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修水跑了两天,也没见着稍大些的平畈,前后左右的车窗尽是山景,蜿蜒曲折的道路总有河溪相伴。时值仲秋,从山下往上看,山腰上层层叠叠的梯田,长长短短的金黄色,在坡面上画下规整而富有变化的直线,像五线谱或者简谱上的各种符号,而零零落落地散布在山坳里的村舍大约就是一个个音符了。
我不懂音乐。可是,遇见爱唱山歌的修水,再看山景,情不自禁地就把溪涧和云岚想象为旋律,把风声和鸣泉想象为节奏,把漫山的春茶和秋菊想象为歌词,把每一面山坡和每一丘禾田想象为一册册歌本。其实,在很久很久以前,山岭和田野果真是一座座歌台。人们以山歌为锄头垦荒种植,播撒栽种下去的还是山歌。山歌是劳作时的喘息和吆喝,是身体的疲累和疼痛,是心头的牵挂和向往。所以,劳动的歌声也可以成为待客的酒和茶,甚至成为酒后茶余让客人陶陶然入梦的眠床。
听说,在修水乡间,若是客人上门来了,夜晚无法安顿,主人会索性搬出山歌铺开来,一半作床,一半为褥,就这么彻夜唱歌,陪着客人欢乐到天明。他们的心躺在歌声里,同床共,相依相偎,盖的是歌声,枕的也是歌声。我把他们的歌声想象为我幼时见过的旅店里的大通铺,或者是我中学时代下乡学农睡过的打在祠堂戏台上的地铺,垫着很厚的稻草,拥着彻夜不眠的兴奋。我想他们的歌声一定是用本地多有种植的某些植物的纤维织成的,比如棉花和桑蚕之丝,能御寒,而且温馨。
除夕守夜,更是离不开歌声了。人们在自家高大的厅堂中央点燃年柴蔸,全家人围火而坐唱夜歌。怕经不得熬,打瞌睡,唱夜歌时还有击鼓的。在那个辞旧迎新的夜晚,歌声一定会是丝丝缕缕的风,扇旺了那个燃烧的老树蔸。一个经年历久的树疙瘩,在全家老小的歌声里毕剥燃烧,用毕生的心愿照亮一个短暂的夜晚,这该是多么浪漫的守望!
我忽然热衷于寻访那些岌岌可危的民间艺术,在很大程度上,是被浸润其中的浪漫情怀感动了。感受着那些来自民间的乐声和舞步,我发现,有了它们才构成了完整的历史生活的本相。哪怕苦难的生活,也并非只有呻吟和喘息;愉悦自己,似乎原本就是一种生命本能。所以,即便是呻吟和喘息,也是可以被赋予旋律和节奏的。而且,地处幕阜山区的修水,指着苍茫的历史深处告诉我,愈是在孤独而贫困的环境里,人愉悦自己的本能表现得愈强烈。譬如,我到过的金盆村,沿着山沟里的垄田散落在两侧的山弯中,最大的自然村怕是也不过三五家,零零落落的房屋一直绵延到深山里。这种松散的居住状况大致反映出原始的生产形态。可是,恰恰在这里,我领略到一种叫“十八翻”的打击乐,它由鼓、锣、钹、镲及唢呐等乐器组成,即使为我们演奏时缺了唢呐,也还有六位乐手。是不是孤独而浪漫的心聚集在一起,相互敲打,才有了十八种变化的锣鼓点子?
