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上汤乡的九宫村要经过船滩乡。船滩乡文化站的所在地是一座老电影院,拾级而上,进得大门,但见一幅巨大的喷绘宣传画,衬托红字标语的背景,正是武宁锄山鼓表演的宏大场面。朦朦胧胧的山势,影影绰绰的人群,唯有一位肩挎锄山鼓的汉子,跳出画面,挥臂舞槌,那气势把我对锄山鼓的全部想象都击活了。
我想象那鼓声来自冥冥渺渺的遥远地方,来自混沌初开的蛮荒时代。它是小心翼翼穿行在峡谷中、悬崖边、密林里的一条条山路或者一行足迹。蜿蜒,崎岖。荆棘遍布,林瘴升腾。它把拓荒者的决心演绎成阳刚的声音,可能和深山里的寂静有关,也可能恰恰相反,和深山里的喧闹有关。鼓声,该是人与大自然交往的一种礼节吧?
我想象那鼓声来自身上绷紧的肌肉,来自全身的每一个部分。我想,它也可能是征服险恶、驱赶邪祟的一种方式,是护卫自己身体的一种方式。这是一种浪漫的方式。它用内心的丰富情感来抚慰疲累的身体,使艰辛的身体在劳作中获得了激情,获得了想象,使身体的累和痛有了欢快的节奏和旋律。
关于武宁锄山鼓,当地朋友介绍称:锄山鼓又名催工鼓,是武宁、修水以及湘、鄂、赣边区一带民间盛为流传的一种独具风格和浓厚民间特色演唱的山歌。传说起源于秦始皇修筑长城时,秦始皇见民工们因愁苦、劳累而窝工,便命翰林编歌为民工击鼓演唱,以助兴催工,加快工程进度。至于这种形式何时被民间效仿,用于集体劳动的场合,就无从追究了。但是,它既然依存于集体劳动的氛围,那么,在追溯它的源头时即便联想到原始公社也不过分。
这是日常劳动中的鼓声和歌声。所以,它是野性的,不为宗族观念所濡染,不受祭祀仪式的束缚,它配合劳动节奏的鼓点,激起的是个体的自由的歌唱,营造出来的正是欢乐活泼的氛围。如果说,乡村的民间艺术往往依存于维系宗族关系的需要的话,山野上的谣曲却是例外,而锄山鼓更是让音乐渗透在劳动之中,让劳动着的身体陶醉于音乐之中。
我从锄山鼓山歌中体悟到人对身体的重视。最初的印象是从武宁作家柯小玲及跟着她学山歌的青年女歌手熊金莲的歌唱中得到的。因为如今的农民很不好组织,我们须赶到九宫山下的九宫村才能听到原汁原味的锄山鼓,大概那里的鼓师、歌手在家吧。半路上,她俩在上汤乡的会议室里为我们唱了起来——
我们山歌牛毛多,黄牛身上摸一摸,吓走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七个八个九个十个老歌手,填满十个九个八个七个六个五个四个三个两个一个山窝窝……
酣畅淋漓地歌唱,仿佛把全部身心都调动起来了,气在运行,血在奔涌,心在跳跃。方言因为被赋予旋律而变得粗犷优美,衬词因为得到了气韵而变得耐人寻味。那歌声如一阵清新的山风,令困乏的身体顿时清爽振作;那歌声如一碗甘醇的谷酒,令平静的内心陡然亢奋起来。任何一个听众,稍稍熟悉了山歌的曲调之后,大概都会忍不住投入歌声,用他的心情,用他的声音,或者用他怯怯的、躲闪在嗓子里的哼唱尾随其后。
我就是那个尾随者。我喜欢《到山来》中那句灌注了生命激情的“嗨吔嗬吔嗨嗬”的咏叹。车盘旋在曲折狭窄的山路上,我盘旋在荡气回肠的歌声里。
九宫山坐落在赣、鄂两省的交界处。传说当年的李闯王李自成战死在山那边,当地朴实的湖北人一心为了自己的清白名声,可能怕日后有口难辩招惹是非吧,也不怕累,竟悄悄扛着他的尸首翻山越岭,把个曾经叱咤风云的英雄扔到了江西境内。山这边的武宁老表当然也不肯平白无故地驮此冤枉,又把人给湖北送了回去。也不知闯王最后是怎样入土为安的,总不至于成为孤魂野鬼吧?
