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这是一个真正的开始

五、这是一个真正的开始

鲁昌南决定先认识附近的路,至少出去散步他能够找得到家门。

外面很清冷,几乎见不到什么人。偶尔有车从身边擦过,也是悄然无声的。路边有一排小店,天色尚早,还没开门。从招牌上,他认出一家亚洲餐馆,一家文具店。他还看到了面包房。面包房已经开门了,一个胖胖的女人坐在里面。

然后他听到钟声,这钟声似乎撩动了他的心。于是他寻声而去。拐过弯便见到一座小小的教堂。教堂像间普通的平房,屋顶平缓,四周有环绕的回廊,回廊上披挂着绿色的藤萝。教堂的尖塔独立地站在回廊一侧,它不是日常画册上看到的有着繁复雕刻的哥特式那种,而是简单到极致:只四个斜面,向上收攒成尖,直插云霄。这是一个充满现代意味的教堂。站在外面,只有彩窗透露出上帝的气息。

鲁昌南情不自禁走进去。里面没有人,椅架上摆放着一本本《圣经》,有些已经很旧了。他想这可能是某些人固定的座位。鲁昌南在最后一排坐了下来。他闭上眼睛,让自己的心沉静。他想,这样是不是就能感觉到上帝的存在呢?时间便在暗中流动。上帝没有来。鲁昌南的心依然纷乱。

整整两天,没有人理会他。也没有人命令他约束他唠叨他指责他,他想做什么都可以,他感觉到自己万分自由,但却又是万分的不自由。因为外界的一切于他都陌生无比,他无法与人交流,也不敢轻举妄动。虽然他的空间很大,却如同当年坐牢一样了。鲁昌南有了几丝恐慌。

李亦简来的时候是第三天。他带来了几个面包和一瓶果酱。李亦简说,大叔那天请我吃了晚餐,今天我请大叔吃早餐。德国的早餐是最丰富的。大叔以后买面包,要买这种杂粮的,又营养又好吃,也不贵。鲁昌南掰下一块扔进嘴里,觉得果然不错。

冰箱里有牛奶,两人边吃边说着话。李亦简问鲁昌南有没有艳遇,房东老太太这两天有很多机会哦。鲁昌南便忍不住大笑出声。他终于有了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李亦简给鲁昌南带来了许多快乐,这样笑笑,鲁昌南觉得自己绷紧的心情立即松快了一下来。鲁昌南说,有你在,我会轻松很多。谢谢你。李亦简说,你别那么客气,费老头会付我工钱的。我应该谢谢你才是。起码这活儿不累人呀,偶尔还能蹭点方便面吃。李亦简说着自己笑了起来。笑完又说,你没给家里打个电话报平安吗?鲁昌南说,没有,我不知道怎么打。并且,国际长途很贵吧?我写了信,准备请你帮我寄呢。李亦简说,嗨,写信多慢呀,还是打电话省事,德国电话很便宜。

说着李亦简便指导鲁昌南使用电话。电话打到医院,结果老婆正在病房,没办法接。然后又打到庐山,鲁昌玉正在办公室,接到电话惊喜万分,禁不住大声叫道:哥,怎么样?吃得怎么样?住得怎么样?老头对你好不好?一边的李亦简都听到了她的声音,忍不住说,我最喜欢阿姨了。

鲁昌南回答说一切都好,然后告诉鲁昌玉有李亦简给他当翻译,并且还照顾他。现在他就在这里。刚才还说最喜欢阿姨了。鲁昌玉嘎嘎地笑了起来,回了一句:最喜欢也不会嫁给他。

李亦简一头仰倒在床上,哭丧道:我在你这里竟然连续遭到两个老女人的骚扰,这太令人痛苦了。鲁昌南放下电话,见他如此,不禁失笑出声。

李亦简带着鲁昌南出门,他们将坐地铁去费舍尔家。走前李亦简对鲁昌南说,记得出门带伞。这里的天气是小孩的脸,说变就变的。不过它来得快也去得快,所以,你看,外面的树,碧绿得很,像是每天被洗过一样。