想来,当先民们举家迁至地广人稀的幕阜山区,垦荒造田,休养生息,他们的生命就和山里的一切息息相通了。唱不尽的山歌,大概就是唱给重峦叠嶂听的,唱给林子里的警觉的生灵听的,唱给自己的屋舍田园听的,而他们自己则陶醉在大山的回声里。
“十八翻”的鼓手,正是山野里的歌手。几番鼓动后,他歌兴起来了,眉飞色舞的。可惜我听不懂当地方言,经人们七嘴八舌转译,好不容易记下了其中的《击板歌》:
新打禾镰叮咚滴答,总磨总白总放亮,这么大的姑娘怎么这么不恋郎。恋郎莫恋奉新担脚贩,恋郎要恋宁州老表会写会算会讲啊榜眼探花状元郎,一夜风流到天光。
虽然歌手长得瘦瘦小小,其貌不扬,但是他自豪的歌声、得意的表情,一定和历史上宁州老表的儒雅风流有着血脉渊源。也许,相传至今,仅存那股气韵了,然而,它却依然生动着。
修水的朋友给我介绍当地的民俗,说到“怀远人”,说到“锄山鼓”,那些民俗忽然就有了距离感。我不知道修水管客家人叫“怀远人”,是对当年打闽粤赣三角地区迁来垦荒的客家人“慎终追远”心态的提挈式描摹,并以此指代他们呢,还是缘于他们为落籍而勤奋劳作,曾争得了“怀远都”之名的历史。这声称谓本身就充满了沧桑感。至于在修水武宁一带流传的山歌形式“锄山鼓”,它的起源更是久远了,有人说这是奴隶主的勾当,也有人说是秦始皇筑长城时想出来的招儿。琢磨起来,都有道理。它紧密配合劳作的节奏,由鼓师击鼓领唱,以此为集体劳动助兴、鼓劲的独特形式,令我的思想禁不住像一只鸟,往山的深处飞去,往岁月的深处飞去。
听着民俗介绍,我有时觉得很遥远,有时又觉得很贴近。这时,一位朋友情不自禁地唱起来了——
日出东方一点黄,娇莲出门洗衣裳;手拿棒槌轻轻打,下下打在麻石上,一心想着我的郎。
好不动人的“一点黄”!没有矫饰,更没有造假,它确实是早晨的嫩嫩的太阳,和娇莲一样质朴清纯的太阳。由此,我怀疑在一些影像里,会不会有人拿着落日冒充朝阳。他们的太阳怎么会那么红呢?红得好像抹了唇膏。
洗衣裳的娇莲令爱唱山歌的修水歌兴勃发。又有朋友忍不住了。她歌唱的时候肯定把我们当作一架架山峰了,唱得那么投入,那么动情:
打个哈欠泪汪汪,今日么事喽想郎;昨天想郎挨了打,今天想郎受了伤,眼泪未干又想郎。
有首《骂媒歌》最是有趣,看似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骂媒,言辞之间却是索要嫁妆:
爹呀娘呀,嫁女嫁到朱溪场,一床被子一只箱,箱子里头空光光。怪不得爹也怪不得娘,就怪那媒人烂肚肠……
这位娇莲还没出门就胳膊肘儿往外拐了,她令在座的两位小青年兴奋不已,他们不断插话介绍本地风情。当时忙着记录歌词,我竟忘了该请他们唱一段的。我相信,他们也能唱。
我想起六年前第一次来修水,和一群诗人泛舟湖上,有几位当地的青年诗人你一句我一句唱起修水山歌,不料想,岸上竟有山民和船上的陌生人对起歌来。后来登岸上山,见一中年男子赶着牛迎面而来,已擦身走过,大家才恍然,想必那山歌手就是他了,赶紧喊住他,要他单独唱一支听听。我记得当时他侧脸望了我们一眼,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答应,牛依然顾自前行,他仍是悠悠然紧随其后,这时,他仿佛是牛的仆人。但是,他还是唱了,不为邀请,不为听众,只为他的牛和他的山。所以,他唱了些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懂。
那粗犷而真挚的歌声忽然打破了深山里的寂静,当远处依稀有三两声鸟的回应时,歌词对于山歌就显得不重要了。我想,他的歌声里大约也会有一位娇莲吧?