当年打发过闯王冤魂的武宁老表,大概就是九宫村的先人。现在村民提及此事,只是为了证明本村与湖北比邻的地理位置。如今九宫山的山顶,却被湖北人捷足先登,开发为旅游景区。看来,山那边的林子里果然住着九头鸟。
山这边,林木稀疏而低矮。一条条梯田,从山脚爬到山腰间,正是禾黄时节,绵延的群山间密布着金黄色的层层叠叠的曲线,景色自是动人。不过,想来在深山里靠着如此的山林、如此的田园,要维持生计怕不是很容易。可是,让我多少有些意外的是,山民的房子却不逊色于县城近郊农村的。
一幢幢新楼得益于外出务工的山民。而锄山鼓的鼓声、歌声,肯定也将随着山民们越走越远的脚步声,越来越遥远,越来越微弱。那些梯田也许就是从前留下的一盘盘录音磁带,那些胶着于记忆中的磁带还能走动还能发声吗?
接下去的情节却令人兴奋。山上山下的歌手一起集中到村主任家来了。起初,他们只是围着大门看热闹,当鼓师为我们唱了几段山歌后,一个个便按捺不住了。他们的表现欲一般有个渐进的过程,先是在门外人群中挤占一个比较显眼的位置,同时,辅以开怀大笑或激动地告诉,吸引屋里的眼球;然后,借机哼上一两句显露才华,人也乘机进了屋。一旦我们眼前一亮,邀请他们唱歌,他们反而倒要忸怩一会儿,让人费尽口舌干着急。真正能够说服他们的,还是歌声。他们拗不过自己的歌兴。
两位鼓师,高的姓阮,矮的姓王,他们坐在厅堂里边击鼓边唱。被他们抱在怀里的鼓,像我们常见的腰鼓,鼓槌却简单,就是一截竹篾带着指头般大小的竹节。高个鼓师年纪较大,声音既轻又含混,矮的倒是能唱,却老是忘词。这时便群情激昂了,你一句我一句,大家七嘴八舌帮他凑。也难怪,上次大家在一起唱山歌,恐怕还是当公社社员的时候。
兴头上,有人挺身而出了,先是一个壮实的后生,接着是一位年轻妇女。那女子一直毫无顾忌地咯咯笑,她的歌声也老是被自己响亮的笑声打断。最后,她的歌声甚至她红通通的圆脸紧绷绷的身体,都被自己的笑声淹没了。因为她唱的是,女子逮住“丈夫不在家”的机会顾盼相好时的复杂心情。她难为情了。凭着她的性格,我仿佛听见她唱在少女时代的情歌了,好不叫人痛惜的歌声:
我跟情哥隔道墙,餐餐吃饭想着郎,我吃只麻雀留条腿,吃个鸡蛋留个黄,情哥喂,人家疼姐我疼郎。
锄山鼓山歌除了在劳作时可即兴放歌的内容丰富的各种山歌小调,还有一整套根据作息时间编的歌谣,分别唱于早晨、半上午、午饭前后、傍晚等各个时段,其内容描述的也是一天里的活动和情绪。歌声里,日出日落,人去人归,山乡日常的劳动、生活场景历历在目,有许多的艰辛,更有许多的温馨。那温情脉脉的回味和想象,就是对身心的抚摸和慰问。
比如,山歌中的早晨就缠绵于温存之中:
鸡正啼,高挂明灯郎穿衣,十指尖尖扶郎起。桃红脸,笑嘻嘻,嘻嘻笑,笑嘻嘻,白肉相依难舍离。
真是春宵一刻值千金。而到了半上午,水一般的女子则滋润了干渴的目光:
送茶娘,送茶娘子走茫茫。送茶娘子茫茫走,送了香茶早还乡。
午饭前后最是情绪跌宕:
象牙筷,两边摆,什么好菜都出来。两边排出相思椅,中间搭起八仙台。
饭后黄,饭后日头火难当。饭后日头当不起,晒死愁眉在路旁。
到了傍晚,那些劳累了一天的汉子,则把他们的歌全唱给自己的娇莲了。我注意到,他们特别在乎娇莲的眼睛,好像那里才是家,才是夜晚和眠床。不妨再录两段:
犀牛郎,犀牛望月姐望郎。犀牛望月朝北斗,娇姐望郎早还乡。