在路边一间小亭子里,李亦简为鲁昌南买了一张乘车的年卡。李亦简说,这张卡你得放好,凭着它你坐地铁、公共汽车都不要钱,就跟你家的车似的。一年内有效。以后的日常生活,只能靠你自己。你会英语吗?鲁昌南说,只会说Yes和No,还有Thank you和Bye Bye。李亦简就笑,说您的大学是怎么上的呀。鲁昌南说,我高中时学的是俄语,那时候是中苏友好的年代。李亦简说,你跟我爸一样。我说你好好的学什么俄语,他说,没办法,让你学就得去学。可你现在看看,谁还学俄语呀。鲁昌南想起自己的当年,不由说,是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小区的门口有公共汽车,车站有显示屏,表明汽车到站时间。李亦简说,德国的公汽,精确到分,绝对可靠。你只需记下这路汽车的时间表,出门非常方便。鲁昌南听他这一说,便在身上寻纸头准备记录。正这时,车来了。李亦简说,回来再记吧。大叔,你得准备一个笔记本。在德国,几乎人手一册,用来记事。德国人的严谨,靠的就是这个笔记本呢。

从汽车上下来,鲁昌南便站在了地铁站口。李亦简替鲁昌南取了一张地铁路线图,用笔勾勒出他们将去费舍尔家的路线。地铁快速而平稳。车上人不少,却静悄悄的。有人独自听着音乐,也有人在座位上看书,李亦简说,慕尼黑的地铁看似复杂,熟悉后就觉得无限方便。哪儿都能去,根本不需要有车。你要尽快熟悉交通,这样你就会觉得你是天下最自由的人。鲁昌南说,这两天我觉得自己很自由,但同时又觉得特别不自由。李亦简说,那就坐地铁吧。把地铁坐熟了,你就能产生在慕尼黑自由穿行之感。李亦简说时,伸开手臂,做了个飞行的姿势。鲁昌南笑了,说年轻真好,年轻才有像鸟一样自由飞行的心态。李亦简说,大叔年轻时是什么心态?鲁昌南突然想起他在庐山妹妹家厨房里看到的蚂蚁,便说,就仿佛刀锋上的蚂蚁,每爬一步,都怕受伤。李亦简说,刀锋上的蚂蚁?大叔你太震我了!幸亏没生在那个年代。

费舍尔在郊区,说起来似乎远,但地铁一会儿也就到了。这是一幢很老的房子,两层楼高,外墙是木头的,年代久远,颜色几乎成黑。一楼的落地大窗与花园连成了一片,鲜花就在窗前开放,仿佛呼之欲进。二楼有外廊,廊边悬着一张吊篮。费舍尔说,这是他祖父的父亲买的。他的嫂嫂和姐夫都住不惯老房子,所以把他的哥哥姐姐都带出去了。只有他和莉扎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他们就一直留在这里。因为经常修缮,百年老屋倒也没有破败之感。

鲁昌南把鲁昌玉让带的石鱼送给费舍尔。费舍尔很高兴,立即大声叫莉扎看。莉扎有些惊讶,说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小的鱼呀。费舍尔便告诉她说,这个鱼长在庐山的石头缝里,用它炒鸡蛋,非常好吃。鲁昌玉的照片更是让费舍尔兴奋。他一边看一边连连说,我要找我哥哥一起研究,他一定能认出哪幢房子是我家的。

莉扎煮了咖啡。鲁昌南想喝茶,李亦简低声说,德国人没喝茶习惯。鲁昌南便说那我就喝白水吧。李亦简说,我劝你还是喝咖啡。咖啡提神,你迟早要习惯喝这个,不如现在就开始学。鲁昌南觉得也是这个道理,入乡随俗,这是老话。于是,他也端起了咖啡。

