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我为什么没有追问过自己
费舍尔似乎根本不介意鲁昌南在做什么以及怎么生活。费舍尔认为这些与他无关。鲁昌南是成年人,他很清楚他来德国的意义,所以他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至于他怎样生活也就是他的吃喝拉撒睡,又与费舍尔有什么关系呢?这本该也是他自己解决的事。
但是费舍尔却一刻也没有闲下来。他想,他应该对艺术品有比较专业一点的判断力,所以他去上艺术欣赏的课;又想,他应该对整个世界艺术史有所了解,所以他也去上艺术史的课;他还想,如果能直接与鲁昌南交流,就方便了。这样他又去学中文。这些课程,每周不少于两次授课,结果他几乎每天开着车在外面上课。上午去了这边,下午又去那边。余下没课的时间,他去跑画廊,以及拜访一些美术界人士。莉扎说,你好像比没退休的时候更忙呀。费舍尔说,以前的忙,是为了别的人,现在的忙,是为了我自己。以前的忙,是不得不,现在的忙,是很高兴。莉扎便说,嗯,重要的就是自己很高兴。
但周六和周日,费舍尔却尽可能待在家里。这两天的时间,是为莉扎而留。他要整理庭院,修花剪草,还要将家里陈旧的窗户重新油漆。莉扎若去超市购物,他也要陪着一起。他是男人,负责开车和拎东西。
偶尔,他会通过李亦简把鲁昌南找到露天酒吧小坐。每一次费舍尔都会告诉鲁昌南,他去了哪几家画廊,哪几家画廊对他表示出兴趣。又说他了解到何时何地将举办画展,有可能争取鲁昌南的作品前去参展。鲁昌南也告诉他自己新作的进展。说他画《福从天降》那只巨大的黑蝙蝠从天上扑下,效果很惊人。费舍尔对“乡愿”的主题也非常有兴趣。他说这真是很东方。鲁昌南说,内容非常东方,但他的画法却非常西方。费舍尔说,那就更有意思。
有一次,费舍尔又约鲁昌南去酒吧,同时要求他把从中国带来的画都拿过去。鲁昌南不解其意,但还是依了他。费舍尔说,我要请摄影师把它们拍成照片,制成图册,这样画廊才能知道你画了些什么。我还要为这些画装上框,一旦有画展或是被画廊看中,我们就可以马上送过去。鲁昌南想,哦,或许他的计划就是从现在开始真正实施吧。想过后,心头倒轻松一点。
不料没几天,费舍尔便把所有装框的作品全部送了过来,还有一册制作精美的作品图册。费舍尔说,作品照片他制作了两套,他那里留了一套。又说,装框的画要保存好,不能有损坏,不然真要展出,就麻烦了。这一番来回,让鲁昌南刚松下的心情又紧了起来。他不停地给李亦简打电话,想要知道费舍尔到底有什么意图。李亦简便反复说,大叔,你大可轻松一点。目前为止,你一点亏都没吃呀,你看他怎么做就是了。说不定后面是双赢呢。李亦简也觉得费舍尔举止奇怪,但他确实无法知道费舍尔到底为何。
慕尼黑的画廊几近百家,费舍尔把它们分成区,规定自己一周内要跑几家。并且在每家要谈多长时间,他也对自己有要求。他带着鲁昌南画作的照片,一家家登门拜访。有些画廊看了鲁昌南的画,不评价画作,却只说对中国画家没有兴趣。也有些说这样的画风不适宜德国。费舍尔对他们的回答都不满意,他认为好的艺术作品是没有国界的。他坚信自己的眼光,鲁昌南的画能感动他,也一定会感动其他德国人。
带着鲁昌南的画,他又去拜访画家。他向他们讲述鲁昌南的经历,希望有人推荐他参加一些画展,哪怕是小型画展也行。鲁昌南需要一个开始。画家们大多表情冷淡,也有对费舍尔如此这般为一个中国人奔波表示十分的不解。每到这个时候,费舍尔便说,你不懂,我不是为他,我是为我自己。
就算他这样表白,人们自然还是不懂。而这一切,鲁昌南全然不知。
但是机会还是来了。
有一天,费舍尔接到慕尼黑一个画家的电话,这是位华裔画家。他告诉费舍尔,有个华人慈善团体要在元旦前夕举办一个慈善拍卖,许多华人艺术家都会参加这个活动。如果鲁昌南有兴趣,也可以拿画前来参拍。拍卖的钱将会捐给那些生活在贫困中的华人。
