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菩萨?粉骷髅?

女菩萨?粉骷髅?

钱锺书先生的《围城》写到老派名士对待女人有两类态度:一类是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平视,这是对朋友内眷的礼貌;一是谑浪玩弄,这是对妓女的风流。也就是说,在一部分老派名士心目中,女人分为必须尊重的和可以亵玩的。借用这一分类模式,我们发现在有道高僧唐三藏法师的眼里,女人也有类似的两种:一种是要合掌作什、口念阿弥陀佛的女菩萨;一种是不必假以颜色的粉骷髅。女菩萨,当然指的是正经女性或者唐僧自认为的正经女性,譬如一路上为唐僧提供斋饭的女施主之类。粉骷髅,无疑就是女妖精之流了。

对待女菩萨,唐僧一向礼敬有加,严守男女之大防。第二十七回白骨夫人变作妙龄少妇,风姿绰约地假装斋饭唐僧,唐僧刚开始教训了她一通:你上有父母,下有老公,怎么一个人在山里走,不守妇道?可怜白骨精,可能做梦也没有想到居然有人拿妇道这个大帽子来压她。所幸她能言善辩,支吾过去,殷勤劝唐僧用斋。唐僧依旧不上钩:假如我和尚吃了你饭,你丈夫晓得,骂你,却不罪坐贫僧也。他饥饿难耐,不惜以念紧箍咒威胁悟空赶紧为他置办伙食,然而在美丽少妇自动送来的斋饭面前,他既不充饥肠,也不餐秀色。女菩萨的称呼,是唐僧特意为他认为的正经女人所披上的道德外衣。

第七十二回,唐僧聊发兴致,坚持一个人去化斋,信步到了一座庄子,见四位佳人在做女红,现场没个男人,于是“不敢进去,将身立定,闪在乔林之下”。可怜的唐僧,躲在树底下,不停窥视四个女人,可能此时他在祈求佛祖保佑好出现个男人让他能堂而皇之地出来。但半晌没动静,他又怕空手而归化不到斋饭,在徒弟面前丢了面子,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终于硬着头皮现身,不料还有三位姿容更佳的少女在踢气球,“一个个汗流粉腻透衣裳,兴懒情疏方叫海”。正常男人此情此境不免产生遐想,但唐僧是战战兢兢,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最后看天色实在不早,只好上前高叫“女菩萨,贫僧这里随缘布施些儿斋吃”。他下了好大的决心才迈开这一步、开这个口。没男人在场的良家女子对唐僧来说比妖精更可怕。

所以,唐僧在异性面前极为拘谨,他缺乏欣赏异性的意识和胆气;而且,情况稍一紧急,唐僧便露羞涩。还是在白骨精那一节,悟空当着唐僧的面打死白骨精的肉身。唐僧嗔怪,以为误杀良民。悟空说:“你见他那等容貌,必然动了凡心。若果有此意,叫八戒伐几棵树来,沙僧寻些草来,我做木匠就在里搭个窝,你与他圆房成事,我们大家散了,却不是件事业?何必又跋涉,取甚经去。”唐僧一听这话,“羞得个光头彻耳通红”。为何这么害羞?他性格软弱,笨嘴拙舌,被悟空伶俐尖刻的抢白镇住,下不了台,来不及生气动怒,羞涩先冒出来。

有意思的是在女儿国,国王见唐僧丰姿英伟,相貌轩昂,起了爱心,樱唇开启:“大唐御弟,还不来占凤乘鸾也?”这样赤裸裸表达爱欲的架势,一出娘胎就当和尚的唐僧哪里经历过,“耳红面赤,羞答答不敢抬头”。不看也是一种看,不过不是念色起意、在心里偷看,而是不知如何接话、应对以及得体地推托和拒绝,因之不敢平视,只能自然而然地低头来掩饰此刻的失态。

不要以为唐僧对女菩萨总是这么紧张,那是因为男女大防作为庄严的道德律条令唐僧不堪重荷;对女妖精则完全不一样,因为那只是具“粉骷髅”。

用骷髅来形容女性,在佛经中是有来历的。据说,将祇园精舍捐给释迦牟尼的富翁须达多,有个叫玉耶的儿媳,她自恃美貌绝伦,盛气凌人,不可一世。须达多请释迦牟尼开导,佛祖带着一位姿色还在她之上的少女亲自为她说法,自负的玉耶亲眼目睹这红颜少女瞬间变成一具白森森的骷髅,由此顿悟美色终究无常,是不可执的幻相。把美女视为粉骷髅,本是佛教破执的方便法门,而在《西游记》中则被用作对不正经女性的蔑称,如第五十五回,唐僧与美艳的蝎子精斗嘴,说“我的真阳为至宝,怎肯轻与你这粉骷髅”。那是说,美丽外表所掩盖的,是如骷髅一样腐败可怖的、无灵魂的躯体。

对女菩萨唐僧以礼自持,羞涩胆怯,可对粉骷髅,若有必要,唐僧可以放得很开;而一旦放开,唐僧由呆头呆脑、笨嘴笨舌的胆小鬼而成一把调情的好手。

第八十二回,唐僧被白毛鼠精捉到陷空山无底洞中,孙悟空溜进洞和唐僧打好商量,叫唐僧与女妖精虚情假意地敷衍,便于他找机会下手。那女妖喊了唐僧两声,唐僧犹豫再三,终于开口回应“娘子,有”。一开口就上路,果然男人在这种情况下都是不用教的,唐僧自然懂得如何来与女妖周旋。头开好了,以下的事顺理成章,两人牵手搂抱,碰杯喝酒,谈情说爱,哄得女妖丝毫不觉其中有破绽,这个时候的唐僧从容自如,没半点脸红耳赤,没半点扭捏作态。之后悟空安排的计策未成,不得已又嘱唐僧把女妖哄到后花园再动手。这难不倒唐僧,他连叫两声“娘子”,令那女妖听得心花怒放;顺便扯个由头,请女妖带他去花园散心。两人携手相搀,同赏佳景。悟空变作一颗红桃,唐僧配合恰到好处,故意请教何以园中桃子颜色青红不一,待女妖含情脉脉地解说后,顺手摘下悟空变作的红桃,献给佳人:“娘子,你爱色,请吃这个红桃,拿青的来我吃。”女妖大喜过望,一天夫妻都还没做就这般恩爱,唐僧真是个体贴的“妙人哥哥”。尽管唐僧的所作所为是为了脱困,但要是没有这个粉骷髅,唐僧可能永远不知道他除了是皈依佛门的高僧,若有必要也可是个出入情海的“妙人”。

当唐僧把男女关系放到礼教的框架内来处理时,他总显得那么惊惶、木讷和笨拙;而当他跳出礼教的牢笼,这个时候与他风采相配的情趣自然萌生。旧时的礼教,按其本意,是希望人们自觉地以合乎人性的方式相互交往,但从唐僧的表现来看:当他守礼时,似乎不像个正常人;而不守礼时,反而很像正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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