费舍尔掏出黑色笔记本,开始向鲁昌南讲述他的计划。费舍尔说,前三个月,鲁昌南应该熟悉和适应德国的生活,并且参观和了解慕尼黑。费舍尔强调说,我们巴伐利亚博物馆一定要去参观,不然你无法了解慕尼黑。然后要去一趟柏林,德国主要博物馆、美术馆你都应该参观。之后,我会安排你出去漫游。你的漫游由埃及开始,尔后希腊、罗马,再至法国、德国,从而对西方艺术史有线条似的认知。我想这对你未来的创作一定大有好处。

如此华丽的计划,鲁昌南仿佛受到惊吓,半天都说不出话来,或者不知说什么才好。这样的事,非但他不敢想象,就是别人为他想好了,他甚至也有无力承受之感。他怔在那里,望着费舍尔,满脸不解亦满心疑惑。一边翻译的李亦简声音打着哆嗦,心想,这老头没病吧,做人做事都没这样的呀。

费舍尔继续说,这期间,绘画是次要的。参观结束后,你再认真考虑自己应该画些什么。你的作品出路有两个,一是争取参加德国乃至欧洲各种大小画展;二是争取能有画廊向你订购或者长期签约。如能长期签约,那就最好不过了。

天气并不太热,鲁昌南却听得一头大汗。费舍尔的这番话,像排山倒海涌来的浪头,扑得他一身一脸,令他窒息。费舍尔说,画展和签约的事交给我,你只需听从我的安排,先去开阔眼界,然后再潜心创作。了解了世界,才能最终了解自己。

丧失语言表达能力的鲁昌南说不出什么,只是重复地念着这一句话:了解了世界,才能最终了解自己。他琢磨这话的深意。

李亦简无法理解费舍尔的举动,他突然有某种不安。他说不出这种不安来自何处。但凡不合常规的事,李亦简都会格外小心。这是他年少出门闯荡的一点人生经验。他不禁脱口问道:您真的要这样安排?费舍尔惊异道:为什么不?难道你认为我说的都是废话?李亦简说,我只是不理解您为什么这样做。费舍尔笑了,说你做一件事情,或许需要很多为什么,但我不。我不需要为什么。我只需要按我想做的去做。李亦简无法辩驳,只好说,嗯,很高明的回答。费舍尔狡黠地笑了笑,说下面我还有高明的安排。

然后费舍尔说了一句话:你愿意陪同鲁先生一起漫游吗?

对于李亦简来说,这话几乎是石破天惊的效果。李亦简浑身一个激灵,天上掉下的不仅是肉饼,而是金子。他瞬间忘记了适才的不安,不觉放大着声音说:我当然愿意!当然愿意!

费舍尔笑了笑说,但有一点我也要说明白。李亦简说,您请讲。费舍尔说,但凡出了德国,你的路费和住宿费概由我来支付,你的工钱我不再支付。李亦简诧异道:为什么?费舍尔说,因我没有这一笔多余的开支。李亦简说,怎么是多余的呢?费舍尔说。我完全可以从当地旅行社请到导游和翻译。这笔费用比你的陪同旅行费用还要少一点。如果你愿意陪同鲁先生,我就将这笔钱花在你头上,多出一点点没关系。如果你不同意,也没问题,这笔钱付给旅行社好了。这件事,我听你意见。费舍尔说罢满带笑容地望着李亦简。

李亦简心里暗骂一句,这个老狐狸!脑子却迅速算起了账。费舍尔安排鲁昌南所去的参观点,全都是他做梦都想去的地方。他是学建筑的,似乎比鲁昌南更需要这一趟旅行。但如果自己掏腰包,不但钱花得更多,或许还看不到这么详细。更兼鲁昌南是画家,跟他在一起,想必比自己独行还有收获。不到一分钟,李亦简说,成交!我陪他去。费舍尔笑道,我知道你会同意的。如果我是你,不光会去,还要从心里感谢这个老头子。李亦简也笑了起来,说真是比我们中国人还会算计呀。

