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人

老实人

曹坪庄人物素描

有些人只是活在你的眼前,或者说在你眼皮前面活动,像一只大花蝴蝶,或者像一只绿头苍蝇。从你眼前消失了,你便把这个活人忘掉了,十分愉快地,十分惬意地;幸好有这种遗忘,才让我们逃出一个又一个假面舞会,长长地吁一口气。

他不同。

他与我在一个窑洞里住了将近一年,在一锅汤里搅勺子也将近一年。他叫栗树昌,是我插队时的房东,我叫他干大—干爹的陕北叫法。但我确实记不起他什么动人的事迹。我和他共同生活的唯一原因,是因为他是我干妈的男人。

他活在你面前的时候,你几乎可以忘掉他的存在,他存在的方式是尽可能地让你感受不到他活着对你有什么妨碍。在我记忆中,他没说过两句以上的话。“同意”、“不同意”、“不知道”之外还说过什么?我想不起来了。他最生动的表情只有一个,扭头一笑,接着用指节拭着眼角里的眼屎。他不傻,但却很憨。傻是神经有缺陷,憨是心灵有缺陷。说实在的,自从有了与他共同生活的经历以后,我再也不把憨厚当作美德看待了。

村里的人早忘了他的名字,都大呼小叫地唤他:“老实人!”大家选他当仓库保管员,因为相信他绝不会多拿一颗豆子回家,他厚道并且比厚道更重要的是胆小。大家都让他当饲养员,除了放心他会善待牲口之外,每当干部在饲养室的炕头上召开会议,在灯油熬干之前,他的鼾声会不时地打断那些很激昂很无用的发言,这一点也许是他当选的重要理由。

全村的人都赞美他的老实厚道,连我那泼辣的干妈也夸他:“延滨,别嫌弃你大叔,他心眼净着呢!”

我大概是唯一不喜欢他的人。

因为我害怕独自和他在一起。如果干妈外出了,你想象一下,黑沉沉的土窑里,你和一个影子在一起,无论你说什么,没有回答,只有烟袋上的火星一闪一闪。有时我俩到自留地干活,我感到拉犁的牛、驮粪的驴都比他更容易交流,牛累了会停下不动,驴困了会尥蹶子,而他,我连一声叹气都听不到。

最后我搬出干妈家,尽管干妈眼泪鼻涕抹了我一身,我还是硬着心肠走了。干妈说了:“年轻娃爱光,怕黑洞洞的坟!”这句话,我曾写进诗里,尽管我很感激干妈对我的照料,但与“老实人”无法相处是我下决心搬出的原因之一。

二十年过去了,我才发现他那十分沉重甚至可怕的沉默,那种几乎纯净到百分之百的逆来顺受的农民生存方式,无论是美德还是劣根性,都是沉甸甸的。

他像一个尾随我二十年的影子,不准我忘掉他。

我仿佛听见他沉重的喘气声,但我不敢扭过头去。

1992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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