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月独行

望月独行

中学同学来信,说是“西昌高中六六级三班同学会”,在国庆长假期间,想要聚会一下,问我能否回去。我没有回去,新买了一套房子,忙着装修搬家。西昌对我来说太远了,三千里山水迢迢。西昌高中六六级三班也太远了,三十年的岁月烟云。他们属于少年的我。我的少年在那个地方度过,母亲下放到西昌,西昌当时是距离省城成都三天车程的边陲小城。母亲下放两年了,没有调回省城,我就离开成都,到西昌与母亲共同生活,这时,我到了读中学的年纪。

我在西昌读了三所中学。第一所中学是西昌专科学校附中,中学设在邛海边的一座大山的老庙里。邛海是西昌著名的高原湖。我曾写过一篇短文《老庙》,留下了我在这所中学一年生活的记忆。第二所中学是川兴中学,是所乡村中学,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我在这里读书,同时学会了种菜,割草和打柴。最后考上了西昌高中,读完高中后,又在学校度过了“文化革命”最初的几年,然后到陕北延安插队。几乎十年的西昌,留给我最美的是什么?眯上眼,脑海里浮动着一片银色的月光:“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这是张若虚的诗句,也是我梦中常有的西昌月夜……

这是邛海湖滨的月色。刚到西昌时,曾任过宣传部长和刊物主编的母亲,是在一所师范学校当老师,那时正在流行《青春之歌》这本书,同学们都知道母亲像林道静参加过“一二·九”,因为受了处分下放到了西昌。学校在邛海边上,离城还有二十里路。我记得最初几个星期天母亲会给我一元钱,让我进城去看一场电影,那是我在省城星期天的休息方式。为一场电影,来回走四十里路,回家的路浸在月光里。西昌是个高原盆地,盆地中心是邛海这个高原湖,四周是环形群山。看完电影,出城时四周黑咕隆咚。夜幕中环立在四周的大山,峥嵘高耸,把天挤得很小。挤在一起的星斗,“大星光相射,小星闹若沸”。我常仰望这些晶亮的星子,叫自己忘却黑暗压过来的恐惧。高原的风把天擦拭得洁净如镜,好让那轮月亮升起来。山真高,月亮缓缓地向上爬,先是一片乳色,然后月色勾出大山的轮廓。刹那间,一轮明月跳出山来,给人的喜悦真如孟郊的诗:“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好一个石上生出的月亮,又大又亮,叫黑暗中的高原一下子生机盎然。天上一个月亮,邛海的水中还有一个月亮。两个月亮互相顾盼,“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银色的光辉四处散逸,把归程抹出一路诗意。

记得四川著名作家高缨当时出了一本散文集,名字就叫《西昌月》。也许西昌的月亮真会比别处的可爱,一是高原天空格外明净,二是高原盆地地貌在月亮升起前后反差强烈,三是高原湖泊让西昌有两个月亮。然而对我来说,这月光,还是我阴霾浓重的少年生活中,难得而可贵的亮色。月下独行,这是我少年时代常有的事情。进城要走夜路,周末回家也要走夜路。在川兴中学读书,我是住校,我的学校与母亲的学校相距三十多里路,刚好围着邛海走半圈。星期六上完最后一节课,就是下午五点钟了。归家路上,先看日头西坠,落天金鲤似的晚霞游进苍茫的暮色,然后夜幕悄然低垂,让我听着自己的心跳,期待月亮升起来。在月光下,伴我独行的还有那些美轮美奂的诗句。“白云映水摇空城,白露垂珠滴秋月。”啊,千年以前的李白,也知道会有一个少年,在边城湖泊的月下前行?“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楼半开壁斜白。”李贺的诗常让少年的心伤感,其实,月光给我的是一种淡淡的温馨,像回家路上另一端的母亲目光,还像牵动我勇气的自信。说实在的,离开省城去边城西昌和母亲作伴,我并不知道情势的险峻。母亲也许永远被贬放于一个山区教师的讲台,而且日后连这谋生的职位也被剥夺。我去了西昌,也陷入四周阻隔的人生困境,像暮色四起而没有月亮的时候,四周是高耸的黑暗,和黑暗中的群山!

“文化革命”开始后,母亲被揪斗,在省城当大学校长的父亲也成了“黑帮分子”。我在学校正式成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在令人窒息的高压中,我策划了一次突围和逃离。约上三个同学,半夜一点钟在学校贴出一张大字报:“我们要步行长征去见毛主席。”算是告诉大家我们出逃的理由。然后,四个人背着行李背包、铝锅和脸盆,悄悄离开学校。那一夜,我们在又大又亮的月亮关照下,开始了人生第一次长途跋涉。四个半月后,我们行走了六千七百里路,在隆冬腊月到达北京。

出逃那一夜的月光真好。我记得,因为不是月下独行,身边还有三个同学,心底升起一种豪放之情,啊,“谁为天公洗眸子,应费银河千斛水!”少年不知愁,说走也就走了。

月光下的边城西昌和月光下的少年情怀,都成为梦中的清辉,远远的,飘逸的。

没有回去参加同学会,收到西昌寄来的“同学录”,上面有与我一起月夜出逃的三位同学的名字:张云洲、王守智、陶学燊。

2001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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