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人生旅程，走过了南南北北的名山胜水，数不清有多少美好的记忆。在我心的深处，最难忘的要数你啊——这条百丈悬崖中的小道。
一场大病，在医院里关了四个月。走出医院，即赴向生活的海洋，去呼吸一点时代的新鲜空气。这一走就是八个县。
这一天，我来到了我的故乡——湖南涟源。涟源位于三湘腹地，是一片多情的山地。过去叫县，前几年改为市了。说是“市”，实际上仍是一片山地。这也许是这里地下的“宝”多，遍地是“矿”，“矿”多了，就是“市”了。
市里正在开大会，庆祝近日被国家有关部门授予“拥军模范城”。我被市委领导稀里糊涂地拉上了主席台。散会后，市委书记建议我到湄江去看看。
“湄江？不就是一个水库？多年前就去看过了。我还在报上写过一篇《湄江，迷人的江》呢！”
“老皇历了。最近，发现了许多奇妙到绝处的景点。有一位报纸总编到那里看了后说：‘我真找不到什么话来形容了，我只能跳脚骂娘了！’”
这一番话使我动心了，于是就去了，就旧地重游了。
那次来时，这里正在修水库。我是到水库工地上来参观的。如今，水库修好了。一座七八十米高的混凝土大坝，立在两山之间，锁住一湖绿水。湄水，就这样被这道大坝野蛮地、活生生地截断了。
由于湄江在出山口处被这道威严的大坝截断，大坝前面就显得异常的开阔。河流在这里变得平缓了，像一个羞涩的村姑依偎在一片绿色的田野边。这片开阔的田野右侧，却陡地耸立着一堵绝壁。这堵绝壁从水库大坝处延伸过来，足有两里路长，高达二百多米，远远地看去，像是从天宫里垂下来的一块天幕！这天幕后面呢？一定藏着天宫中的许多秘密！
正是初秋，是植物生命最鼎盛的时期。石崖的中间很整齐很规则地长出一些绿草，形成一条长长的绿茵茵的带子。三分之一的高处一条绿带，三分之二的高处又一条绿带，把这道绝壁很匀称地分为三段。
“路在哪儿？”我问。
“在那三分之二高处的绿带里。”
“真的？”
我兴致勃勃地和几个年轻人去寻觅这条绝壁上的路了。临到走时，又来了一个老者，白发红颜，上着白衣，下穿短裤，并背了一顶草帽。看来他已做了一番充分的准备。他曾在这个乡出任过乡党委书记，如今退休在家了。
我们从大坝右边踏上了一条山路。靠大坝这边的一段山，还未到垂直的程度，尚能容纳一个“之”字又一个“之”字往上延伸的山路。当我们每个人身上的衣服全部被汗水湿透了的时候，我们攀缘的石径分岔了。一条伸向靠水库那边的长有绿树红花的山头，一条斜向右边的那一堵石壁。
走在前面的年轻人拐上了那条斜向石壁的路了。路到了这里倒是平缓了，像是一条紧贴在石崖上的带子，向前伸去。想到就要到这刀削一样的百丈悬崖腰部攀缘了，一旦失足，那可真是“千古恨”了，一颗心不由得怦怦乱跳起来，腿也有点发软了。
石崖在前面拐了个小弯。这一段，由于不知什么年代石崖发生过崩塌，山脚处堆积了一些崩塌下去的乱石，倒使石崖没有这样险峻可怕。拐过那个弯，再往前走，就是那道从天落下的天幕了。我的心里更加紧张起来。
有语道：“柳暗花明又一村。”过了那个弯，这条悬在高崖上的路更为平坦了。路面宽二尺有余，一边紧贴刀削似的石崖，一边被一些灌木织成了一道绿色的篱笆，把下面那一泻百余米的悬崖全遮盖住了，使你觉得像在公园里的林荫道上漫步似的，一点也不感到害怕，一点也不感到惊险，很是悠然。只有当你用手掰开那篱笆样的灌木，才觉得头晕目眩，双腿发抖！妈呀！脚下是百丈悬崖哪！
那灌木编织的篱笆，原来就是我们在山下看到的那绿茸茸的一线碧带。因为石崖二百多米高，从下面看来，你觉得那灌木像茅草一般了。
蓝天就在我们面前，白云就在我们面前，仿佛一伸手就能摸着这天、摸着这云了。如果是夜里来到这条路上，那是能捉到星星、揽到月亮的。好一个妙不可言的名字啊：揽月古道！
我们在这条平坦的悬于高崖的小道上，优哉悠哉地朝前走去，心胸是那般的开阔，仿佛一张臂就把整个天宇搂在怀里了。那在一旁忠诚地捍卫着我们的那道灌木篱笆里，不时见到刚开的野花，送过来一缕缕淡淡的清香。路面上，一些山羊的粪便，像一粒粒特大的黑豆似的，东一堆，西一处，随处可见。看来，这小道还是一个牧羊娃的天堂。
前面传来一片叮咚的响声，像一曲永不停息的优美的音乐。放眼看去，只见石崖上，一线银珠似的山水泻落下来，滴到这条悬在崖中的路上，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水潭。这一线山水，从数十米的高崖泻下来，不少水珠被风揉碎了，化作了粉末样的小水点，迷漫在空气里，使空气显得特别的清凉。
我们便在这里不约而同地坐下了，小憩一会儿。
对面是香炉山。刚才在下面看那山时，是那般的雄伟，如今在我们的眼里，却一下子变得矮小了，好像踩到了我们的脚下。不过，站在这高崖上看山，便将山看得更真切了。只见那香炉山上，一个个突起的小山包，真像一个个香炉。几缕白白的薄雾在山头上飘动，颇有烟雾萦绕之感。这群香炉山的前面，是一个大石峰套着一个小石峰，蓝天下，宛如一个母亲背着儿子正在匆匆地赶路呢！
一转头，只见我们的身下，紧贴着这天幕般的高崖，长出来一根百多米高的笋子样的石柱。我想，它原本是想来和这从天泻落的天幕比一个高下的，终因功力不够，落得像一根蜡烛一样放在这威严的天幕般的高崖面前，让路人数落。
两里多长的悬崖小道在我们无比依恋的心情中走完了。尽头，这小路一抬头把我们引到了后山。嗬，原来这高崖后面还藏着一个后花园呢！这里是一座实实在在的山，长满了古柏新松，一座千年古刹藏在一片树林深处。
这里香火很旺，不少善男信女在此打卦抽签。陪我前来攀缘揽月古道的年轻人中，有一位极想发财、辞职办厂的老板。他想问问神灵，自己的财运如何？于是按捺不住地朝菩萨跪地一拜，打卦抽签了。
一连三次，签中之语都不吉不祥，使这位年轻的老板心里十分懊丧。年轻人啊，你为什么不学学我们刚刚攀缘过的那条揽月古道呢？它可揽月而不贪，磊磊落落；它悬高崖而不惧，坦坦荡荡……
(原载1995年1月21日《经济日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