费舍尔立即约了李亦简直接奔去鲁昌南家里。费舍尔说,我不知道你可不可以拿出一幅画来参加这个活动。我想通过这样的方式,一则让人们看到你的才华,二则也可跟本地华人建立联系。但是这幅画拍出后,你是没有收入的。鲁昌南说,当然可以。费舍尔高兴道:真是太好了,你觉得拿哪一幅去呢?鲁昌南想了想说,就那幅《江南春耕》吧。费舍尔说,这是你的一幅大画呀,不然换幅小一点的?鲁昌南说,既然是慈善,还是拿大的好,以后我再画就是了。费舍尔更加高兴,说鲁先生,你真是有善心的人。鲁昌南说,做慈善也是我的义务。
慈善拍卖那天,鲁昌南也去了。来了这么久,他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华人聚会。置身于喧哗与热闹中,鲁昌南仍然感觉落寞和无聊。他不认识人,性格又不属主动出击型,于是觉得无趣,便寻了个僻静处,一个人坐着,默默地喝着饮料。费舍尔和李亦简也都赶来参会。费舍尔不停地跟他认识的画家打招呼。李亦简则满场走动,一时德语一时中文,与人快意地笑谈。
慕尼黑已经很冷了,天早早地就开始昏黑。在一派欢笑中的鲁昌南却有些忧心忡忡,因为天气缘故,他已无法出门作画。经济拮据以不可抵挡的方式闯上门来。鲁昌玉前几天来过电话,说她还可以兑换几百美元给他汇来。鲁昌南说,那你就快点,不然就接不上气了。这笔钱,鲁昌南现在还没有收到。
鲁昌南想,是不是去找一份可以糊口的工来打呢?比方去餐馆端盘子,或是看看有没有可出苦力的地方。但他却又担心自己没有时间创作。他曾经想找费舍尔借一笔钱,以便支撑着过完冬天。李亦简却对他说,最好不要开这个口,德国人是不轻易借钱给人的。实际上,李亦简已经帮他问过了费舍尔。费舍尔回答说,他是成年人,这个问题由他自己解决。以后请不要再提这个话题。李亦简没有把这个意思告诉鲁昌南。
就在鲁昌南陷入漫无边际的思绪中时,一个女人走了过来。她停在了鲁昌南面前,开口说,请问,您是鲁先生吗?鲁昌南先是看到她的高跟鞋,尔后看到她的裙子,镂花的披肩,最后才看到她的脸。这是一张神情妩媚的面孔,眼睛黑亮黑亮,自信而坚定的光芒从里面透射而出,年龄估计也接近四十了。鲁昌南站起来,说我是,请问……女人伸出了手,说你好,我叫明娜。鲁昌南握着她的手,发现这手竟是柔软无骨的。他从来没有触过这样柔软的手,莫名间就心跳不已。明娜抽出手,朝着一个方向指了指说,那位吴先生,他拍下了您的画,也想认识一下您。我是他的助手。
鲁昌南随着明娜的指向望过去,他看到一个面色红润的长者。鲁昌南想,看来是有钱人了。明娜将鲁昌南带到吴先生面前,说吴先生,这位就是鲁昌南先生。《江南春耕》就是他画的。鲁昌南忙说,吴先生,您好。
那位吴先生开口即用地道的南昌话说,您是江西人?鲁昌南惊道:是,南昌的。您似乎也是?吴先生便说,正是。我正是南昌人。老乡对老乡,两眼泪汪汪。明娜说,鲁先生,你那幅画,吴先生很喜欢。鲁昌南说,真的吗?那就太谢谢了。吴先生说,您画的那地方,像极了我母亲的家乡。不知鲁先生还有没有跟那幅相类似的。鲁昌南心里一喜,忙说,还有幅《江南秋收》,尺寸跟那幅一样。吴先生便高兴道:太好了。不知道鲁先生可不可以卖给我,我母亲今年满九十岁,离家多年,一想起家乡就流眼泪,尤其最近,更厉害。我想买您的画送给她,两幅凑成一对,也算新年礼物。我按刚才拍的春耕图的价格给你。明娜说,吴先生是做贸易的,来德国很多年了,在这边华人中赫赫有名。鲁昌南说,我很愿意,但我需要问一问费舍尔先生。
