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和尚?真和尚?

好和尚?真和尚?

唐僧对自己的评价是好和尚。

白骨精蛊惑了唐僧,他肉眼凡胎,只见一家三口而不知是要吃他肉的妖怪,旁边八戒不断撺掇,火气直冒下不来,而沙僧保持沉默;悟空孤掌难鸣,百口莫辩,本人又是个心高气傲的主儿,勉强呆下去也没多大意思,暂时离开,对谁都有好处。他的出走师门,在所难免。悟空倒是大度,非要行礼告辞。唐僧怎么也不受这个礼,咕咕哝哝的,“我是个好和尚,不受你这个歹人的拜”。这是唐僧的自我评价,他自认为是一名好和尚。

何谓好和尚呢?说简单点,是无底线、无原则的以慈悲为怀,所谓“出家人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而这种慈悲为怀的出家人在悟空眼里乃一个可笑的乡愿之徒。他回花果山,满目荒凉,他的猴子猴孙受天兵的围剿,死的死,残的残。过后又有猎人飞鹰走狗捉猴子,群猴无主,受尽欺凌,苦不堪言。话说之时,又逢一帮子猎人搜山,悟空大怒,施展法术,飞沙走石,把那些来占便宜的猎户打得人死马残,压抑的不满通过大场面的暴力行动宣泄出来,令他大呼过瘾:“造化,造化!自从归顺唐僧,做了和尚,他每每劝我话道:千日行善,善犹不足;一日行恶,恶自有余。真有此话!我跟着他,打杀几个妖精,他就怪我行凶。今日来家,却结果了这许多猎户。”毛泽东读《西游记》,对这一段情节有过批注,说唐僧的善恶观是“乡愿思想也。孙悟空的思想与此相反”,“他的行善,即是除恶;他的除恶,即是行善。所谓‘此言果然不差’,便是这样认识的”。这个观点是标准辩证式的,在一定条件下霹雳手段也可以是菩萨心肠,不敢去恶的善是伪善。孙悟空之轻视唐僧,有足够的理由。

唐僧到底是不是“好和尚”,实际上徒弟们并不大在乎;他们最关心的,是唐僧是不是“真和尚”。究竟怎样识别、判断一个和尚的真假呢?

包括小白龙在内,四个人保护唐僧去西天,皆是为了修成自家的正果。取经,好像是佛祖为自己听讲不专心而遭贬的徒弟金蝉子私人订制的重回西方极乐世界的专属任务,只有唐僧具备取经的资格。唐僧全程有神佛护法,大家都在暗中罩着他,劫难虽多,终究有惊无险,结局已经预定好了,至多过程曲折、漫长、艰苦点,受受心理压力和磨炼。所以,取经的最大变数,不在于外界的妖魔鬼怪作难,而在于唐僧的内心不宁。一旦他没有经受住考验,方寸大乱,失去了和尚的身份,那就意味着取经任务的失败。总之,只要他自己把持得住,灵山一定是去得成的。

内心的把持既然是取经能否成功的关键环节,那如何证明他内心的纯粹?唐僧手无缚鸡之力,不会杀人,况且杀人也有徒弟代劳,用不着脏他的手。相反,还可借训斥徒弟杀人来表白自己的仁慈与宽大。他是胎里素,嘴唇连素酒都几乎不沾,不会胡吃海喝。至于钱财,唐僧向来不放在心上。唯一有可能干扰和破坏他内心的,是女色。这一点又是唐僧所独有而徒弟们所无法比拟的优势。八戒好色,见色起意的事一茬接一茬,谁都知道他好这口,不值一提;悟空本是好汉,自言打小不知道干那事。其实就是想,别说女神,连女妖也未必瞧得上他,他的猴模猴样,不会给女人以性方面的吸引。唐僧不同,论身份是大唐御弟、佛祖弟子,论人才风姿俊朗、中华好男儿,论学问经纶满腹,男性可见的优点大多在他身上可以发现;更奇特的是,他十世元阳未泄,是四大部洲头一号的奇珍异宝,能和唐僧做成好事,所得的满足感无以言表。唐僧像一盏明亮的灯火,在晦暗的西天路上挪动,令放诞而热烈的女王、女妖们心旌摇荡,如飞蛾般主动投怀。这对唐僧是最危险的考验,直接验证着唐僧还能不能维持一个和尚的身份。

显然,这个考验非常怪异。大唐皇帝超度冤魂的宿愿,佛祖教化南赡部洲人民的美意,三个徒弟修成正果的理想,在唐僧能否如期抵达灵山;而能否如期抵达灵山,在唐僧能否把持内心;而能否把持内心,在唐僧能否抵御美色诱惑;而能否抵御美色诱惑,最终标识是唐僧的十世珍藏的元阳有没有使用。与其说悟空、八戒、沙僧们保护的是唐僧的性命,毋宁说他们保护的是唐僧的元阳。这个东西简直成了真经的兑换证,他们的真正使命是完整地护送这个东西到灵山。一旦唐僧失去了这个东西,唐僧非但不再是唐僧了,而他们也将与正果彻底无缘。

第五十五回,琵琶洞的蝎子精抓住唐僧,要行好事。情况万分危急,悟空救人之前,先和两个师弟开会商议:“只怕这怪物夜里伤了师父,先等我进去打听打听。倘若被他哄了,丧了元阳,真个亏了德行,却就大家散伙;若不乱性情,禅心未动,却好努力相持,打死精怪,救师西去。”这是悟空极少有的主动表示可以散伙,足见问题的严重性;而八戒进洞后,第一句话便是:“那话儿成了否?”听到悟空肯定的答复,仍不放心,接问:“师父曾说甚来。”待悟空说唐僧“衣不解带,身未沾床”,一颗石头总算落了地,连说三个“好”,赞道:“还是个真和尚!我们救他去!”好像唐僧真要被妖精玷污,就不配做和尚,没资格当师父,乃至连救他的必要也没有了。

唐僧当然也要保护他的“真阳”,他知道失去的后果——“我若把真阳丧了,我就身堕轮回,永世不得翻身”,但他本人未必意识到这个东西的确切意义。小到徒弟们的前途,大到天朝上国的太平还有整个南赡部洲民众道德品性的改良,全都寄在这个东西上。这就是事情的荒谬可笑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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