鲁昌南有些混乱。他看着眼前这两人用德语叽里咕噜地谈个不停,心里却一片茫然。他无法明白他们说些什么。便只有把杯里的咖啡喝了又喝,喝得一嘴苦味。咖啡跟茶相比,鲁昌南觉得太没劲了。茶能不停地沏,品味由浓转淡。上水时,热气从杯中冒出来,一股清香也随之散出,嗅一口,温热的气息直接沁入到心。咖啡却没有这样的美妙过程,才几口,就没了。就像短跑,人都没看清,前面就撞线了。

费舍尔和李亦简停止了对话。见鲁昌南一脸茫然地望着他们,李亦简便说,老头让我陪你一起去。鲁昌南惊道:真的吗?那太好了。可是……可是,他得花多少钱呀。李亦简两肩一耸,说这就是你我管不着的事了。他的钱他想要这么花,总归有他的理由。大叔,咱们只需要掰着指头算算自己有没有吃亏。没吃亏,就听由他的安排。周游世界,多美的事呀。

费舍尔说,他知道你会陪他去吗?李亦简说,我正跟他说这个呢。费舍尔说,我看出来了,他很吃惊,也很高兴。李亦简说,是啊,我是一个很受欢迎的人呢。费舍尔说,你再跟他说,当他看完埃及、希腊和罗马回来后,将会有无数灵感自动过来找他。我相信那些世界最惊人的艺术会把他的创造热能呼唤出来。

李亦简对费舍尔这番话有点感动,他如实而准确地进行了翻译,最后他还补充了一句,我也相信。鲁昌南说,我希望自己不辜负你们。

说完,他觉得心头忽地一沉。

接下来的两个多月,是鲁昌南一生中最为激动和兴奋的日子。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竟会有这样的时候。也从来没想过,他能以这样自由的方式行走在欧亚大地。整个欧洲艺术史像一个深长的隧道,他从最深处一个世纪一个世纪地朝前走,一直走到现代感十足的德国。他原本已很久没有写字了,这一路却写完整本笔记本,而他带去的速写本也已用完两本。他不记得自己有多少次心跳急促,手足无措。有一天,在埃及卡纳克神庙密林一样高耸的石柱下,他的呼吸几乎停止。阳光在石柱的缝隙间移动,神灵如同就在背后。而当他黄昏时节站在卢克索神庙巨神的腿旁,看到一尊绝美的少女石雕像时,他的眼泪更是情不自禁地哗哗往下流。此后,在希腊在罗马在西班牙以及在法国,他的眼泪便仿佛不由他控制,不经意就自流而出。而此前,自从父亲自杀身亡后,哪怕自己与牛住在一起,以及冤屈地被几条大汉扭进牢房,他也没有流过一滴眼泪。第一次游历结束从希腊回去时,费舍尔曾经问他感受如何,他回答时声音几乎哽咽,他说太好了,就算现在死掉,也值得了。费舍尔大笑,说那我就不值得了,所以完全不能死。

李亦简也同样将自己的速写本用完好几木。与鲁昌南所不同的是,他表现出来的是一种亢奋。因为这种亢奋,他们把路线安排得非常远,一些普通游人毫不介意的地方,他们觉得有意思,也都努力地奔过去。李亦简说,我们两个不一样。我们一个是艺术家,一个是未来的建筑大师。

旅途的晚上,鲁昌南和李亦简有许多聊天的时间。除了聊艺术之进程聊建筑风格之演变,他们聊得最多的,仍然是费舍尔为什么这么做。为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中国人,花这么多精力和钱,做这样周到的安排,让他有这样完美的旅行,目的到底为何?