费舍尔见鲁昌南跟一群人说着话,便也走了过来。恰这时,鲁昌南正拉着李亦简找他。李亦简把鲁昌南的意思告诉费舍尔,费舍尔显得有些奇怪,说这是你的画,为什么要问我呢?鲁昌南说,可是,是您请我来的德国呀。费舍尔笑了,说鲁先生,我请你来德国,是让你自由地画画,但你仍然是你的画的主人。鲁昌南说,如果这样,吴先生,那幅画我就送给您母亲好了,也算乡亲的一点心意。吴先生急摆着手,说不不不,我知道画家在海外生活不易,况且你已经捐了一幅出来。而我送给母亲的礼物,是儿子尽孝,只能我自己花钱,哪能让鲁先生抢我的孝心呢?鲁昌南听他这样一说,便道:既然如此,当然以吴先生意思为主。
李亦简将鲁昌南的居住地址留给了明娜,约定明天下午过来取画。吴先生说,元旦那天,他希望鲁昌南能去他家吃饭,去跟他母亲说说家乡的情况。要用南昌话说,这是比什么都更好的礼物。除他而外,还有几个住在慕尼黑的江西人也会去。鲁昌南满口答应下来。在慕尼黑,能同一群乡亲坐在一起说说家乡话,实在是一件很快意的事。鲁昌南知道,他也在想家了。
比鲁昌南更高兴的是费舍尔。仿佛是要庆祝开门大吉,他特意开车送鲁昌南回家。路上,费舍尔说,新年就要来了,这是好兆头。时间这么短,鲁先生就有了欣赏者,真是太好了。鲁昌南说,是啊,我也没料到。费舍尔说,只是,鲁先生,你卖掉的这幅画装框的费用,你要还给我。鲁昌南怔了怔,没反应过来。李亦简解释道:老头说装框的钱是他出的,你还得给他。鲁昌南说,哦,好的。李亦简问费舍尔是多少钱。费舍尔把车停在一边,掏出一个计算器,算了几遍,然后递给鲁昌南。鲁昌南没有看,说你说多少就是多少吧。费舍尔说,怎么能不看呢?我不可以随便说的。这是按店家给我的外框尺寸计算的。鲁昌南说,行,就这样吧,乘上二,把捐掉了那幅画框也算上。费舍尔说,不不不,捐出的那幅是做慈善,并没有变成你的收入,所以这个不用算。李亦简说,大叔,你就听他的吧。德国人一是二二是二,很刻板的。
第二天,明娜便带人来取走了那幅画,留下一笔钱给鲁昌南,这笔收入比鲁昌南预计的要多。一夜之间,鲁昌南便解决了他愁上眉梢的经济问题。更重要的是,明娜把其他的画都仔细看了一遍,其中几幅,她都非常喜欢。明娜说,鲁先生,费舍尔先生没说错,您真是一个才华横溢的画家。这几幅画,相信我的老板也会有兴趣的。她留下了电话号码,告诉鲁昌南,以后有什么事需要帮助,可直接找她。
明娜走后,鲁昌南始终回味着与她握手的感觉,这感觉让他心跳急促。一个人的手怎么会如此柔软呢?鲁昌南始终想不明白。
春节转眼就到了,对于慕尼黑的华人来说,这是大事。德国一家电视台准备做一个华人节目。节目现场安排在华人的一个小型联欢活动上。费舍尔的侄儿是节目的监制人。在费舍尔的引荐下,他们找到了鲁昌南。鲁昌南有些不解,甚至有些胆怯。一连几天,他都在想,他该说什么和不该说什么。
拍摄那天,费舍尔把李亦简也叫了去。鲁昌南穿上他来德国那天穿过的西装,一副很正经的样子。翻译是电视台找的,不需要李亦简。李亦简便笑说,大叔,这次你是单刀赴会哦。鲁昌南说,他们的翻译能否听得懂我的话呀?我有江西口音的。李亦简说,应该没问题。德国翻译都很厉害,他如果听不懂有口音的中国话就干不了这行。不过,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也别紧张。鲁昌南说,什么事?李亦简说,这家电视台对中国人并不友善,找大叔不知会不会别有用意。大叔留个心眼最好。李亦简这么一说,鲁昌南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他想,难不成费舍尔真是想在政治上利用自己?李亦简见他沉默,又忙说,也没事,我们都在呢,他们真要挑衅,我们也会抗议的。鲁昌南想了想,镇定了一下自己,说我想也没什么,我有什么值得被他们挑衅的呢?
坐到人前的时候,他心里尚有些忐忑。但当灯光打在他身上时,眼前的一切都扩大成数倍的明亮,他突然心定了。心想,他妈的!老子连黑牢都蹲过,死都像死过一轮的,还有什么事可以让我害怕?
