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鄱阳渔鼓

文字里的鄱阳令我兴致勃勃。那是民间艺术的鱼米之乡。它是雍容华美的,又是古朴深邃的,如脱胎漆器;它是率真放达的,又是清新悠扬的,如鄱湖渔歌 ;它是苍凉粗犷的,又是温婉醇厚的,如鄱阳渔鼓。

作为江西道情的一支,我想象鄱阳渔鼓应有波光粼粼、熏风阵阵、白帆点点,应有漂在湖上的草洲,掠过水面的河豚,追逐飞舟的江鸥。因为,它一定伴着安泊在码头边的樯桅、沉醉在酒馆茶肆里的漕工和被夜晚从湖里捕捞上来的渔人,它是他们的桨和舵、酒和茶、生命中的抚慰和欢乐。

我要去访问鄱阳渔鼓,却不是为了自己的想象,而是为了一个叫人感伤又惊奇的故事——

我的同事小李,为调查民间艺术资源之事,去到鄱阳。看罢脱胎漆器,又要寻访鄱阳渔鼓。四下探问,大多浑然不知,偶有恍然忆起。唯一让人欣慰的告知是,可能还有个传人,不过,他是个盲人,已经好些年不见其踪影了,或许不在世了吧?

小李是鄱阳人,与亲戚聊着寻访的结果,挺灰心的。亲戚沉吟片刻,道:他要真是个盲人,那就好办了!

——如何?

——跑到大街上随便找个盲人一问,不就知道了吗?他们之间相互都认识。

原来,在一个黑黢黢的世界里,有那么一群人,他们各自高擎心灯,让对方辨识,为彼此照明。

此法果然奏效。亲戚上了一趟街,立马就把那位盲艺人的住址带回来了。小李按照那条线索,很快就找到了他家。他不过年近花甲,却有好几年没出过门了,既然流行歌曲横行于世,想来他也是知音难觅,无奈得很。

可是,这位艺人并非鄱阳渔鼓的传人。

他倾尽一生演唱的是鄱阳鼓书。

我的寻访不曾开始,便可料知结果。那么,我就把寻访当作一次追忆和缅怀吧。

渔鼓,亦称道情,曾普遍活跃于江西各地,形式大致相同,曲调则因方言、语音不同而形成多种风格。我朦胧记得,儿时似曾相识,它是被一个年轻女子竖抱在臂弯里的竹筒,它是那个女人击筒伴奏的歌声。我记得她身后藏着个小女孩,那才是属于她的明亮的眼睛。当年真该问问,她是随远方的火车流落到我的小城,还是走信江来自鄱阳。她在铁路边的宿舍区挨家挨户唱着,后来,不知道那双天真的大眼睛把她带向了何方。

此刻,我从鄱阳几位朋友的口中,追寻着关于渔鼓的蛛丝马迹。言谈之中,历史如雾,一群群,一团团,在浩渺的湖面上奔走,鄱阳古城时隐时现,明明灭灭闪烁其间的是一些词语和诗句,比如“舟车四达,商贾辐辏”,比如“十里长街半边商,万家灯火不夜天”。樯帆之间,酒旗之下,楚骚遗风、吴越旧习、中原古韵顺水随舟而来,在此登岸靠港,自是交汇混杂,相互影响;就像在南戏和弋阳腔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高腔,与乱弹、徽剧、秦腔、昆曲等皮黄声腔糅合形成了饶河戏一样,想必南北的民间说唱艺术也在这里找到了共同的码头,它们交相辉映,共生共荣。

烟波之中,渔鼓的讯息微弱得时断时续。我仅仅得知,鄱阳渔鼓主要活跃在鄱北一带,演唱渔鼓用以伴奏的道情筒,筒底蒙以河豚皮的护心皮,蒙时,鱼皮是湿的,干后绷紧,击打便发出清脆的响声。我知道,流传在南北各地的道情,其道情筒一般蒙的是猪皮或羊皮,鄱阳渔鼓的渔区特色也体现在打击乐器上了;而它唱腔的特色在于,吸收了当地的鼓书、山歌、渔歌及民歌小调的旋律,具有浓郁的水乡风情,曲调富于变化。传统曲目以长篇为主,取材于历史故事和民间传说。新中国成立后,出现了反映现实生活的新曲目。20世纪70年代,由当地的曲艺家陈先贤作词、作曲家黄河九作曲创作的《莲子情》等两个节目,先后在《海峡之声》电台播出。当年,黄老师还用那种宽宽的老式磁带录了音,如今磁带尚存,可惜却找不到能够放录音的录放机了。看来,黑色幽默有时也是生活的本真。

两位老师回忆着渔鼓,很自然地想到一个叫“牛子”的盲艺人。这个名字也在年轻人的唇边跳了一下,也许它触动了年轻人的童年记忆?若然,那么“牛子”就是一个被集体记忆湮没在深处的神秘名字了。

牛子已作古多年。牛子姓周,没有人知道他还有没有别的大名尊号。但陈、黄两位老师仍能你一言我一语地勾勒出他的音容笑貌。周牛子个头在一米六五左右,稍胖,大脸盘,天庭饱满;声音中气十足,但可能不太注意保养嗓子,演唱时嗓音有些沙哑,“像老化的磁带一样”,唱高腔时感觉要好些;牛子应变能力、记忆力很强,能通过声音来认人,哪怕人们有意变声逗他,他也能分辨得出来。

