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丰石邮村的搜傩之夜

偌大一个石邮村藏在一片低矮的橘园里。村巷依然古老,橘树却是新栽的,我记得。

许多年前,我曾把夏夜往村委会的地上一铺,住过一宿。当年领我进村的是乡政府文书小黎,巧得很,这次来还由小黎陪着,不过他已是县委宣传部的人了。下午四点多钟,傩神庙里外就开始热闹起来了,我们都忙着抓拍,几乎顾不得回忆那个夏夜。

当年,我是凭着省舞协编印的《江西舞讯》上的一则讯息,糊里糊涂独自跑到石邮来的。进了村,才知道平时看不着傩舞,也别想看傩面,沮丧之余,甚是不甘,便借来族谱翻阅,也算不枉此行了。族谱用箩装着,族谱似是一种谷物,一册恰好一石,一页大约一斗。正值双抢时节,居然在村民家做起客来,吃了人家好几餐西瓜皮炖肉,还表扬那户浙江移民竟把西瓜皮做出了笋干的味道。如今想来,好好笑。连法兰西的女博士庄雪蝉都知道该什么时候来石邮,连续三年她独自一人不远万里来石邮过年,这回竟在村主任家住了半个月。

不过,那次经历让我收获了开光、偷水、搜傩这些神秘的字眼。这回我就是冲搜傩来的,不为别的,就为了探看这个词的内部真相。

它的内部很深,深达整个长夜、每条村巷、各家厅堂。所谓搜傩,即索室驱疫。石邮村自初一出神开始的跳傩活动,至此达到高潮,行将“周圆”,这也是整个跳傩过程中最隆重的仪式。

隆重,一个被滥用激素因此外壳庞大而内里空虚的形容词,一个堆砌形影却了无血色的概念,没想到,在这里,它竟鲜活如初,古朴如初。

它是一种虔敬的翘望,长有无数的眼睛,那些眼睛挤挤挨挨、层层叠叠,每对眸子里都投映着傩神庙的楹联,一联是“近戏乎非真戏也”,一联是“国傩矣乃大傩焉”。

它是一种冲突着的力量。扎在人堆里,通过身体与身体的亲密接触,我体会到了这种力量,尽管后边人潮如涌,前排的人仍能用他们的腰背和胳臂开辟出一条神道,那些阻挡的肉体分明传递着强烈的敬畏的情感。

隆重的意味深入到人们的心里,就是那燃得正旺的红烛,满堂缭绕的香烟,就是被挂上神龛的傩面,被塞进功德箱的心愿,就是庄严的两声炮响,随着炮响在人群中骚动起来的紧张。

搜傩之夜,首先是从傩神庙开始的。经过请神判筊、吃起马酒等仪式,傩班八伯敲锣打鼓走出庙门,应着那声炮响,猛然折返闯入傩神庙。我说“闯”,因为他们来得很是突然,风风火火的,惊惊乍乍的,气势汹汹的。戴着狰狞的面具,手舞铮铮作响的铁链,做骑马状到得堂前,凶神恶煞一般,追风逐电一般,想必,一切邪祟在那一刻都会受惊的。

伴随紧锣密鼓,钟馗在舞蹈,开山在舞蹈,大神在舞蹈;他们在香火诀和拜揖礼中舞蹈,香火和神链在他们的手上舞蹈。他们用舞蹈为傩神庙搜傩,用舞蹈演绎了生命的惶惑和奋争。当开山和钟馗拿起神链,转身绕过头顶,那就是告慰村人:鬼疫已被俘获。他们把面具推向头顶,露出真容,和傩班众弟子一齐喊唱《拜颂饭诗》。

傩班八伯身披的大襟便衣,一律红底,碎花、大花的图案却是驳杂。他们匍匐于堂前,叩拜端坐于神案上的傩太子时,满地披红。这时,在我眼里,他们的角色转换了,就不是神了,而是代表着芸芸众生的脆弱生命,是脆弱的生命所包含的最强硬的内在,比如坚定的信念和坚韧的乞愿。

所以,他们的叩拜其实是给自己的信仰下跪,给自己灵魂中的坚硬部分下跪。

所以,水泄不通的傩神庙里气氛庄严肃穆。我相信,此刻所有的心灵应是匍匐状。

所有的人家为这个夜晚敞开了大门,所有人在这个夜晚精神矍铄。傩神庙搜傩完毕,顿时爆竹大作神铳齐放,傩班弟子疾步出庙,按规定路线去附近庙宇道观参神,其后,便是去各家各户搜傩。举火把的、扛铳的、挑桶的、敲锣打鼓的,一行人慌慌张张,却也是威风凛凛。出了傩庙,傩班就消失在寒夜里了,只闻炮响和吆喝声渐去渐远,我和朋友们守候在一位村民家,等着远去的炮响再挨家挨户慢慢逼近。

各家各户灯烛通明,也在等候。不过,他们却从容得很,不论老的少的,好像都对搜傩的路线和速度了如指掌。待得傩神即将临门时,他们才手持线香举家迎接。

熊熊燃烧的火把照亮了傩班弟子的赞诗,粗犷奔放的舞蹈将掳走每个人心中的鬼疫。在各家厅堂里进行的搜傩,程式与傩神庙搜傩相同,但为各家唱的赞诗却根据各家的情况,选择不同内容的祈祝。一个夜晚要为近二百户人家搜傩,确实是很累的活儿,难怪在正月十五夜晚要进行“教傩”,把傩班中年轻的弟子严格集训一番,以便次夜担当重任。