这是鲁昌南的一个死结,在李亦简那儿也是一团疑惑。

李亦简说,我一直觉得老头是在投资。这是风险很小并且绝对不会血本无归的投资。鲁昌南说,我也这样想过,也许吧。可是他完全可以找其他人呀。比方更年轻一点的,或者已经有了一些名声基础的。李亦简想想觉得也是。李亦简说,是不是他真的认为你是一个奇才?鲁昌南说,在中国像我这样的画家应该很多,我真的也不算什么。当然也因为我被耽误了太多年头。李亦简说,那你以为他是为了什么呢?同情你的遭遇?鲁昌南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不应该是同情。这世上值得同情的人太多了,轮不上我。我只是想,不知他有没有什么特别背景?李亦简说,我只知道他以前当法官。你所说的特别背景是指什么?鲁昌南说,比方,或许想要利用我什么?李亦简说,你该不会认为他想培养你当间谍吧?鲁昌南说,那年轻人不更值得培养吗?李亦简说,会不会是他觉得你的经历很苦,心里有恨,到时候就利用你的经历来反对中国?鲁昌南说,我不知道。可我一大家子都还在国内,我一反对,连回家的机会都没了,我怎么可能去反对自己的国家。李亦简说,也是哦。

他们两人从埃及讨论到希腊,从希腊讨论到罗马,又讨论到法国,最后讨论到德国,反复推测又反复否定,最后仍然不了了之。李亦简烦了,说管他的,你不是说,周游了欧洲,死都值了吗?不管费舍尔做什么,反正你这辈子也算赚了,后面的事就听天由命好了。鲁昌南想了想,说姑且这样吧。李亦简说,大叔,你还是要轻松点。衡量一件事要不要做,只有一个标准:你吃没吃亏。没吃亏就做下去好了,吃了亏就立马收手。鲁昌南说,那……这个标准也对费舍尔吗?他好像很吃亏呀?

李亦简被顶回去了,一时哑口。因为他也没有想通怎么回事。李亦简长叹了一口气,说大叔,你如果老是纠缠这个问题,就又成刀锋上的蚂蚁了。鲁昌南怔了怔,说,你说得对,我不能再想了。就算蚂蚁,我也不能老是往刀口上爬。

漫游结束,回到德国,鲁昌南觉得自己像是一支吸饱了浓汁的毛笔,天天都产生去一张巨纸上奔驰一番的冲动。以往很多的静夜里,他不由自主会想起自己曾经的经历。那一件件一桩桩永远都历历在目,从未被时间之刀磨损。而这一连两个多月的漫游,却有如洗涤剂抹去了脑海上的旧影,让他沉浸于一种如烟似雾的想象之中。白天看到的一切,夜晚都会变成真实的场面出现。仿佛那些遥远而古老的创造情景,占领了他全部的梦境。他几乎忘记了自己的过去,就仿佛他没有经历苦难一样。

现在,他又走进了他明亮的画室。他站到了他的画架前。他拿起调色板。他要开始创作了。阳光很柔和,窗户朝向天空半开着,新鲜空气带着植物的芬芳缓缓而入。他抬起手,他很想洒脱地勾线,也很想狂放地涂抹,更想画布瞬间便有惊世之作。但这时候,折磨过他的那些过往人生又回来了。它们鲁莽地闯入那些想象的古典场景中,以毫不协调的姿态交错一起。冲突开始了。仿佛两辆推土机,交叉来回地奔跑,轰轰隆隆地撞击他的内心。他经常有点混乱,又经常倏然清醒。他觉得自己以前的定力不在了,又觉得这定力已经化解为另外一种能量。它们激烈冲突厮打,激发他内心无数的冲动,但他却不知道出口在哪里。他举起的手,只能放下。他一遍遍打腹稿,一遍遍勾草图,终是没有满意的构思。

