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资本主义原来是这样呀
鲁昌南在出口一露面,费舍尔和李亦简便看见了他。费舍尔激动地上前与他拥抱,大声说:太好了,太好了。你终于来了。德意志将用明媚的阳光欢迎你。
隔窗望去,机场外果然阳光灿烂。鲁昌南恍惚中被这明亮刺了一下。天蓝极了,云彩就浮在这蓝上,一层层或一丝丝的,无论抱团还是舒展,都赏心悦目。鲁昌南不禁长嘘一口气,说真美呀!
费舍尔很高兴。他说德国的天空永远都是这么美丽。李亦简翻译给鲁昌南,翻完补充了一句,别听他这么吹。冬天的时候一样会阴沉沉的,跟国内可不一样,还没吃晚饭天就黑了,一黑恨不得黑到第二天中午。鲁昌南便笑了起来。他很喜欢这个年轻人的直率。
机场上人很多。鲁昌南有点不摸头脑。李亦简则熟悉这一切,说大叔,你见到了我,还会有什么问题吗?在国内,你妹妹帮你,在这儿,就是我了。鲁昌南便笑,说那就请多关照。李亦简打量了一下鲁昌南,说大叔现在这样子很时尚哦,西装革履呀。鲁昌南说,见笑了,是我妹妹买的。李亦简指着他衣袖上的商标说,阿姨肯定叫大叔不要把这个名牌商标扯下来吧。鲁昌南说,你怎么知道?李亦简便大笑,说因为阿姨这个人特别幽默。说完他指着鲁昌南的衣袖跟费舍尔嘀嘀咕咕地说了一通。费舍尔也笑,然后说,你妹妹是我见到的最有意思的一个中国人,我非常欣赏她。
鲁昌南正欲说什么,突然嗓子有点痒。他咳了几声,随意便吐了一口痰。
费舍尔有点惊异地望着他。李亦简吓了一跳,连忙扯着他,低声道:喂,你干什么?鲁昌南说,可能在飞机上受了一点凉,空调很冷。李亦简说,你可千万别随地吐痰啊。德国人非常爱干净,随地吐痰跟随地大小便一样被人痛恨。鲁昌南怔了怔,说这样啊。
鲁昌南从小到大都是随口吐痰的。他生活的地方,无论哪里,地上都满是灰尘。一口痰吐下去,立即滚进灰里,跟灰混为一色。然而在这里,鲁昌南低头看了看,机场的地洁净无比,他的那口痰趴在这洁净中,分外醒目。更糟糕的是,他突然看到费舍尔手上拿了几张纸巾,蹲下身,将他吐出来的痰擦干净,又拎着脏纸扔进了垃圾桶里,然后拍了拍手,什么话也没有说。
鲁昌南仿佛当头挨了一棒,他呆呆地望了他一眼,目光迅速转向了别处。他心里突然涌出阵刺痛。这刺痛的程度,跟他被人反剪着双臂推进牢房的那一刻几无两样。
费舍尔是从慕尼黑开车过来接鲁昌南的。上了汽车,费舍尔对鲁昌南说,我们特为你开车而来,好让你看看我们德国的风景。这一路的春天非常美丽。鲁昌南还没有从那口痰中缓解过来,他淡淡地“哦”了一声。
李亦简觉出了他的情绪,他翻译完后便说,大叔,他们德国人就是这样的。老头刚才肯定不是为了给你难堪,他就是一种自然而然的行为,您千万不要介意。他可能想都没有想到你会心里不舒服的。鲁昌南说,是吗?我没有介意。我只是有点累。李亦简说,那就好。德国人有德国人的生活习惯,以后我慢慢告诉你。鲁昌南说,好吧。在这边,我人地两生,全靠你了。李亦简说,费舍尔先生对你的事有完整的安排,你大可放心。鲁昌南说,其实我还有些不太明白。李亦简说,非常简单,费舍尔先生喜欢你的画,他希望你能有更多更好的作品。鲁昌南说,就这些?李亦简想了想说,至少目前是这样。
开车的费舍尔说,你们谈什么?李亦简说,他有些不太明白您为什么这么做。我告诉他您非常喜欢他的画,让他在德国安心画画好了。费舍尔哈哈大笑,说就是这样。你说得对,就是这样。
车窗外的风景像连环画一样朝后移动。仿佛一只手,正一页一页地将它翻动,移步而换景。碧绿的原野上零星地站着些树,树枝冒着新芽,修剪整齐的草坪上,野花慵懒而散漫地开放着。远远地,一幢幢小屋披着带色的外装,就坐落在花树之中,有如童话一样的世界。对于鲁昌南来说,这一切仿佛只在他的幻觉中存在过。而现在,幻觉皆成现实,醒目而逼真。他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
费舍尔说,鲁先生是不是太累了?鲁昌南说,世界和世界真不一样呀。