早年,牛子卖艺谋生所在之处,是鄱阳县城东门头的会仙楼茶馆。每天上午、晚上各一场,每场一两个小时,他演唱的内容有封神演义、施公案、彭公案等。

我寻访着鄱阳渔鼓,不知不觉,却又叩响了鼓书的门儿——朋友们领着我们去找牛子的传人,没想到,这位盲艺人恰恰正是我的同事先前访问过的那位鼓书艺人。看来,牛子是十八般技艺样样皆通,这也是和鄱阳渔鼓融汇鼓书旋律的唱腔特色相吻合的。

他叫徐安主,是牛子的大弟子,十一岁时就跟着牛子学鼓书,十四岁时进了县赣剧团的曲艺队,学拉小赣胡、吹笛子。听说这个曲艺队是特意为集合散落城乡的民间艺人而成立的,当年牛子也进去了,从徐先生的年龄判断,其时当在20世纪60年代初期。

徐先生听说我的来意,立即进了里屋,打开了录放机。原来,他已录下了自己执云板、敲圆鼓伴奏的演唱:

一人一马一杆枪/两个不和动刀枪/三气周瑜芦花荡/四郎失落在藩邦/伍子胥大骂昭关过/六郎镇守在山关/七擒孟获诸葛亮/八仙跳海老龙王/九反中原四太子/十面埋伏楚霸王……

这是鼓书的鼓板头,仿佛戏曲正本前的“跳加官”。我听不懂词,便盯着徐先生瞧,忽然觉得人们描述的牛子倒是活像了他,也是那样的个头、体态,也是那样的脸盘、表情,也是那样的中气和嗓音!

徐先生的妻子也是一位盲艺人。让我惊讶的是,徐先生腕上竟戴着手表,而且他们的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厅堂里挂着壁钟,里屋有一台电视机,门口还悬着一只鸟笼子。这一切全都属于明亮的眼睛!

录放机里,徐先生在唱各色人等的苦乐哀愁。作为盲人的民间艺人更需要某些特异的生存能力,比如记忆力,一般的鼓书文本,他们听一遍就必须强记住,复杂的,至多容你再听一两遍。然而,一旦唱起自己的生活,却是豁达得很,那乐观里甚至不无浪漫:

小小鼓儿圆赳赳/出在苏杭并二州/说书人用钱买到手/供家养眷度春秋/白天把它当战马/晚上把它当枕头/千里不带柴和米/万里不带点灯油/吃饭穿衣找它要/五湖四海凭我游……

从前须“买到手”的才艺,现在可是滞销了。我的同事曾问过他收没收徒弟,他不无揶揄地说:“而今收徒弟岂不要给人家付工资?”离开徐家后,我总在猜他养鸟的目的。哦,对了,笼中的一对儿鸟,不会是他最后的听众吧,或者,是他能够鹦鹉学舌的关门弟子?

一阵怅然之后,我还是感激这次寻访之旅。这是一次精神还乡,乡土的生活和艺术渐渐地隐退于记忆之中,但这记忆也足以激活我们的想象。我为今后只能通过想象来领略的民间艺术感动不已。

我感动于陈老师学唱的搬运号子、排工号子和成为黄老师创作素材的插秧号子。那是承载着生活重负的身体之歌,那是伴随着劳动节奏的生命吟唱。

我感动于串堂。那种走村串户、坐堂清唱的表演形式,十分灵活,一伙文场,一伙武场,仅需十来个演员就可以让老百姓过足戏瘾。它把饶河戏请出了祠堂、剧场,使之获得了更为广阔的舞台。

我感动于徘河。陈老师描述的徘河,发生在一个个意境优美的夏夜。那时,江湖边还没有圩堤;那时,指的是现在的老人还是少年的时候。没有圩堤的水边,漫漶的夜也没有圩堤,只有船如阵、桅如林,影影绰绰一座水之城、月之城,一叶叶轻舟载着唱小曲的民间艺人,流连在水月的街巷,徘徊于船家的庭院。所谓“徘河”,就是因此得名的吧?徐先生的妻子就是唱小曲的,我想,当年那穿过桅林、披着月光登上岸去的歌声里,一定有她的妙曼,她的甜润。

我感动于鄱湖渔歌。最动听的渔歌总是伴着桨声欸乃,唱在半夜时分。那时,夜捕的渔人离开夜深人静的湖岸,追着月光水色,划向万籁无声的迷蒙处。大约也只有此时此刻,渔人才是湖的主人、夜的主人、自己的主人,他们会很放肆地唱起来。我想象那自由的歌声一定会撩醒某座岛上的宿鸟,一定会追赶着游鱼在湖上撒欢儿,得意极了,那歌声甚至会跳进波光里裸泳。

说到夜捕,陈老师给我介绍了一种叫渔卡的渔具。那是用毛竹枝丫削成的竹针,使用时扭弯套上芦苇管,插入饵料。鱼儿咬钩,竹针便绷直了,撑在鱼嘴里,谁让它贪嘴呢。传说姜太公直钩钓鱼,用的正是这种很人性化的渔卡;而渔人夜捕,就是把“贪鱼”打捞进舱。莫非,夜半的渔歌因此才无愧无悔、无拘无束?

七十二岁的作曲家黄老师陶醉在夜捕的渔歌声中,而我陶醉在自己的想象之中。黄老师鼓舞着我的想象,他很确定地说:“等到秋天你来,肯定听得到。”

陈老师插话强调道:“要有望月。”

不必问为什么了,从今天起,我等着一个有望月的秋夜。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