费舍尔很少找他。仿佛鲁昌南的存不存在与他没有关系。生活已然日常化了,鲁昌南一个人默默地过日子,比之在南昌时,更加落寞。

周边的环境已经被鲁昌南所熟悉,甚至有一两个邻居也都看熟了他的脸。他每天早上去面包店时,会碰到其中一二。他们热情地打着招呼,“嗨”一声。鲁昌南也跟着“嗨”一声。余音带着温暖,尔后便擦肩而过。有时候他也会坐公汽或是乘地铁去远一点的地方转转。他已经能熟练地搭车了。拿着地图,看准站名,就不会迷路。实在有惑,指着地图上的节点,向路人打着手势询问,路人会热情地告诉他如何走或何时下车。慕尼黑的交通方便到鲁昌南觉得自己到这里几个月,却已然比在南昌的行动还要自如许多。常常地,他喜欢坐车到剧院广场,在那里露天酒吧小坐片刻,喝一杯咖啡,然后向南行去到圣母教堂。每次站在教堂下抬头仰望它高耸的双塔时,蓝天和白云便与他脸对着脸。红砖的双塔顶着两个泛着绿光的洋葱头,就像是悬挂在蓝天白云的背景上。教堂里面总是静谧而肃穆,这是鲁昌南喜欢的气氛。像在小区的教堂一样,他常常会坐一会儿,就在最后一排的椅子上,闭上眼睛,命令自己什么也不想,让灵魂出窍,让自己恍然不知身在何处。他曾以这样的静坐度过三年半的牢狱生活。现在他坐在教堂里,更是轻易地寻找到与世隔绝之感,一直到有钟声响起。教堂整点报时的钟声,仿佛就是召唤,每每都能惊回出窍的魂灵,令它原路返回。这时候鲁昌南便知道该走了。

圣母教堂的墙很老了,红色的墙砖几乎一半被时光或是战火改变成黑色。黑红混杂一起,恰如一个红润面孔的老人,长满着黑色的老年斑,在太阳照耀下,愈发明显。慕尼黑的阳光亮得刺眼,光照浓烈得就像泼在墙面上一样。墙根下很暖和。鲁昌南觉得,就坐在这墙根下晒太阳,或许便是人生的最大幸福。教堂的大门缀满浮雕。有一天,鲁昌南回望教堂时,突然被浮雕触动,恍然间,他内心深处有一根弦被碰响了,发出嗡嗡之声。

鲁昌南回家的一路都在想,那是什么呢?

鲁昌南的日子经常处在混乱之中。每天都似乎有一股力量在拍打着他,他却不知道把这股力量使向何处。他的混乱也显示在他的房间里。床上的被子他是从来不叠的。袜子也东一只西一只地扔着。厨房里的碗吃了一个又一个,盘里的剩菜和汤散乱地扔在水槽里。而卫生间,脏衣服成了堆。李亦简告诉他附近有一个洗衣房,丢几个马克就能洗得干干净净。但他却不敢去,因为他怕去了不会使用而大丢面子。最要命的是,他的钱不够了。老婆和鲁昌玉正在为他凑钱,说是很快汇来。但以他在这里的生活水准,这些钱也管不了多久,所以他不可能花钱洗衣。他宁可买块肥皂回来用手搓,只是他却不是见脏就洗的一个人。他要等着脏衣服积攒了一堆,然后一起洗掉。他在乡下待的年头太长了,生活于他来说,能活下去就是胜利。他没有养成好的生活习惯。

李亦简偶然会来看他一下。每次来,都望着他的屋子长叹:大叔呀,这么好的房子,给你这样的人住真是可惜了。鲁昌南只是笑笑,说能过就行。

有一天李亦简说,大叔,资本主义不是能过就行,而是要过好才行。鲁昌南说,但是穷人无论在社会主义还是在资本主义都只有一个简单目的,就是活下来。李亦简说,大叔,你是艺术家,不是穷人,你的活路很多,不然我跟你做笔交易。鲁昌南说,怎么说?李亦简说,我来给你当清洁工。当然,这不是白干的。鲁昌南说,我哪有钱付给你。我就是个穷人。李亦简说,我看到你,就知道中国为什么穷人这么多。现在我来教你生活,你不需要付钱。鲁昌南说,那你肯白干?李亦简笑了,说当然不肯。我给大叔做卫生、洗碗洗衣服,大叔用画来回报。鲁昌南吃惊了一下,可一转念,觉得也是个办法,便说,好像还不错。李亦简说,当然我也不会要大叔潜心创作的画,那费舍尔非杀了我不可。画点小画就可以了。万一哪天大叔真红了,小画也升值啊,是不是?就算大叔不红,我拿大叔的画贴在家里,不也是一种雅致。

