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树生父子

冯树生父子

曹坪庄人物素描

每天从曹坪的羊圈走出一群羊,头羊是儿子,尾羊是老子,他们父子俩,是这群羊中披着羊皮的人。

冬天一人披一件老羊皮袄。夏天一人披一件小羊皮褂。儿的腿灵便,走在头里,爹的腿得了老寒病,拖在后头,一群羊夹在中间,像一片孤云,飘动在庄子四周的黄土峁上,静静地,悠悠地。如果你习惯了这幅风景,你会忘了世界上还有冯家父子,如果你一肚皮的美学哲学玄学,那么你会大声赞叹:“啊,多么人性的风情,多么自然的人生!天地人浑然一体,物我相融,荣辱皆忘,当代的庄周,中国的梵高……”特别是这两位拦羊的有一绝招,不唱不哼。什么信天游,什么揽工调,什么语录歌,统统地听不见。哪头羊要玩什么越轨行为,拦羊的也不吆喝,把羊铲朝地上一戳,挑起一疙瘩土,噗地掷去,砸在那羊的头上。一切都安静而有秩序。

我曾经认为,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安于贫苦、无欲无怨的人,恐怕只能在这父子俩中选出一个来。人们对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父子俩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实在是找不出什么毛病。按照越穷越革命的推论和重在表现的辩证,他俩完全做到了不怕苦不怕脏不怕穷,完完全全地像羊一样地驯良。如果说:一定要找一点什么缺陷来的话,那是实在只能找点查无实据的感觉:当儿子的,那张永远不说的嘴边挂着一个说不出的笑纹。

二十年后,这双眼睛和这个笑纹,揭开了一个可能永远是谜的人性。二十年后,冯树生父子成了这道沟的首富,小煤窑的老板!

当儿子的在井口上,坐在卷扬机跟前。戴了副眼镜,眼睛在一张布满煤灰的脸上,依然很亮:“别信他们说的,哪有那么多票子?开一家煤窑光投资就要投进几万,挣几年才挣得回来嘛!”

当老子的在炕头上,真的坐在钱匣子跟前,那笑纹越加狡黠:“人活一世,谁不想个好吃喝?咱父子俩成年价在山峁上转,还不知道哪道沟里出炭?知道也不说,我就不信我冯家一辈子只配跟着羊屁股转!”

一切都明白了,只是有一点不明白:“老冯,你父子俩拦羊怎么老实得连曲儿也不哼一个。”

“这有啥奇怪的?我们爷儿俩天生的沙哑嗓子,说话都费劲,哪还能唱哟!”

我才发现,他真的说话很费劲,脖子根都冒青筋。

那些年,我怎么没看到这根青筋呢?

(附记:前年回了一趟陕北,那些曾和我一起生活过的乡亲,一下子都栩栩如生地浮现在我眼前,整日勾魂似的缠住我,不得不提笔。写之前,定了定神,要求自己两条:一是写最难忘的那一点儿,二是少用形容词。)

1992年7月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