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萍

水萍

曹坪庄人物素描

在这道拐沟里,水比油还金贵,她却起了这么个江南味的名字,准是我哥哥的杰作。我哥哥自从知道自己是老八路送给曹家的以后,总对自己生身父母所在的四川充满了种种水汪汪的遐想,因此,小妹出世,他这个读中学的秀才,就起了这么个水分很多的名字。

我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觉得很奇怪。在那又黄又秃的山峁峁间,你听那陕北特有的唤声:“水萍!萍儿!”会仰起脖子望望天,是不是哪块云带着雨了?头一次见到水萍,是刚“文革”,我串联到了延安,也串到了这个小山村来看亲戚。晴日天,刀子风在门外学着造反派喊口号闹游行,全家人聚在窑洞里,趷蹴在炕上。水萍才五岁,不声不响,抱着一只肥溜溜的大黄猫。水萍的脸蛋红扑扑的,像画片上的小姑娘,在满窑洞穿黑棉袄的人当中,只有她穿着花袄,给我一种格外温馨的“家”的感受。

城里人是不大有“家”的体验,城里人只有街道和门牌号码。街道是公共的,甚至是历史的,比如说长安街就很政治化,比方说城隍庙就很历史性。属于城里人的只有门牌号。数字很抽象,比方说这一串数字109385675416你知道是什么?我说它代表叶延滨,男性,住址,以及其他种种。你肯定不信。然而我们每个人的身份证不都是有类似的一串数字吗?这是城里人的现代印戳,不知是悲是喜,所以城里人没有“家”的体验。一开口:“我的寒舍在二马路三条巷105号。”现在更简单:“给我打电话吧,我家电话660864!”

而“家”在乡下是最具体的,除了人和屋以外,还有鸡猪猫狗。鸡和猪与庄稼是一类,为获利而养,猫和狗就属于家庭成员了。有了这一切,就有了家,随之而来的就有了家乡、家园、家族以至国家了。水萍给我最深的印象就是这个小特写:抱着大黄猫,偎在炕头上的一个小姑娘。

我第二次见水萍,她已背着书包去上学。小姑娘在坡坡坎坎的山路上独自一人走着,让人望着就产生一种怜爱之情。听大人说,水萍一直不愿上学,舍不得离开那只大黄猫,后来实在没法了,当爹的用一条黑布口袋把猫丢到十多里外的荒坡上。没有伙伴了,水萍在家待不住了,也才上学去了。

我觉得这似乎隐喻着她命运中的什么。

二十年后的秋天,我又成了水萍家的客人。一排新石窑,埝畔上拴着一条良种狗,守着一个殷实的庄户人家。男人很忠厚,三个孩子,两个已经上学了,老三还只会爬,水萍忙着给我们擀杂面条时,把三娃就放在炕上,孩子的腰上系一根布带子,布带子又捆在一块大青砖上。

家里没养猫。

三十多岁的水萍,已经显得那么苍老了,她像所有的农村妇女一样,人生只有两个阶段:生活得比较轻松又充满幻想的女儿,生活得十分艰苦永远为他人忧虑的母亲。当了母亲的水萍对生活中的一切都以十分传统的母性的态度去对待,在灶火映照下,那一张早早布满皱纹和色斑的脸,让我感到“家”的沉重。

水萍的石窑就砌在她娘家土窑的下面。水萍爹去世了,那个曾经温馨过的窑洞,只有一个七十岁的老母亲苦守着老人自己的孤独。老人和女儿、女婿一道吃饭,但老人不搬进女儿的家,因为那是女婿的家,不能让女婿背上“倒插门”的名声。所以,那条只有三四丈长的坡路上,每天三次地录下一个年迈妇人的喘息声。

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哪怕就泼在眼皮底下。

陪着老太太的只有一只猫。

也是黄的。

1992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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