凭着对那位放牛汉子的记忆,和生活在县城里的修水朋友对山歌的记忆,我敢说,尽管时过境迁,在爱唱山歌的修水,山歌仍健康地活着,也许它只是偶尔飘出口中,却久久地回荡在许多人的心头。在民间艺术芳菲已尽的今天,修水山歌真如躲藏在林中、俏立于崖畔的一树树桃花,分外惹眼。
既然如此,那么,在这块适宜山歌生长的土地上,出现一两个歌星也是理所当然的了。我拜访的乡村歌星名叫黄群林。修水作家叶绍荣早几年出版的笔记体小说集《苍生野史》,非常生动地刻画了修水地方的各色人等,黄群林就是其中颇具传奇色彩的乡间名角。我从叶绍荣的小说里径直跨进了黄家,而黄群林二话没说,马上就把我带进了他的歌声里。
他的家极为简陋,偌大的厅堂里只有一张方桌和几把小竹椅,我悄悄探头看了两侧的厢房,寒酸的景象不免让我相信他一定居住在别处——居住在他自己的心房里——那里一定布置、摆设得富丽堂皇,挂的是歌,吊的是歌,铺的是歌,藏在橱柜、箱子里的都是歌。他告诉我,假如每夜让他唱三小时,他能连唱十个夜晚,内容不重复。大约唯有在山歌里生活起居的人才能如此吧?
黄群林天生一副好嗓子,幼时便跟着老奶奶学会了好些儿歌、山歌,在十二岁时学打锄山鼓。当时村里请来鼓师,为集体劳动的队伍擂鼓助阵,他听了三天就敢上阵当鼓师。如今,他虽年近花甲,仍然中气十足。他话不多,问一句,答一句,慢条斯理的,显得很憨厚。他大概已经习惯于用歌声发言。村里有赌博的,他唱着山歌去劝赌;有夫妻不和的,他用歌声去劝和。修水民间把利用现有的山歌曲调即兴填入歌词的形式,叫作“见子江”。黄群林就是运用见子江现编现唱的高手,他的歌词来自在乡间影响深厚的古书《增广贤文》和《劝世文》,来自他自己的人生经验和生活态度,而唱腔则采用百姓喜闻乐见的采茶调和赣北民歌过山调。
他的歌词真诚、直率,且有一种剜肉割疮般的狠劲儿,叫人惊警觳觫,不信请看——
他劝“子要把母来看重”:娘奶不是长江水,不是山林树木浆,口口吃娘身上血,娘到老来脸皮黄。
他劝“婆要把媳来看重”:自己女儿别人媳,死后还要媳扶灵,装香插烛都是媳,女儿不能转娘门。
歌声里寒锋逼人,却也是声声泣血。
黄群林手握烟筒坐在自家厅堂里,为我们唱了一首又一首,中间停歇时还忘不了抽袋黄烟。我喜欢听他唱锄山鼓,他击鼓而歌时,脖子上青筋暴鼓,脸涨得通红。
“吔嗨嗬,嗨吔嗬吔嗨嗬……”品味着他的歌声,我得知,修水县有个“双井之春”音乐会,如今已经是第二十届了;而我在修水的这两天里,省电视台的业余歌手大奖赛已进入争夺冠军的对决,好像整个修水都在忙着给一个叫朱洁的中学生拉票,好些话题不知不觉间就转到朱洁那儿去了,好吧,我也给修水投上一票。
附记:2007年的什么时候,我听说黄群林已经去世。一直想找个机会去修水,问问他的具体情况,不觉间,拖了几年也未能成行,只好通过电话询问了。
黄群林因患气管炎逝于2005年的农历六月初六。也就是说,在我登门造访的半年之后,他和他充满黄烟味儿的歌声一道逝去了。我极可能是他最后的听众。听说,在他病重期间,为家乡建桥,他竟捐了七百元钱,而自己却无钱治病。关于他的家境,由上文中的简单描述,读者也是不难想象的。他最值钱的家当唯有歌声。难怪,区区气管炎也足以夺命!
农历六月初六是江西乡间的婆观日,或称鄱官节。婆观是民间信奉的虫神,传说每年的这一天,虫神婆观会借助太阳神的威力出来除邪杀虫,因此,百姓们都要把家里的东西搬出来晒,包括宗谱、书籍、字画等,当然,对于黄群林来说,该晒的还有那些古书和歌本。然而,他的家人把一些歌本放在他身边,让他带走了……
埋下了歌声的土地,会长出怎样的植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