”,讲的就是心气的通透,心境的豁然,心性的洁净。其实,一切纷扰不宁都是我们自设的罗网。根源在于,我们不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去冲破贪念和私欲,以及因得失设置的困局。

好在,常建在那里找到了心灵的憩所。破山寺也因此成了善男信女的朝拜之所。

王维站在自家园子,心里想着那些远去的人。临别的滋味不能承受,久别的思念又时常蹿出来折磨人,“惆怅”就在所难免了。他慢慢地适应了闲居山野的日子,这首《积雨辋川庄作》就写得气定神闲:

积雨空林烟火迟,蒸藜炊黍饷东菑。

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

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

野老与人争席罢,海鸥何事更相疑。

诗人在诗里快慰地对我们宣称:自己早已去心机,绝俗念,随缘就份,于人无碍,与世无争,还有谁会无端地猜忌自己这几乎可以免除尘世的烦恼,而悠然耽于山林乐趣?

而这一切,都是“山中习静”、“松下清斋”的结果。

自己过着清闲的日子,他也没有忘记要与朋友一起分享。

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爰。

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

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

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

——《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

当诗人真正融入眼前之景,成为真正的自然人时,他从平日有意的自我约束中走出来,在与知音同赏妙境的时候,便不由自主地显现出各自的本真,便如史上最著名的狂人接舆一般,在陶渊明经营的意境中一展生命的激情。

其实,陶翁也好,王维也罢,既然要做一位真正的隐者,自不必拘于世俗的约束,自不必计较别人怎么说,释放生命的能量,醉也罢,歌也好,只要自己乐了,自由了,才是真正的大隐之人。放得下,抛得尽,才算得真正的解脱。

纵观古今,能做到如此,王维算得一个。赏佳景,遇良朋,辋川闲居之乐,乐得多么自在逍遥。再看这首《田园乐》:

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

花落家童未扫,莺啼山客犹眠。

此诗最后才写到春眠,人睡得恬适安稳,于身外之境一无所知。花落莺啼虽有动静,有声响,直衬托得“山客”的居处与心境越发的宁静。王维之“乐”也就在此独自惬意。

人们说他的诗有禅味。崇尚静寂的思想固有消极的一面,然而,王维诗的难能可贵之处,就在于静境与寂灭有着质的差异。他能通过动静相成,写出静中的生趣,给人的感觉仍是生机,仍是清新明朗的美。

唐诗有意境浑成的特点,但具体表现时仍有两类,一种偏于意,让人间接感受到境,如孟浩然的《春晓》;另一种偏于境,让人从境中悟到作者之意,如此诗。由境生情,诗中有画,是其最显著的特点。

“静”不是一味的没有声响。没有动的“陪衬”,“静”就没有生气。“静”是自然的生动呈现,更是一份心灵的感应。你说它“静”了,它便惬意地住在你心里。最有名的当属《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又是“空山”,秋雨初霁,没有萧瑟,没有离索,没有化不了的愁绪。

“空山”里,更显清爽,愈加明净。劳作的人们甚至还有些欢愉。丰收的喜悦,从他们穿过竹林时接连不断的笑声、荷塘迅捷划过的渔舟可知。

这样的景致轻易地就打动了挣脱凡尘羁绊的诗人。他打算把根扎在这里,一句“王孙自可留”,毫不掩饰地就道出了他此刻的心迹。远离世俗的污泥浊水,过一种简单的生活,这就是诗人留下来的全部理由,简单,本真。诗人需要的那份“静气”,“空山”都能毫无保留地给予。

“空山”的怡然畅神,羡煞我们。

自宋玉开始,秋天便贴上了悲凉肃杀的标签,秋天便成了文人们遣愤释恨、排忧出气的对象。文人们一不高兴,就拿秋天来说事,就拿秋天来泄气。

读摩诘诗,感觉秋天从未如此清新地走入我们的视野,从未如此地引人神往,从未如此地让走进它的人乐而不归。

雨后初秋,空山明月,苍松流泉,茂竹碧荷,浣女的喧笑,渔者的清歌,一幅多么美妙的画图呀,怎不让人流连,怎不让人畅然?一派布衣草根的幸福图景。他们的惬意,源于他们怡然自得的生活环境,更源于他们辛勤劳作时的自我满足。诗人反用《楚辞·招隐士》“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久留”,说如此佳好的秋景,绝不该白白地来,又匆匆地去。唯有长久地留下,才不会辜负自然的恩赐。

当我们这些囿于钢筋水泥的城市囚徒,在风和日丽的某个时刻,不得不携妻带子、邀朋呼友地走进乡野的时候,怎么也无法掩饰我们的矫情,怎么也无法褪去我们裹得严严实实的伪装!