夜,渐渐寒凉侵骨,也是人多拥挤看不真切,我们有了退意。回到县城,想想不甘,稍事休息后,于下半夜杀了个回马枪。这时,半个石邮坦然入梦了,半个石邮还在虔诚等候,半个石邮从此康健太平了,半个石邮仍在翘盼着风调雨顺。我睡眼惺忪地看着村巷,它们好像在打盹,有火把闪过,有炮声炸响,一激灵,它们又抖擞起精神。

约莫两个时辰后,我再进傩神庙。这会儿,庙里冷清多了,只有少许执着的观众,比如庄雪蝉。搜傩仪式开始时,我瞥见她端着相机站在人群后面,矜持而无奈的样子;各家搜傩完毕,接着要在庙里举行圆傩仪式,这倒是摄影的好机会。不料,庄雪蝉走近我,操着很溜的汉语问我懂不懂数码相机。那玩意儿坏得真是蹊跷,CF卡(数据存储设备)内存还大着呢,却怎么也不能记录了。她远涉重洋,独守乡里,好容易熬到此夜此时,相机却出了故障,天可怜见的。我也为她沮丧。

圆傩的场面真值得存照。搜傩结束后,傩班回到傩神庙内,列队向傩神跪拜,由居中的主持者念“跳傩回饭单”,就是向傩神汇报这半个月的跳傩活动中有哪些人家供给饭点罢,其目的是媚神和酬神,祈求傩神保佑各家平安吉祥;而后,傩班收拾神器,将挂在神龛上的所有神像和傩太子取下,放进箱笼,在头人的带领下前往村外的河滩。

听说,在河滩上举行的仪式尤其神秘,外人是不得靠近的。我紧随傩班弟子身后,不免有些心虚。然而,并没有谁来阻止,看来,坚实的古老禁忌随着南丰傩舞的声名远播,风蚀崩塌在所难免。就像不许女人入内的傩神庙终于对女人准入一样,隐蔽在沉沉夜色、飕飕寒风中的圆傩仪式也终于在我等的镜头下曝光了。更有甚者,竟把电视转播车开到了河滩上,打开车灯,权作照明。我不知道那秘不示人的紧张、深不可测的庄严,怎么会和那明晃晃的车灯达成了默契。我真希望那探照灯似的车灯不要把它照射得纤毫毕露,神秘感是神秘的身份证,一旦它被彻底破解,它的魅力也就荡然无存了。

大伯望穿了拂晓前的暗夜,寻找着预先择定的太岁干支方位,插下一截柴棍,然后从箱笼中取出傩太子,安放在这个位置上。傩太子面前,依次放着傩公、傩婆、一郎、二郎等十余尊面具,那些面具稀疏错落地布局在河滩上,不知其中有什么讲究,诸神使用的道具则置于面具旁边。

大伯高举火把带领傩班弟子开始围着这些神像绕圈。由八伯组成的队伍,以傩太子为中心起点,绕过开山,绕过关公,绕过雷公,一圈又一圈,那是一条叫人眼花缭乱的路线,那是一种步履匆匆且小心翼翼地行进。每一次拐弯,专注的大伯脚下似有犹疑,他在搜索心中的路线图吗?而紧随其后的弟子则不时弯腰整整地上的神像,他们始终对照着诸神在自己心中的位置吗?

猛然间,高举的火把熄灭了,绕圈的队伍如群鸟惊散,四下奔跑,扑向各自的目标,分别抱起地下的神像,朝傩神庙方向狂奔而去,地上的箱笼、锣鼓等物也不管不顾了。

这个情节发生得如此突兀,自是令人震骇。在我看来,这和戴着傩面的舞者突然闯进傩庙时的情景,应是整个搜傩之夜最具冲击力的片段。不过,它不似先前那般风云叱咤,而似平地骤然风起,悄然又迅疾地席卷了去,好像怕惊动了谁。当神秘变成一种速度时,我们是该用情感还是该用思维,来求证我们心中的历史距离感呢?

关于傩舞,学者通过探究它的渊源、形态和演变,从中品味着它深厚的历史意味和文化蕴含。而我只是一个好奇的浅尝辄止的观众,打动我的,是浸润在这一民间祭祀活动中的强烈的生命意识,是那种借重超自然力的信仰崇拜表现出来的生命尊严。是的,我感受到了戴着面具的生命尊严。

如此原始的舞蹈能够幸存于乡间,是否与此有关呢?

我的确是个没有耐性的观众。眼看抱着神像冲进傩庙的八伯关上庙门又回来了,我以为他们来收拾地上的器物,整个活动该结束了,便离开了河滩。事后才知道,其后还有一次占卜全年吉凶的判筊,驱疫祈年的心愿全都凝聚在那充满悬念的一掷上了。

那位洋博士显然熟谙石邮村的跳傩活动,她仍流连于寒冷的河滩上,此时已是雄鸡三唱。

庄博士,但愿你把相机整好了,但愿你的CF卡装满生动鲜活的影像,装满一个东方民族的文化和精神的无穷魅力。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