鲁昌南暗想,这年轻人,真能呀。嘴上却还是同意了。鲁昌南说,那就成交。你今天就开始做。完了我先给你画张素描。李亦简说,画我吗?鲁昌南说,嗯,就画你。

素描在中国的美术学院是基本功,几乎每个人都能熟练操作。鲁昌南在学校时,素描作业就常被老师当作优秀样板点评,现在画个李亦简,对他真是小菜一碟。不到一小时,一张活灵活现的李亦简便跃然纸上。

鲁南签上名,写上日期,往桌上一放,说这是今天的工钱。李亦简俯身一看,立即惊喜交加,嘴上连说,真神呀,大叔,看来我一定要好好伺候你才是。鲁昌南说,不可能每次一张。这样的话,我的画也太廉价了。李亦简忙说,三个月一张,如何?随便大叔画什么。你这不就一下子,还没我做卫生的时间长呢。鲁昌南说,砍柴只半小时,可是我磨刀用了二十多年呀。李亦简瞪大眼望着他,说那倒也是。这样的话,就算三个月一张,我还是赚了。鲁昌南说,知道就好。

此后李亦简便每周来做卫生。

鲁昌南突然就为自己找到一个改变生活的途径。周六和周日的时候,他背上画箱,有时去国王广场有时也去英式公园。这都是慕尼黑游人繁多之地。他会寻找一处适合他坐定的地方,然后支起画架,把自己画过的几张素描当作广告靠在曲架旁边。他本想吆喝一声,却想起,并没有人能听得懂他说什么。索性他就坐在那里写生。附近的草坪经常有人晒太阳,或躺倒在地或盘腿而坐,听音乐以及看书。这样宁静而自在的画面,很能让鲁昌南怦然心动。他不明白在南昌,他怎么就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于是他便在自己的速写本上,快速地勾勒着眼前的情景。路人们来来去去,有人有兴趣侧身望他一望,亦有人定下脚步看他作画。鲁昌南便比画着他先前画好的素描像,问观望者要不要来一张。果然就有人坐了下来。鲁昌南打量着客人的脸,黑色的线条使从他的手指下流水一样顺畅地弯曲在纸上。一个轮廓出现了。接着面孔清晰了起来。再接着被强化的特征和灵动的细节渐次呈现。好了,一幅作品得以完成。拿到素描的客人几乎都和李亦简一样,惊喜交加。最后便叽里呱啦说着些赞美的话,将钞票递给鲁昌南。

