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有条迷人的江

我的心里,有一条河,那是故乡的泉水河。

我的故乡,有一条江,那是神奇的湄江。

前年盛暑七月,我回到养育我的那片热土。市委的领导同志热心地向我介绍故乡在新时期的变化,特意提到正在建设中的大江口水库,说那里不仅工程雄伟,而且风景秀丽。“水库就建在湄塘——山民们称它为塞海的地方。那名儿,你应该熟悉。”塞海?湄塘?我的心一沉,多少亲切而温暖的记忆浮上心来。儿时,常听大人们说,在我们屋背后的山那边的山那边,一条河流到一座奇特的大山下,被四周的大山堵住,流不出去了。河水在这里汇成了一片汪洋,人们称这里叫塞海——是不是应该叫赛海——也叫湄塘,因为那条河叫湄江,江到这里不成为江而成为塘了。高山上突地托出一片海洋,这够奇的了吧?然而不,奇的还在后头呢。湄江水日日夜夜地流进塞海,而塞海里的水却不见上涨。水哪里去了呢?人们在几里外的地方,一座高高的石崖下面发现,地底下冒出一个巨大的喷泉,水量足有一条湄江那么大。于是,被那座大山截断的湄江让这个巨泉接续上了。多少美丽动人的传说,也就随着这个喷泉流出来了。这些传说,充实着故乡一代一代孩儿的心。那里,曾给我多少诱惑啊。

我是喝湄江水长大的,我的根植在湄江河畔。湄江,从涟源西部的深山里悄然流出,收拢一条条山溪,汇集一股股细流,拼命地壮大自己,然后又无私地注入涟水,注入湘江,汇进洞庭,汇进长江,用自己的消失去壮大别人,去为别人呐喊。我在湄江边长大。长大后却没有沿着江的上游走,而是顺着它的下游走到了涟水,走到了湘江,走到了洞庭、长江……走到祖国的大江南北,也走过了自己的少年、青年,走进了壮年。如今,已进入了人生之秋,猛地又回到了养育我的这条江边。江的上游那谜一般的传说、谜一般的奇景,强烈地诱惑着我。我决心溯水而上,往江的深处走去。

一程一程往里走,江流越来越小了。江边不时出现一座座石拱桥。修建的年代久远了,桥身上爬满了绿色的藤类植物,挂满了须须根根,使人想起多少年来它为来往的路人负重、踩踏却无怨无艾,让人自然而然地对它生出几分崇敬。

还在孩提时代,就沉甸甸地留在我的心灵里的这江之谜、这江之奇,如今一层一层地展现在我的面前了。我来到了观音崖下那眼巨泉边。水流,按捺不住地从地层深处直往上跃,翻出一层一层美丽的浪花。水,清得可爱,也清得可怕。站在泉边,双腿情不自禁地发抖,真担心自己一不小心掉进这个魔洞,从此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少顷,“爱”终于战胜了“怕”,我俯下身子,掬了一捧水,美美地喝了。真甜啊!同行的朋友们偷偷拍下了这一镜头,将照片放到一家刊物上发表了,标了这样一个题目:故乡的泉,文学的泉。多贴切啊!

可不是吗?是故乡的泉养育了我,是故乡的生活养育了我的文学。

汽车翻过一个高坡,面前无比开阔起来。消失了的河又从这里拱出来了,而且变得那般的壮阔。这就是塞海了。“大跃进”的日子里,这高坡上挖出了一条河道,想把这断了的湄江接连起来。然而,除了山洪暴发的时候这人工河道里能放出一点水,大多数的日子,湄江水在这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掉,又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观音泉里拱了出来。大自然的这个安排妙极了!塞海两岸有大片青青的草地,一群群吃饱了青草,饮足了泉水的水牛、黄牛,正踏着小路归去。不时有牛昂起头来,发出一声声满足的欢叫,声音是那般的舒展、悠长,伴山传出很远很远……

我的目光追随牛群远去。蓦地,心咯噔一动,我立时怔住了。前面,两堵陡峭的石崖拔地而起,两崖相峙而立构成一扇神奇的山门。湄江从这孔门里悠然地流了出来,倒是颇有一点抒情的意味。山的严峻、水的温柔在这里形成一种鲜明的对照。好一幅山雄水秀的国画!越过这扇山门,我的心更是万般的惊叹。呵,山门里关了多少山之奇、水之秀啊!世间造物主用它的神奇,用它的伟力,创作出的一幅幅杰作,全都被悄悄地收藏在这里。那刀砍斧削般一耸十数丈的绝壁的山峰,不明明含着以险驰名的华山的魂?那宛如春风里拔节上长的一根根石笋、一丛丛奇石,不明明透出桂林叠彩山的秀?那仙人洞里,一线天下,一束阳光洒下,一挂飞瀑落来,它虽不及黄果树瀑布的气势,却又远比黄果树瀑布奇特。水库大坝像一把石锁,恰到好处地锁住了一江秀水、一湖风光。两岸的地下溶洞群,俨如一个个艺术迷宫,关藏着多少艺术珍品。使我流连忘返的是那对娘娘岩,从夕阳里看去酷似两位慈爱的老妈妈并肩而立。不知是在送儿女远行呢,还是在盼游子归来?或者,是在迎接那一批一批远道来这里觅奇览胜的客人……

故乡的湄江河啊,一条迷人的河,一条神奇的河!

(原载1990年4月25日《湖南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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