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昨日梨花今宵月

秋天的伤感

秋天容易让人伤感,这个人,当然也有所限定。如年方二八之类的少男少女,“少年不知愁滋味”,纵然有点郁郁寡欢的时候,也大多在春天,是另一种烦恼。少年的烦恼是对明天的烦恼:欲得而未得,欲求而不能求,欲爱而不被人所知。而秋天的感伤,多中年之后的,是失去的烦恼,是追悔的愁绪。古之迁客骚人,留下了难以计数的秋之赋:“路已近时翻觉远,人因垂老渐知秋。”“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最是秋风管闲事,红他枫叶白人头”……连李清照为了表白自己情爱的词《凤凰台上忆吹箫》中句:“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也可见“悲秋”已是一种人之常情了。

倒也是的,眼下我身居都市,看不到雁南飞,黄叶落,荷花残,但也常常为一种淡淡的忧伤所袭扰。坐在六层楼的写字台前,窗外少了阳光,天灰蒙蒙的,不时从彤云中洒下几丝细雨,让那些水泥墙们变得冷涔涔,让人想起赫尔曼·黑塞的话:“我简直说不清楚,这种情况莫非是这种布满阴云的、静中有动的、丝线错综的天空反映在我的心灵中,或是我由这种天空看出了我内心的图像。”(《阴云密布的天空》)实在不得了的感觉—“由这种天空看出了我内心的图像。”我以为他说得很对,我大概是典型的中年人心态了吧。

我妻子知道我不喜欢秋天,尤其是内陆盆地内的这个城市的秋天,她说我这是诗人气质的表现,天知道!

也许有人会说我得的是“都市病”,会建议我到农村去看看。看看是可以的,而且的确有效。去年秋天,我与妻回到陕北,天空蓝得像一块宝石,太阳可爱得像个孩子,的确让人舒畅了好一阵子。高兴之余,便感到很纳闷:“我在这地方生活过四年,怎么没注意到这么让人痛快的秋高气爽?”啊,对了,那时我不能“看看”秋天,而是生活在秋天的内容里,也就是“秋收”。秋天对于我是弯腰割谷,是冰霜里扒玉米,是泥泞中背庄稼,那些让我的皮肉痛苦过的劳累过的“秋天”远比“看看”深刻。在自己的土地上收获也许会充满幸福感,可惜的是,我从未在“自己的”土地上干过活。为队长干,为“再教育”而受苦,让我的人生体验中缺少对秋天一种健康情绪—“收获喜悦”的培养。这样说来,秋天的伤感对于我也并非是一种都市病。

比这种体验更早的对秋天的反感,也不是来自中国的古典诗词,那些诗句所引起的更多是一种透明清丽的心情。追溯起来,最早给予我一种阴冷潮湿秋天的是儿时看的几部意大利二战后新现实主义的著名影片。《罗马十一点》那个为争一个打字员职务而挤坍的楼梯,常出现在我童年的噩梦中。《偷自行车的人》那个丢了自行车而失去广告员工作的父亲和他的儿子,至今还会光顾我的梦;总是苦苦地寻找失去的东西,却又总是找不到,这种典型的梦境人生非常折磨人。以至前两年秋天,我出访意大利竟然带着厚厚的毛衣和厚毛料的风衣,在摄氏38℃的太阳下我才发现,我又一次在秋天的问题上出现了判断误差。

不管我喜不喜欢,阴冷的秋天又来到我的窗外,我要求自己读书,读那些明快一些,让人感到热情和力量的书。我不是想欺骗自己,我觉得有时宁静是治愈烦恼的药方。

假如我是秋天的一棵树,我会为丢掉那些曾经鲜绿美丽的叶子而忧伤吗?其实,秋天中最应该忧郁的是树,而作为一个人,是没有资格的,比方说,我的小儿子昨天会用彩色的铅笔画太阳了,一个并不圆的太阳。

1991年11月

上一章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