两天。鲁昌南一周只外出作画两天,赚足他这一周的吃饭费用。生活原来可以这样,鲁昌南想。

这天是周日。两个中国人从他面前走过时突然驻足。这是两个老人,老太手上拿着雨伞,老头推着一辆儿童车,车上坐着个牙牙学语的男孩子。

老头见鲁昌南说,啊,是我们中国人呀。鲁昌南听出他的口音,说大伯,您是河南人吧?老头说,当然。鲁昌南说,我知道了,过来带孙子的?老头便说,猜中了。瞧,这是俺家孙子。跟咱中国人一样吧?看他的脸。鲁昌南笑道:大伯是中国人,孙子当然也长中国人的脸呀。老头压低着声音说,媳妇是个洋妞,德国人。一开口我跟你大妈一句都懂不了。鲁昌南看了看婴儿车上的男孩,说您不说,还真看不出他有洋人的血统。老头得意道:这位大哥真是说得好。俺是哪里人?中原河南人,最正宗的中国人。俺的孙子必须跟中国人像。俺早早就跟儿子打过招呼,不像中国人俺是不认的。鲁昌南大笑起来,说您老有高招。一旁的老太说,这位大哥跟你说,老头子没一句假话。我儿子同学,北京人,也找的洋妞,生个小子,跟洋人一模一样,高鼻子凹眼睛,皮肤白得纸似的。我真不晓得回国后他爹娘怎么认这个娃。鲁昌南说,是自己的就成。老头说,那怎么成?我堂堂一个中国人怎么能养个外国娃?将来要有出息了,没人选他当国家主席呢。外国人的脸,怎么可以?我家这个,就可以。鲁昌南忍不住大笑出声。笑完,他才说,大伯讲得太好了。见鲁昌南笑,老头老太也笑起来。然后老太说,老头子,让这位大哥给你画张像?纪个念。老头想了想说,嗯,不用画像,不知大哥可不可以替我画张平安如意?就是有宝瓶还有如意那样的。俺老家祠堂的木窗镂得那个好看呀,我最喜欢。想家时,可以看看,也图个吉利。鲁昌南说,行。不过这会儿画不了,得回家画。老头高兴道:成。下个礼拜还是下下个礼拜,我们散步时过来取?鲁昌南说,下个礼拜吧。老头说,乡下人,就是图个好愿。我儿子有钱,我让他给你开高一点。鲁昌南说,看着给就行。我喜欢给大伯这样的人画。老头便对老太说,瞧瞧,见自己的人就是亲,这就是咱中国心。

鲁昌南回家果然替老头画了一张平安如意图。夸张的花瓶中,插着富贵的牡丹,瓶外斜靠着一只如意。这类的图画,他画过不少,想都不用想,顺手便能勾出图案。以前他在乡下,村民们也会找他画这些。图必有意,意必吉祥,这是乡村流传了无数年的传统。他画过八仙过海、渔樵耕读、岁岁平安以及福从天降、麒麟送子。这些当时都是不让公开画的内容,但村民会请他去到家中。他在卧家的墙壁上画过,也在床帷的素布上画过。有人嫁女时,他的麒麟送子还被当成嫁妆压在新娘的箱底。每逢这时,他的食宿皆在村民家里。这便是他落难乡下最舒适的日子。

这么画着并且想着,他脑子突然“啪”的一下,似乎有人拉开了灯,让幽暗的大脑空间瞬间亮堂,曾经在圣母教堂门前被触动的心弦再次嗡嗡起来,两个大字突然随这亮堂和嗡嗡之声蹦了出来:乡愿。对了,乡愿。无论时代如何嘈杂混乱,无论生活的背景如何变化,乡愿却总是那样坚定而执着。

鲁昌南仿佛燃烧了。他匆忙找出笔记本,急切地在上面写着,总题:乡愿。然后便使劲回忆当年村民们最渴望的内容。他将它们一一列在纸上:福从天降,平安如意,福寿延年,福寿禄喜,福在眼前,四季平安,五福捧寿,松鹤延年,榴开百子,事事如意,平升三级,喜鹊登梅,鱼跃龙门,麒麟送子,八仙过海,渔樵耕读,老鼠嫁女。他看着这些,思索了一下,觉得最好挑出一组八个不同的立意,组成“乡愿”这样一个主题。画完如果不尽兴,还可以接着画下去。一番筛选,留下四季平安、福从天降、事事如意、松鹤延年、鱼跃龙门、喜鹊登梅、平升三级、榴开百子。他想他不能像在乡下时用那样写实的方式来画这批乡愿图。他应该用现代的元素、现代的材料和现代的手段来创作这批作品,这样才有创意,也才能表达他的内心。

他用了一张大的白纸,拿了一支画笔,用深蓝的颜色,把自己适才一瞬间的想法稍事修改,写在了上面:无论生存朝代如何更替以及复杂,无论生活背景如何错乱以及恐怖,乡愿总是那样坚定而执着。

怀着激动和急切,鲁昌南找出透明胶,把这张纸贴在了墙上。然后就站在它的对面,仔细地看着它,心里反复地默念。渐渐地,他的心平静下来,一直困扰他的内心混乱也悄然止住。他的心空此刻就像晴朗天气下的湖面,透明而干净。他想,他的事业开始了。这是一个真正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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