费舍尔早为鲁昌南租好了房子。这是一个漂亮的小区,一幢幢的别墅正像鲁昌南在汽车上看到过的那些,披彩带色地立在花树之间。石头砌就的小径,从水泥路延向每户的大门。门前开着鲜花,信箱带着风格,伫立一边,像一个人站在那里微笑致礼。
下车的鲁昌南置身在这里,有些恍然。现在,他不仅看到幻觉,甚至成了幻觉中的人物。这样真实的存在他甚至不敢确信。
房东是位八十多岁的老太太,腰虽然佝偻着,声音却很洪亮。她过来为他们开门,然后把钥匙交给鲁昌南。老太太说,哦,你一个人住吗?鲁昌南说,是呀,请多关照。老太太说,噢,那我就有很多机会勾引你了。幸亏不是他住,他太老了。她说着指了一下费舍尔。费舍尔大笑起来。李亦简也大笑,见鲁昌南不明就里,便笑着翻译给他听。老太太也呵呵地笑,笑过对李亦简说,他应该感到幸运,我是浪漫的意大利女人。不过,她打量了李亦简几眼,说你应该是我的第一人选,这房子租给你才对。李亦简说,奶奶,您比我奶奶还要老呢。老太太故意一板脸说,魅力不在年龄。年轻人,我都没嫌你小啊。
几个人又是一通大笑。鲁昌南在笑声中轻松起来。
房间不是太大,是这幢暗红色别墅中单列出来的一套,有一间卧室和一个小厅,最要紧的是有一间不小的画室。尤其画室的窗户直落到地,开口很大,太阳出来,满屋都是阳光,浅灰色的窗框便在阳光下散发着脉脉温情。费舍尔说,我租下这房子,就是看中了这个大窗。我想这给鲁先生当画室一定妙极。我要让鲁先生在阳光下绘画。这样,他的心就会多一些温暖。李亦简把这话说给鲁昌南听时,他心里果真就暖了一下。他很满意这个画室。从他儿时开始拿笔画第一张画时,就渴望有一间自己的画室。他一直以为,这是一个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费舍尔又说他已经租了一年。如果鲁先生喜欢这里,他再续租。如果不喜欢,也可以换到别处去。李亦简咂舌道:这房租不便宜呀。费舍尔说,没关系,只要能对鲁先生有帮助,那不算什么。鲁昌南说,我不知道说什么好,真的很感谢您。费舍尔说,不用说谢。不过,鲁先生,我要先提醒你,你要爱惜这房子里的东西。不能私自换家具,还有钻洞打墙钉钉子这些都不行。也不能增加房客。嗯,还有,不能喧哗。不能随便打扰房东。还有,要节约用水。你们中国人有些集体性的坏毛病,所以我只好有言在先。李亦简觉得费舍尔话说得很不客气,便将后面两句私吞下了。鲁昌南说,没问题。这些都是应该的。
鲁昌南对他的生活环境的满意超出他的想象,但他却没有兴奋感,心里涌动更多的却是困惑,很莫名的困惑。他想不明白,费舍尔这么做到底为何。难道真的是喜欢他的画?或者为他做的这些只是一种前期投资?抑或是做慈善?他无法理解,心口于是便有点说不出的堵。
费舍尔告辞回家,说是让鲁昌南休息休息,等他倒过时差,过两天请他去他家做客。鲁昌南说,好的,我也会尽快进入状态,早一点画出您满意的作品来。但是费舍尔却连连摆手,说不不不,这个不用急。现在你最重要的事情是好好睡觉,适应一下外国的生活,然后我们再谈下一步计划。
费舍尔驱车而去,李亦简留了下来。他得告诉鲁昌南屋内电器设施的使用方法。这时候的鲁昌南觉得自己的确又困又饿。好在没等鲁昌南开口,李亦简却先说了,大叔,我真是饿晕了,是不是得吃点东西。鲁昌南便笑道:我也是呀。李亦简说,中午在法兰克福等你的时候只吃了一个快餐,这会儿真是扛不住了。你不知道,他们德国人是吃肉长大的,基础好,特别能扛饿。说话间,他便进厨房打开冰箱找吃的。
直到这时,鲁昌南才有机会仔细看一下屋里的陈设。这房子比他在南昌的居室略大一点。房间右边是画室,而左边便是这个小小的厨房。厨房的炊具种类繁多,多到有一些他根本不认识。除了煤气炉外,还有微波炉和烤箱。冰箱就站在厨房的角落里,小小巧巧的。
李亦简拉开冰箱门,鲁昌南顿时吓了一跳,里面竟然装了不少食物,包装上全是洋字码,他完全不知何物。李亦简说,老头跟我说了,头天他的太太已经为你买好了两天的食品,以后就由你自己解决了。喏,这是牛奶,这是麦片,直接放牛奶里就可以了。这是果汁,上面画着什么水果,就是什么味的。喏,这是香肠。德国的香肠特别好吃,保管你吃了不想放下。大叔,你现在还挺瘦,一年后,估计你会成一个胖子。啊呀,这是微波快餐。跟你讲句实话,这可是特别不好吃。这是汤,你小心哦,得加倍兑水,不然会咸得你跳楼。