日斜西,娇莲斜眼又斜眉。打把斜刀挖墙眼,打把斜剪剪亵衣。
这“亵衣”只是我的判断,歌声里是听不准的,当地方言读“xie”为“qia”,至于何谓“qia衣”,歌手们也说不清楚。那么,它有可能就是“斜衣”了,喻娇莲的心不在焉状。不过,联想到早晨那不免让人觉得扎眼的依依难舍的“白肉”,我还是很主观地把它记作“亵衣”。另一个理由是,以“愁眉”指代劳作者的修辞手法,证明山歌是雅俗并存的。锄山鼓山歌中,这类有关身体的形象俯拾皆是,而且,往往凸现身体细部,以实现生动传神或惊世骇俗的效果。可见,锄山鼓的歌词在内容上也表达出了对生命、身体的关切。
既然如此,大量的爱情之作中,出现一些率真地袒露生命欲望、追求身体快乐的歌谣,也就不奇怪了,比如 :“郎是珍珠姐是宝,珍珠换宝两不亏,如何贪得姐便宜。”又如:“别人说我单身好,日里容易夜里难。”真实的心理一旦化作山歌,回荡在千山万壑之间,那就该叫作坦荡了。
在这个访问民歌、山歌的秋天,我到过不少地方,每每要求歌手唱几首听听,他们开始都会以“黄”为由不肯启齿。经再三要求,瞻前顾后唱了,唱得小心翼翼,听来却是干净得很。比如,我在赣南听到的最“黄”的民歌,不过是“妹子想我立瓜(黄瓜)食,我想妹子坐底下”,它却叫歌手为难了好一阵子。看来,民间把爱情视为洪水猛兽的时代烙痕还是很深的。九宫村则不以为然,九宫村虽有几分含羞,一旦开怀却是阳刚气十足。
九宫村索性扛起锄头,在村边的禾田里摆开了阵势,为我们展示劳动的艺术。开场之前,村主任笑嘻嘻地给每个参与者发了一包香烟,这可能是如今当村主任的领导艺术,所以他发烟的动作很有性格,盯住人家的衣袋一塞就是,自然而且麻利。那个壮实的后生告诉我,他住在山脚下,其实山下的人家也能拉出表演锄山鼓的队伍,有点儿不甘示弱的意思。
在刚刚收割完的禾田里,劳动不过是装模作样,慵懒的锄头也就对鼓点漫不经心了。两位鼓师在排开的队伍前面不断走动,击鼓而歌,一唱众和。要是回到从前,谁若偷懒,鼓师就会贴近他,用鼓声给予鞭策。所以,锄山鼓又称催工鼓。它是山野里的督战队,田园中的司号兵。可是,它是人性化的,是温情体贴的,它用热烈的节奏激动着那些经过煅打、淬火的锄头,它用飞扬的歌声感召着那些负重劳作的人。当情绪被充分调动,队伍里的那位后生与鼓师对唱起来,中间夹着多人诙谐风趣的串唱,而在场的人全都投入了伴唱,有时则变化为集体的领唱。伴着鼓点的歌声此起彼伏,参差错落,造成一种忽远忽近的声音效果。活跃的气氛撩逗得人人想开怀放歌,活跃的形式鼓舞着歌手的自信心,哪怕嘶声吆喝。
尽管只是随意的演示,我也感受到了锄山鼓独有的艺术魅力。它把平凡的劳动艺术化了,或者说,这种艺术植根的土壤是劳动者的身体,是劳作中的身体感受,譬如疲累和饥渴,譬如时时似浮云掠过的心思。这还不浪漫吗?连脉搏、呼吸和喘息都变成了山野上的歌声。而劳动因为这尽情尽兴的歌声,成为生命的舞蹈,成为身体的狂欢。多么盛大的狂欢!
难怪有山歌如此自豪地描述它对女性颠覆性的杀伤力:
郎在高山唱山歌哟,姐在房中哇织绫罗。哪个山歌唱的是那样个好,唱得阿姐是手软脚软脚软手软织不得绫罗是射不得梭,我绫罗不织听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