也许,只能为我们这些患了现代城市病的人给予暂时的疗治,而根本无法还原我们的性情。我们只好在千年之后的今天,反复地咀读王维为我们营构的意境,久久不愿归去!

自宋玉之后,人们便笼罩在秋天的肃杀之气里,一直被逼压得喘不过气来,幸好有王维、刘禹锡这样的诗人,为我们经营了一派秋天的明丽与和谐,释然与欣悦。让我们在这些经典的画图中“随意”而行,去作自然最忠实的耕读者。

秋天从王维的诗句里走来,如此洗练的几笔点染,就拽住了我们,拽住我们的眼睛,拽住我们一颗善于在静山穆水、渔歌酬唱的风景里歇息的心,让我们留下,伫立,品味。品味山水流韵,品味诗意胜境。什么是岁月静好,风物宜人,在这里找到了现实的版本。

王维在《终南别业》把退隐后自得其乐的闲适情趣写得有声有色: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真是一个潇洒脱俗的隐者!他告诉我们,世间没什么大不了的,船到桥头自然直。没什么大不了的,当我们暂时被身处绝境的假象迷惑时,我们不必自我放弃!

我们需要镇定,需要盘点,需要冷静地应对,我们需要的就是“坐看云起时”的这一份从容不迫的风度与气质,我们需要的就是处变不惊、临危不惧的这一份品质!

任花开花落,云起云收,春花秋月,夏荫冬雪,一盘棋局,一席笑谈,“谈笑无还期”是我们应持的选择。人生即是如此,我们真正彻悟的时候,我们便可坦然地谈笑自如,从容地应对世间的变故。

虽然我们今天生活在钢筋水泥的壁垒,面对不断狭小的天空,我们的心中仍然锁着一个渴望——诗意的生活,这就是我们现在为什么但得一点时间,就要争着挤着冲出城去的原因!是在人海中为生活无休止地拼搏,还是挤一点时间、留一点空间去领略自然的诗意和诗意的生活,选择,在我们自己。

对已有的功名利禄,他放弃,他选择了属于自己的生活方式。王维走在了我们的前面!“渭川田家”的生活怡然自得,他发现,简单的生活里蕴藏着生活的真趣,偶尔吟几句前人的诗歌,满口生香的不止有诗句的味道,还有田园的味道,生活的味道,以及生命的味道。

王维自我评价说:“宿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诗情画意相渗透,抒情性、音乐性并举,意象之美、意境之美相交织,他将山水田园诗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

特别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从容淡定之余,还融入了不灭的哲理,看似山穷水尽,实则柳暗花明;行至绝处就不见得没有活路,山回路转,豁然开朗,那绝路的尽头或许正有一片崭新的天地。陆游的“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与之遥相呼应,道出了共有的认识,相通的哲理。有了这份认识,王维的从容和淡定就有了足够的底气,人活得洒脱怡悦不说,诗也写得气定神闲,意境优美,景象俱佳,书画水平也达到了难以企及的高度,参禅悟道提纯了灵魂不说,还大大拔高了人生的境界。

王维还在《蓝田山石门精舍》里,再现过类似的意境:“遥爱云木秀,初疑路不同;安知清流转,忽与前山通。”景观如此,观景如此,蕴含的哲理亦是如此。迷失在美景里,那也是一份难得的快意。要获得这份“迷失”,就得不断地前进前进再前进。唯经历“迷失”,才能品阅胜境。品阅自然,品阅人生,同理。

有了濒临绝境的危机,才有另辟新路的准备。即便遭遇绝境,亦能从容应对。唯此,王维即便偶尔遇个樵夫,也可以“谈笑无还期”。这样的活法才叫大气,才叫快意,才叫真实的淡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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