鲁昌南说,能烧开水吗?李亦简说,当然。德国的炊具是世界上最好用的,电器也是。喏,炉台上有个电水壶。鲁昌南说,你也很累了,不如我们吃方便面吧。李亦简说,大叔带方便面来了?鲁昌南说,我老婆给我放了半箱,说是怕我没吃的。李亦简大为高兴,说大婶真贤惠呀。大叔我不光要吃,还要申请带两包回去。鲁昌南笑道:这个没问题。李亦简说,大叔,你带了钱出来吗?鲁昌南说,我带了五百美元。李亦简说,就这点?你能活多久?鲁昌南说,在国内能活半年呢。在这里我不晓得。李亦简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反正大叔省着用吧。费舍尔说过,生活费用得靠你自己。鲁昌南一时无语。李亦简说,先过着吧。老头也不可能让你饿死。这两天你不需要用钱,过两天我带你去把它换成马克再说。
鲁昌南在德国的生活就由这碗冒着热气的方便面开始了。
没有老婆管着,自然也不必勤于洗澡。李亦简一走,鲁昌南脱掉衣服,上了个厕所,甚至没看清厕所是什么样的,思维便已模糊。他走到床边,一头倒下。公寓的床垫像是他在乡下的稻草垛,一掉进去,人便深陷其中。慕尼黑的黄昏刚过,夜幕正在落下。鲁昌南没有看到它的灯光璀璨,甚至还不知道房间的开关在哪里便已睡着。这一夜,他完全无梦。
醒来时,天还没亮。这一觉,鲁昌南睡得很深很透。似乎很久很久,都没有像这样睡得无知无觉。恍惚之间,他记不起自己身在何处。一切都是陌生的,连同空气。蓦然就觉得自己像是死去而又复生。窗外有微光穿窗而进,淡黄色的,似是路灯。他不知道屋里的开关在何处,伸手摸索了一下,没有摸着,便也懒得动弹。就这样深陷在床上,很惬意地让自己神志恍惚。一直等到天光熹微,窗外开始快速地大亮。这光亮也照亮了他的脑海,他的来路便也清晰地浮现出来。他定住了神,哦,是这样啊。现在他明白了。他先坐了十多小时的火车,又坐了十个小时的飞机,再坐了三个多小时的汽车,然后到了这里。这是另外一个国度。这个国家叫德国。他现在住在德国慕尼黑一间租来的公寓里,有个叫费舍尔的退休老人为他做了所有的安排。他并不知他为何费力费神地做这一切;也不知自己何故就二话不说穿越半个地球前来听从他的安排;更不知他将面对的会是怎样的结果,是吉或是凶。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他丧失了推测能力。眼下所能知道的就是:他来了。他躺在了从未躺过的软床上。他在享受他从未有过的沉沉的睡眠。没有噩梦,也没有不安的骚动和无辜的惊乍而醒。生活的一切仿佛要从头学起,像他六岁上小学时一样。这已然不是他人生的另外一个页码,而是他人生的另外一部书。现在这本新书的第一页已经翻开。
鲁昌南终于起了床。其实天色还早。
厨房的旁边便是卫生间。鲁昌南昨晚只是在迷糊中撒了一泡尿,根本就没有看清卫生间是什么样子。现在他走了进去。他在洗脸盆上的大镜子里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一个大大的浴缸躺在墙的一侧。水龙头锃亮着,打开来,左边热水,右边凉水,随开随出。马桶是坐式的,顺手处有卷纸。空间虽然很小,但明亮洁净,散发着淡淡的清洁剂的香味。只是这个坐式的马桶,让鲁昌南心里有点怵意。他此生没用过马桶。无论家里还是乡下,全是蹲坑。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姿势进行排泄,就算隔壁有猪在大声地哼哼,也丝毫不受影响。鲁昌南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他想,不知道自己坐在这个马桶上能否屙得出屎来。
鲁昌南决定享受一下这个卫生间。他在浴缸放了大半缸热水,将整个身体淹没水中,洗浴液的泡沫一下就浮在了水面。鲁昌南睡在水里,以手拍打着那些泡沫,当全身泡得酥软的时候,他想,资本主义原来就是这样呀。