翻译是个女人,很客气,说她去过上海北京,没去过南昌。女翻译的普通话说得很好,鲁昌南甚至觉得比他这个中国人都说得好,他心里越发踏实。
主持人跟摄像、灯光招呼了几声,便上来了。这是男人。男人跟男人的对话战斗性会比较强,鲁昌南想。主持人上来就稀里哗啦地说了一大通。翻译简单告诉鲁昌南,说他向观众介绍他是一个来自中国的画家。又说他并不知道他画过什么画,因为他从不觉得中国有画家。这一通说完,主持人便开始打量鲁昌南。鲁昌南看着他的眼睛,心想,看来真是来者不善。
果然主持人开口即说:我采访过许多中国人,他们的装扮总很特别。他们力求时尚,但结果更奇怪,仿佛上世纪的人一样。今天这位鲁先生虽然是画家,有审美眼光,似乎也不例外。然后他指着鲁昌南的袖子说,啊,不知道鲁先生是不是觉得商标留在袖口上可以展示美,还是可以炫耀品牌?
鲁昌南心里骂道:果然不是善辈。他平静地说,可能有人当作美,有人炫耀品牌,对我来说无所谓。我只是懒得把它剪下来。主持人似乎有点吃惊,说只是懒?鲁昌南说,那还有什么?它在上面和不在上面,关我什么事?我从来也看不见它。主持人笑道:真是有意思的回答。我所知道的很多中国人,如果是名牌西装就把商标留着,好让人们看他穿的是名牌。如果不是名牌,就剪掉。鲁先生听说过这样的事吗?鲁昌南说,我从不关心这些。现在第一次从你嘴里听说,想必你很关注这些。主持人笑道:看来鲁先生的确对穿着不加在意。这可能跟鲁先生的经历有关。我听说你被当局赶到乡下很久,过得很辛苦。你是怎样度过那些艰难岁月的呢?鲁昌南说,跟过好日子的方式差不多吧,白天起床,晚上睡觉。主持人呵呵笑了一下道:说得也是。据说你很长时间享受非人待遇,跟牛住在一起?鲁昌南心里便有些反感,心想怎么连这个都知道?是费舍尔说的吗?但他还是平淡地回答:是呀。主持人说,岂不是跟动物住在一起?鲁昌南说,德国不是有很多人跟狗住在一起吗?主持人说,那是狗住在主人家里,你呢?鲁昌南说,我住在牛的家里,不是一回事吗?主持人说,你觉得是一回事?鲁昌南说,那么你觉得人比牛更高贵一些?主持人说,这个问题我还真不敢回答。看来你的思路比较奇怪,据说你还坐过多年的牢房?鲁昌南说,是呀,你知道得真多。主持人说,是什么原因使你坐牢呢?鲁昌南说,没什么原因。牢房空在那里,我不去坐别人也会去,那就不如我坐好了。主持人冷笑一声,哦哦,鲁先生难道是耶稣?鲁昌南说,那倒不是。耶稣是自愿受难,我是迫于无奈。主持人说,这就是了。我想问鲁先生一句:你为何会处于一种无奈的情况下呢?是谁使你的人生落入无奈之境?鲁昌南也冷笑了,他说,你既然要问话于一个中国人,你应该先去学习一下中国历史,然后去找大人物询问。小人物又怎能答出个所以然。主持人说,啊,鲁先生的回答非常有智慧,但我看鲁先生满脸风霜,皱纹深刻得像刀砍过,想必是过去的生活遗留下来的。鲁昌南说,过去的生活会给每个人都留下印记,不单是我。人脸也是风景。有大江大河,也有一马平川。都长成你们这样细皮嫩肉的白面孔,人类有什么好看头?
主持人仍然闲扯着,始终没有谈他的画作。鲁昌南下来的时候,内衣已经湿透了。他的心很沉重,往事的阴影一层层地压迫着他。李亦简上前来高兴地拍了他一下,说大叔,你好酷啊。对他们德国人,就得这样。
费舍尔也过来了,他显得有些愧疚,说鲁先生,真对不起,是我告诉电视台关于你的过去。我向他们介绍了你的情况,我以为会采访你在德国的生活和绘画,没想到他只问这样一些问题。我想你一定不愉快。但是你今天的回答,很好。鲁昌南说,您不用对不起。他是对的,他应该这么问。我应该说对不起,是我没有按我的良知来回答。李亦简大惊,说大叔怎么能这样想?鲁昌南说,虽然是过去的事了,但为什么在国内从来就没有人问过我这些?而我自己也从来没有追问过自己。我为什么会过得如此无奈?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我的生活那么艰难?他问了他应该问的话,但我却没有诚实作答。
费舍尔凝望着他,半天才说,鲁先生,你很了不起。
这天的晚上,明娜给鲁昌南打了个电话。明娜说,我们都看了电视,你说得非常好。你是一个让我钦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